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以诺醒来的时候，雨早就停了。他额头上的血，眼角的泪，全部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站起来，有些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去上班。除了老板，没几个人问以诺的伤情，毕竟他就是一个经常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的混小子。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伊恩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以诺的生活再次变得混乱和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下班后他会去小酒馆喝喝小酒。他一喝醉就又哭又闹，店里的小姐十分厌恶他，总是离他远远的。倒是老板娘有些同情他，偶尔会玩笑性质地给他支支招。
某天晚上，伊恩来了。已经喝得有些半醉的以诺呆呆地看着他。
伊恩搂着孔雀，略长的发被扎在脑后，身穿精致的法式衬衫和长裤，眉眼里饱含温柔，整个人容光焕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俊美。
老板娘一看就知道这人是谁，挑着眉跟以诺说话：“你再不去抢，就抢不回来了。”
以诺躲在黑暗中，愣了好几秒，才说：“已经抢不回来了。”
“你不是说，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么？”老板娘道。
以诺垂下眼，闷闷地说：“是啊，哪怕只有一次。”
老板娘对着几个小姐扬扬头：“去，把那个男孩灌醉，支开他旁边那个女的，做得到吧？”
以诺吓了一跳：“这样不好吧！”
“你不想让他抱一次？”
以诺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渴望：“想！”
“那不就得了。”
11.
小姐们成功了，伊恩被灌醉了，孔雀先回去了。
伊恩被抬到楼上的房间里，老板娘把以诺推了进去。
以诺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刷了一番，走出浴室。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伊恩的发已经散开，金棕色的发丝仿佛由纯金制作，浓密的睫毛在两颊留下阴影，鼻梁高挺，嘴唇红润诱惑。由于太热，他已经拉松了领结，露出结实的胸肌，紧致的腹部纹理在白色衬衫下若隐若现……
以诺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这样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跟前，更像是做梦一样——
不知多少次，他梦见被这个人拥抱。
梦见他炽热的体温，熟悉的香味……
但毕竟没有真正体验过，他的梦总是空洞的，而如今，他终于有机会体验了！他激动得浑身发烫，呼吸急促，他缓缓爬上床，朝伊恩凑过去。
伊恩的身上真的好香……除了酒香，还有淡淡的冷香，他喷香水了吗？
手指碰到了他的皮肤，哇，好温暖！他的呼吸也好温暖！
伊恩的睫毛在发颤，他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湿润的、迷蒙的眼。
他没有骂，也没有躲，就这么恍惚地望着以诺，以诺心脏快要爆炸了。
然后伊恩笑了，这个笑容可以融化所有冰霜，他嘴唇微动，他在说什么。
就这一笑，可以让以诺忘记所有不甘！所有恐惧！所有痛苦！
他几乎热泪盈眶，他只想马上抱住这个人，马上感受这个人的一切！
他朝伊恩贴过去，伊恩的嘴唇在他的耳边微动。
还没有钻进对方的怀抱，以诺便听到了伊恩呼唤的声音：
伊莎贝拉。
12.
