一张百元钞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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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舞厅(二)

    陈新月走在前头,秦宇跟在后面,始终这样维持着,连过马路,他们都没并排走到一起。

    但有些不同的是,秦宇开始偷偷看陈新月了。以前也看,但就是普普通通的看,目的只是记个熟脸。而现在,秦宇更像是在刻意的打量,他发现陈新月虽然挺瘦的,但是腿很直,穿着牛仔裤,大腿微松,小腿箍紧,跟白球鞋中间露出一截白袜子,干干净净挺好看。她上面穿了件小外套,头发扎起来,过马路的时候,她侧头看车,发尾就轻轻甩起来了。

    秦宇现在没法客观地评价她,但他想象自己是个陌生人,见到陈新月这种背影,应该会觉得很有气质,像是学跳舞的。

    走到对面的饭店门口,轮到陈新月犯愁了:“咱们吃什么?”

    秦宇答非所问:“你学过跳舞吗?”

    “啊?”陈新月回头看他,“怎么了?”

    秦宇说:“我看你身板挺直的。”

    陈新月说:“从没学过。”过了几秒,她忽然又开口,“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我爸管得严,我稍微一低头,他就扇我的背。”

    秦宇感到话题不对,赶紧走了几步,指着一家常菜馆:“就吃这个吧,炒俩菜。”

    陈新月说:“好啊。”然后站着没动。

    秦宇转头跟她说:“走啊。”

    陈新月说:“你不想抽根烟么?刚才在里面憋半天了。”

    秦宇说:“没事。”

    陈新月说:“你抽吧,我等会你。”

    秦宇被她整笑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客气,我真不抽,走吧,进去吃饭去。”

    两人走进饭馆,捡了张靠边的桌子面对面坐下,陈新月推过菜单:“你点吧,随便点。”

    秦宇说:“那来个干煸豆角,来个红烧肘子。”

    陈新月问:“大晚上吃烧肘子?”

    秦宇抬起脸看着她:“不是随便点?”

    陈新月摆摆手:“那点,点。”

    秦宇笑了一下,招服务员过来,改口点了干煸豆角和小鸡炖榛蘑。服务员抬笔记录,问:“主食吃什么?”秦宇又看向陈新月:“你主食吃什么?”

    陈新月说:“饺子。”

    秦宇说:“去我舅家吃饺子多好。”

    陈新月说:“那吃什么,吃米饭?”

    秦宇扭头问服务员:“饺子都什么馅的?”

    “招牌是西芹鲜肉,西葫芦鸡蛋,三两起点。”

    秦宇合上菜单:“那一样来三两。”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秦宇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递给陈新月一杯。陈新月捧在双手手心里,冲水面吹了口气,轻轻说了声:“谢谢。”

    秦宇说:“倒杯水,客气啥。”

    陈新月说:“谢谢你今晚出来。”

    秦宇稍微愣了一下。陈新月慢慢转着手里的杯子,说:“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进舞厅里面去。”

    秦宇点头:“能看出来,你不是爱玩的那种人。”紧接着他端杯喝了口水。

    陈新月继续说:“也谢谢你愿意配合我,别人都不太理解,包括许一朵,还有我爸那些同事。我爸已经去世半年了,那个拿榔头的凶手也关进牢里了,故意杀人加盗窃财物,定的重罪。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们都说再查下去没意义了,都觉得我是胡思乱想,觉得我是没走出来。”

    秦宇听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我是能理解。”陈新月抬起眼睛来,秦宇喝下剩的半杯水,又拎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壶嘴淌出的茶水淅淅沥沥的:“这种事没办法走出来,人不在了当然会想,半年哪够啊,五年,十年,一辈子可能都在想。一个跟你最亲的人没了,这世上再没人实心实意对你好了,你见着了别的有爸有妈的孩子,都觉得他是在可怜你,这怎么走出来啊。”

    秦宇手停留在壶上,像是捂着那壶盖。陈新月坐在对面,无声无息地,秦宇继续说着:“不光是走没走出来的问题,而是这事情不对。凡事总有个真相,别人劝什么都没用,也都糊弄不过去,只有真相才有力量。摸出了真相,一切才会尘埃落地,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放下。别人没有你的经历,理解不了,不能怪他们。”

    服务员过来一趟又走了,桌上两盘饺子冒着热气。

    秦宇回过神来,拿起筷子,抬头笑了笑:“给你弄沉重了,是吧。”

    陈新月说:“是不太下饭。”

    秦宇说:“饺子烫,刚出锅,不着急吃。”他又把筷子放下了,搭在盘边上,想着说点轻快的,“你之前说,你爸是一名厉害的警察,还立过二等功?”

