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元钞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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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舞厅(六)

    秦宇跟陈新月正好在网咖门口碰上了,秦宇心想幸好自己跑了两步,不然还得让她等。陈新月依旧穿着白天那条短裙,迈着两条细腿,离几步远就看到了,秦宇到跟前首先问:“你冷不冷?”

    陈新月摇头:“不冷啊。”

    好看就是好看,关心人家冷不冷干嘛,拐弯抹角。秦宇话出口就后悔,又问:“你怎么过来的?”

    陈新月说:“打了辆车,路里面不好开,在大路口下了。”

    秦宇点头:“是,路窄,只能骑自行车。这整条东西巷都这样。”

    陈新月朝巷子里望了几秒钟,晚上小店都亮起了灯牌,有饭馆,有网吧,也有洗头洗脚的,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巷子老,树也老,树冠密密叠叠,遮住了夜空。网咖就在巷口,大灯牌很显眼,陈新月看着说了声:“我们进去吧。”

    秦宇点下头:“啊,先进去。”

    这家网吧开近十年了,最开始叫优优网吧,后来店面扩了一倍,机子也升级了,名字改成了uu网咖。但是价格没变,大厅十块,沙发三十,几年来都这样,挺良心。秦宇开了两台沙发座,拿了两瓶农夫山泉,领陈新月进里边坐下了。

    网吧到了晚上不查身份证,只要别长太嫩,一般都让进。秦宇初中时候偶尔跟同学一起过来,联机打游戏,那时候年轻精神好啊,等他母亲睡熟了,他就从卧室窗户翻出来,到网吧熬整个通宵,第二天上课照样有精神。

    现在大厅里半数以上也都是学生,秦宇路过瞅着每个人,青头愣脑的,都像是七八年前的自己。

    真正上网的都坐外面了,沙发区就两个民工,扣着耳机闷头大睡。挑了两个并排的沙发坐下,秦宇跟陈新月说:“这里比一般地方都安静,保准没有耳朵偷听。”

    陈新月指了指桌上的两瓶矿泉水:“是给我买了一瓶么?”

    “是啊。”秦宇递给她一瓶,还帮着拧开了瓶盖,“你喝。”

    陈新月接过,一口气喝下大半瓶。秦宇看着说:“我这瓶你要不也喝了?”陈新月摆摆手,把水瓶放下了,秦宇给她盖好瓶盖,“你咋渴成这样。”

    陈新月说:“不知道啊,可能晚上火锅吃咸了。”隔了会,她又说,“也可能我有点紧张。”

    秦宇笑了下:“你紧张什么?”

    陈新月说:“之前我们单独见面也没什么,知道了你的情况以后,我就感觉不太一样了。”

    秦宇说:“我理解。”陈新月“嗯?”了一声。秦宇往后靠在沙发上,看着她说:“你之前害怕别人同情,怕别人可怜你,那些安慰不如不要。你撑得很坚强,把自己保护起来了。但现在咱俩情况类似,能平等说话,一切摆在台面上,你反而不适应了。”

    陈新月也靠上沙发上,胳膊搭着扶手:“你可不要分析我。”

    秦宇说:“我不用分析。”

    陈新月看着他,眼神轻轻动了一下,那是双漂亮的杏仁眼睛,让人直视不住。

    秦宇转开目光坐直了,声音像是叹了口气:“我哪用分析啊,我过来人了。”他掏出手机,指着电脑桌上的点餐二维码转移话题,“你要吃点什么不?”

    陈新月说:“我不饿,都这么晚了。”

    “那就先不吃。”秦宇把手机搁桌子上,又说,“其实,我们可以约在我办公室里的,要不是我把工作辞了的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给旅行社工作了?”

    陈新月说:“你想不到么?”

    “想不到。”秦宇说,“我可太好奇了。”

    陈新月并不想卖关子,直说:“我从咱们市的招聘论坛发现的。”

    秦宇拍了把脑门,原来是从招聘网站看到他的求职信息了,怪不得。

    “我着急约你见面,也是因为这个……”陈新月拿出手机,想了一下,又指着电脑,“我能用这个么?”

    “当然可以啊,咱们都在网吧了,不用白不用。”秦宇给她面前电脑按开机,“是要看招聘论坛?”

    陈新月说:“对。”

    秦宇拖动鼠标,看着她前边的电脑屏幕:“那我先在网址里打开。”

    点开了招聘网站,秦宇松开手,陈新月接过鼠标说:“我昨天,不是记下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么,然后我在网页里试着搜索了一下,意外发现了他发的帖子……”

    秦宇凑过头看,陈新月键入周大千的微信号,然后论坛里蹦出一条招聘信息——

    诚聘小学数学/英语家教,工作内容:辅导小学数学课程,拔高孩子英文水平。英语口语流利,重点本科学历者优先。有意者联系:xxx,xxx

    联系方式留有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周大千微信号,一个是另外的手机号。

    秦宇说:“这应该是,周大千在给孩子找老师吧。”

    陈新月说:“对,说明他的孩子在上小学。”

    秦宇说:“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应该都是小学生。”陈新月立即扭头看过来。秦宇对她解释:“我也是之前从他朋友圈了解到的,他晒过照片,不知是不是龙凤胎,反正相差超不过两岁。”

    陈新月点了下头:“难怪,他给的薪资比一般家教高,原来是要同时辅导两个孩子。”

    秦宇接着问:“那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去给他当家教么?那不是羊入虎口了?”

    陈新月侧脸看秦宇,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秦宇跟她对视,悟了:“要让我去?”