以诺站在大街上，身穿睡衣，没有穿鞋。十一月已经很冷了，他的脚冻得没有知觉。
他走在石头路上，思考着今天是什么节日，因为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好些拿着气球的孩子与他擦肩而过。一个小孩指着他，问：“妈妈！这个哥哥怎么穿着睡衣？还没穿鞋？他是在梦游吗？”
“指着人家多不礼貌！”夫人责备着自家的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转头就走。
以诺被五彩缤纷的广告牌和长长的队伍吸引了注意。他眯着眼看广告牌，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大明星潘潘会跟大家握手！以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也想跟大明星握手！而且听说潘潘还会跟自己喜欢的小粉丝拥抱呢！
前面的小男孩特别激动：“我最崇拜潘潘了！潘潘是森林里的英雄，比狮子还厉害，他从蟒蛇的手里救出了兔子小姐，他太厉害了！”
以诺连忙插话：“我也喜欢潘潘！我从小就是潘潘的粉丝，潘潘也特别喜欢我！”
小男孩惊讶：“真的吗？你跟他握过手吗？”
“等下就能握啦！等下他还会拥抱我呢！”
小男孩一脸不相信：“真的假的？！”
以诺得意地说：“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一会儿我会都告诉他……我好紧张，我想把那些话都写下来，你有笔吗？”
小男孩摇摇头。
以诺开始背诵自己想说的话，比考试还认真。
他们嘴里的潘潘就是一只大猩猩——当然，是由人扮演的。只见这只大猩猩从车里走下来，脖子上被栓上了锁链，看起来异常威猛高大，他一边吼叫一边捶胸口的模样跟电影里的大英雄简直一模一样，孩子们激动得大叫，场面差点失控。
工作人员拿着喇叭维持秩序：“各位小朋友乖乖排队，一个一个跟潘潘握手哦，潘潘最喜欢乖乖听话的小朋友啦！”
以诺一点一点往前挪，心里越来越紧张。
终于轮到他的时候，他僵硬地把嘴里的告白讲了出来：“我……我从5岁时就是您的粉丝了，我看了您的电影，您拯救兔子小姐的故事真的让我非常非常感动，您太勇敢了，我想成为您这样的英雄……那个，后来我就经常梦见您，一直希望跟您握手，想和您拥抱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是他还没说完，竟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咒骂。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一抬头，竟然刚好对上了“潘潘”的视线。
他从未离潘潘这么近过，他亲眼看见那身猩猩皮的眼睛部分，被挖了两个洞，现在，他看到的不是潘潘，而是潘潘皮下的那个人——
那个用蔑视的、嘲弄的眼光看着他的陌生人！
仿佛被雪水从头灌到脚，那是以诺刚刚才体会过的感觉，当他听到伊恩呼喊伊莎贝拉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痛呢？
他呆呆地看着那双恶毒的眼，感觉浑身被撕成了碎片。
他的手还呆呆地抬起，他脸上还带着痴傻的笑，后面的小朋友还在催促着，而他已经待不下去了。
他仓皇地跑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公园里的那些猴子，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做什么，总是不知羞耻地把自己的红屁股露出来。
他以诺，不就是那个猴子吗？
13.
以诺漫无目的地往前面跑，一直跑，一直跑。
他很累、很累，喉咙快烧掉了，腿快断掉了，但他还在跑，好像他是一个身处荒漠、却已经看见绿洲的人，只要一直往前跑，就能去理想的绿洲。
后来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往前走。开始下小雪了，树上的鸟儿躲进洞穴里，万物闭上眼睛，开始沉睡。他好冷，他的手滑过旁边的树干，树干更冷，大树为什么不会觉得冷？他真想变成一棵树。
雪停了，月亮出来了，弯弯的月牙，那是嘲笑他的嘴。他朝月亮扔石头，他又开始追赶月亮，他追不到。月亮总是比他快，在天上嘲笑他。
月亮在嘲笑他，大地在嘲笑他，潘潘在嘲笑他，酒店的小姐嘲笑他，孔雀嘲笑他，伊恩在嘲笑他……
他开始醒着做梦，在树荫里，在草丛中，在脚底下，他看到了过去的回忆。
他那个早早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
那个憎恨他的、重病到浑身瘫痪、恶臭的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才渴望得到他拥抱的母亲；
假惺惺爱着他、实则憎恶他的养母；
一心只想争夺他家财产的养父；
福利院里笑着欺负他的“朋友”们；
……
还有伊恩……
伊恩……
那抹在他的生命中，闪现了片刻的光……
他曾以为，伊恩会是他的第二个神明……
……
以诺，你真是个傻子，你为什么就不抱上去呢？反正他都醉了呀？现在后悔了吗？
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
都无所谓了。
以诺又开始浑身发热，啊，太热了，他浑身是汗。
他脱掉了睡衣，他开始寻找水源，他想将全身浸泡在冰凉的水中。
啊，他看到了。
在黑暗里汩汩流动的液体。
那些液体又在旋转，又在错乱，而那种旋转再也不可怕了。
那是他所渴望的、他眷恋的归宿。
在这里，他能实现他最终的愿望——
啊，他终于感觉到了被拥抱的感觉。
冰冷、
恐惧、恐惧、
窒息、
窒息、窒息、
挣扎、挣扎、挣扎、挣扎、
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
吞噬、吞噬、吞噬、
抽搐、抽搐、
平静、
黑暗、
虚无、
……
14.