    “是啊。”陈新月说,“他殉职之后追记的,我替他上台领的奖。其实我觉得这些形式挺没意义的,可是我想,我爸一定喜欢,一定觉得骄傲。所以我认真对待了,还在台上替他敬了个礼。”

    秦宇低低“奥”了一声,没想到话题全都殊途同归,于是坐正了身子,看着她说:“你要是不想聊你爸,咱们就绕开别聊,要是想说,我就继续听着。”

    陈新月淡笑,明白这是他一份慷慨的心意,可是她要聊什么呢,聊她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么。她的父亲陈春正直善良,从警二十五年手下没有悬案,统共带出了三个徒弟,没一人说他一句不好。在父亲葬礼上,几个同事全都憋红了眼眶,咬死大牙不能出声。结束后几人留下帮忙,搬遗像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了。照片里的陈春同志一身精神抖擞的警服,笑容炯炯有神,面容仿佛年轻了十岁,几个同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肩膀捶得咣咣响都停不下来。

    她父亲对谁都是一腔真心,包括跟她母亲,虽然两人缘分不够,因为工作而渐行渐远了,但离婚以后,她爸每个月都抽空找她妈见一面,旁敲侧击问她缺不缺钱,遇没遇到事,怕她一个单身女人生活不容易,知道她妈遇到了对象以后,才避嫌不见了。

    她父亲最大的缺点就是抽烟太凶了,但自打有了女儿,从来不在家里抽。每回接陈新月放学,他都摆摆手让陈新月先上楼,然后自己站外边点根烟。但他不知道的是,陈新月从来没有乖乖的进屋等,而是在楼道里,趴着窗户往下瞅。那片烟雾是浓的,缓慢上升,渐渐挡住父亲的脸,那微微呛人的味道是她对父亲最具象而踏实的回忆。抽烟不好,父亲自己也知道,只是工作忙起来总是断不了,终于他对陈新月发誓,等她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他一定把烟戒了。

    他一定能做到,只是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陈新月最想聊得其实不是这些,她想说父亲遇害前一天,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没接到,临睡前看到了,也忘记打回去了。不过一个老父亲能说些什么啊,无非是吃晚饭了吗,吃了什么啊,味道怎么样。奥,爸爸没吃过,你爱吃就好。这两天降温了,记得多穿衣服啊,穿那件最长的厚羽绒服,里面再加个厚马甲。没事,爸警服厚,爸也抗冻。行了不耽误你时间了,晚上别熬夜,有事给爸打电话,缺什么了爸给你送过去。

    其实陈新月整个大学四年,只主动给父亲打过一次电话,那回她犯了肠胃炎,熬过去之后看什么都没食欲,只想吃父亲亲手煮的小馄饨,煮得烂烂的,汤里都是鲜味。当天下了大雨,天气预报显示还伴有6级大风,父亲举着一把吹翻了的伞,抱着怀里的保温饭盒,等在女生宿舍门口。陈新月一出宿舍楼,方圆几十米没人,就只看到了他。但就那一回,父亲却得意地记住了,总是跟她说,想吃什么了,大风大雨爸也给你送过去。

    父亲遇害那晚,城市上空滑过了五百年难遇的流星,陈新月和同学们都聚在顶楼教室等着许愿。如今陈新月已经忘记自己许了什么愿望了,似乎愿望本身不重要,期盼流星的仪式感才重要。但如果时光倒退,流星重来,她只会许一个愿望,让父亲好好活着。真是个可怜的愿望啊,可她要如此许愿,请让他活着,请让他晚上别走那条黑暗的小巷,请让他保持警戒回头看看身后,请让他别逞英雄及时报备自己的行动,请让大家打着手电,呼喊着“陈春”的名字的时候,他能够微弱但及时的回答一声——“哎”。

    若时光真能重来啊,她只会飞奔回家,哪怕大风大雨,她也会如期而至,然后敲响那熟悉的家门。那时门有人应,他人还在。

    她想聊什么啊,她还能聊什么呢,她只想说爸爸我好想你,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说这又有什么用呢。

    陈新月抿住唇,终是没发一言,秦宇把筷子拿起又放下,端起杯子喝口水,再把筷子拿起又放下,如此循环。救场的是服务员,终于过来上菜了,一口气把干煸豆角和小鸡炖蘑菇都端上了桌。

    服务员走后,秦宇再次拿起筷子,低声说:“菜上齐了,吃吧。”

    陈新月快速夹了块蘑菇塞进嘴里,又夹了一筷子豆角。她垂着眼睛,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秦宇说:“光吃菜不咸么,吃个饺子?”

    陈新月夹进碟里一个饺子,然后站起身来:“没醋,我去拿点。”

    “在那。”秦宇赶紧指了一下,“调料都在那边小柜上。”

    陈新月拿走调料碟子,问:“你吃什么?”

    “醋跟酱油就行。”秦宇抬头寻找,她始终低着眼睛。

    陈新月走了两步,又听到秦宇叫:“哎。”

    陈新月扭头,秦宇张了下嘴,然后对她说:“一滴答酱油,三滴答醋。”他坐在小饭馆暖黄的灯光底下,抬起胳膊,比划出了个倒瓶子的手势。陈新月看着他一点头,缓慢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