    陈新月说:“你正好发了帖子找工作,这份工资挺高,合乎情理。”

    秦宇说:“是要找工作,只是家教,我不合适啊……那啥,我学历不太够。”不说招聘要求有重本学历,即便没这要求,他一初中毕业,去辅导小学孩子,总归不合适。就算伪造一份学位证去应聘,他也装不像啊,到时候开口英语一股大碴子味,还没人家小孩发音标准。

    陈新月轻轻点了下头,又看回电脑屏幕,往下滑动鼠标,秦宇不由问:“你还有别的想法?”

    “对。”陈新月指着屏幕,“你看这个手机号。”招聘家教的帖子里,联系方式那一栏除了周大千的微信号,还有一个手机号,“这个手机号我也复制搜索了一下,你看——”

    她在论坛里搜索这个手机号,又蹦出了几条新的招聘信息,内容都是一样的,通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招聘文员。

    秦宇念着说:“通广建筑公司,是周大千的公司?”

    陈新月问:“你知道他的公司叫什么吗?”

    秦宇说:“这个我不了解,他朋友圈没晒过。”

    陈新月把屏幕往下划了一下:“你看,这个招聘的联系方式里留了手机号和公司邮箱。我刚开始以为这个手机号是周大千的,那么这家公司也应该是周大千的,但是我又进一步查了一下,不对,这家公司的法人是个女的。”

    “女的?”秦宇皱眉,说:“给我看看。”

    陈新月点开查询平台,搜索这家公司,法人是一个叫陈玲玲的人。陈新月说:“虽然周大千的名字不是他本名,但这个玲玲,明显是个女的,还跟我一个姓。”

    秦宇问:“有照片么?”

    陈新月往下点开一层,确实有张注册的寸照,秦宇盯着仔细看了两眼,恍然:“奥,这是周大千他老婆。”

    陈新月侧头问他:“还是在他朋友圈看到过?”

    秦宇笑了下:“对,周大千他发过全家福。你说说个人**有多重要,什么都发,什么信息都叫别人知道了。”他笑是想缓和气氛,笑完又觉不合适,挺严肃的事情,于是又看回屏幕上的招聘说:“建筑公司文员我倒是可以应聘,也没有写学历要求,工资多少我看看——”

    点回工资待遇那一栏,月薪4000,不包吃住,五险一金基本没有。

    “待遇稍微差了点……算是临时工吧,连着发这么多帖子,说明这工作招不到什么人,竞争肯定小。”秦宇问陈新月,“你的想法,是让我应聘这个工作?周大千他老婆的公司,跟他也是密切挂钩的,我可以去应聘试试,没问题,但是你想调查什么?”

    陈新月没有直接回答,好像忽然累了,向前趴在电脑桌上,侧过脑袋问:“你们在舞厅里聊过天的,周大千会不会认出你?”

    秦宇说:“到时候看情况。我怀疑周大千有自己的公司,又以她老婆名义开了个小公司,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一般都有好几家公司轮着洗资金,我以前也在类似单位打过工,多少了解一些。如果只是挂名的小公司,周大千不会经常去的。”

    陈新月微微点了下头。秦宇看了下电脑时间,十一点半了,问:“困了吧?”

    陈新月趴那嗯了一声,她的背薄,肩头瘦瘦的,一把就能攥住了。

    秦宇不由问她:“你几天没睡觉了?”

    陈新月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昨晚她知道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估计一晚上都在调查这个事情,再往前推,秦宇想到初次遇见时,她坐在副驾驶上就直接睡着了,而当时的他作为一个陌生人正在开着她的车。她的父亲牺牲半年了,这半年来,她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秦宇说:“你要不趴着睡会,或者躺在沙发上,这个靠背应该能向后放下来。”

    陈新月说:“没事,我就呆一会,想想我需要查清楚什么。”

    秦宇说:“你慢慢想,把线索捋好。”

    陈新月低低地说:“我知道。”

    秦宇坐了会,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感觉肚子饿得叫唤。晚饭火锅没吃两口,现在抗不住了。眼下走不开身,没准还要一起熬整夜,秦宇低声问:“我叫个外卖,你吃不?”

    陈新月轻声说不。秦宇扫码之后,看这外卖只是隔壁一家超市代做的,有泡好的面,泡好的自热火锅,还有烤肠和炸串。

    秦宇点了许多样炸串,炸鸡排,炸蘑菇,炸馒头片,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出锅酥香,裹满咸淡适口的酱。他妈说这是垃圾食品,只偶尔才让他解个馋,但秦宇知道,他妈是嫌贵。一串炸馒头两块钱,只有薄薄两片,而两块钱在当时够买一大袋馒头了。

    现在物价都涨得离谱,炸串没怎么涨,不进则退,反倒成了最亲民的食物了。秦宇等了十多分钟,隔壁超市把串炸好,送到了网吧里。

    网吧值班的小伙站在外面喊:“谁点的串?”秦宇赶紧跑出去拿。等他回来,看到陈新月还是趴在电脑桌上,姿势一动没动。

    秦宇慢慢坐下,等了几分钟,确认她是睡着了。她的头深埋在胳膊窝里,肩头随着呼吸起伏,整个人忽然显得那么小。

    无论多大年纪了,无论是小孩子,成年了,还是中年老年了,丧失父母以后,都会在某个无助的瞬间里显得那样小。秦宇记得他姥去世的时候,他舅宋满峰也趴在床前,嚎啕的像个小孩子。

    秦宇动作极轻地拆开塑料袋,把烤串一口一口撸进嘴里。跟小时候的味道大差不差,秦宇不敢多嚼。每一口都在怀念,每一口都在唤醒,每一口都告诉他,这垃圾食品味道是好,顿顿当饭吃都没问题了,因为没人再宠溺地买给你了。

    那个催你好好吃饭的人,早就消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