以诺的尸体在离xx镇五公里的河里找到了。是一个渔夫发现的，被捞上来后已经面目全非了，是游泳池的老板辨认出来的，以诺的额头和后背有明显的伤疤，手腕上有一条红绳，据说是他母亲的。
警方破入了以诺的房子，他们在二楼发现了以诺母亲的尸骸，在地下室的墙壁里发现了以诺父亲的尸骨。这件事让整个小镇惊惶不已。
得知以诺死讯的那天晚上，伊恩与伊莎贝拉一起去看向往已久的《仲夏夜恋人游戏》。这个经典的戏剧价格昂贵，两张票的价格像伊恩这种在读学生得攒半年打工费才能攒出来。
这两张票不是他买的，而是别人送他的。大概两周前，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里面就有这两张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他很疑惑，实在想不出谁会做这等好事，本来不想用，但实在是太期待和女朋友一起去看这场憧憬已久的戏剧了，于是干脆就接受了这番好意，想着等以后有机会再感谢恩人。
就是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就看到哭红了眼睛的莓莓。
莓莓指着报纸角落的消息，狠狠打她哥哥：“他死了！他死了！”
伊恩不知所措：“谁？怎么了？”
“你自己看！以诺哥哥死了！”
伊恩看着报纸上的消息，足足看了十分钟，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完还不相信：“说不定是别人呢？你想多了吧？”
莓莓盯着伊恩，露出恶毒的表情，伊恩从来没有被妹妹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找游泳馆确认……哥哥，你难道……不知道是谁送你戏剧票吗？他一直在攒钱，你真的不知道吗？”
对呀，伊恩真的一直都不知道吗？
不，他知道。
他知道以诺看着他的时候，那模样有多么纯真可爱，简直像只松鼠；
他知道以诺充满期待的模样，他甜甜的嗓音；
他知道以诺一直在默默帮助他，帮他找工作，为他买衣服，为他做饭；
他知道以诺以前说“知道伊莎贝拉的一切”是骗他的；
他知道以诺一直在为他攒钱买票；
他知道以诺一直真心喜欢他，但是他就是喜欢以诺被无视而受伤的表情，他喜欢被以诺追着跑，他一脸不屑地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被恶心的同性追逐——在虚荣感被满足的同时，他也期待看到以诺偷偷看他的身影……
他喜欢这种被不顾一切爱着的感觉，他一个平凡人，在这段关系里却变成了神！上次他被吓到了，还伤了以诺，是他不对，但是一直追着他跑的以诺怎么会在意！他本来以为，下次，等他有空了，他就去给以诺点甜头，一个拥抱而已——多么简单的事儿，有空赏给他就好！
可是——他没想到！他没想到！他怎么也……
莓莓推开哥哥，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冲出房间。
伊恩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只蜘蛛从房檐上滑下来，用漆黑的眼睛盯着他。
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臭味——不对，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有嗅到，隐隐约约，到处都是——他总算发现了，他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无所谓……他为什么总是对自己心中的某些冲动视而不见……其实……其实……
难以形容的绝望和痛苦在他的胸口膨胀、爆炸。
他抱着脑袋，浑身战栗，嘴唇战栗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声：
对不起……
对不起……
以诺……
对不起！
而蜘蛛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溜走了。
他红着眼睛盯着那堵空洞的灰墙。
一切都太晚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撕裂了。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写一个小小的后记，包含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