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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戚友圈里都习惯喊她“嘉勉”,或者官僚点喊“倪老师”,因为她跟着她婶婶后面做教育慈善的缘故。

    总之,结婚两年有余,周轸戏言,她始终不是周太太。

    眼下,一向矜贵远社交的二小姐再真真不过地出现在他面前。着一袭白羊绒大衣,鬈发红唇,腰间的系带,端正也落拓,许是一路过来的急了些,发丝沾在口红上,她自顾自拿手指勾开。

    林平越最先领会过来,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说了不得,老二被查岗了!快,嘉勉,难得请得动你,坐下来喝一杯。

    到此,周轸始终不动声色,由着自己坐在烟雾里,坐在委实的风月里。

    递到嘉勉手里的那杯酒,不偏不倚作了打手,被她悉数泼到了周轸的脸上。他身边那个再年轻不过的小女生也跟着遭了殃,长眉怒挑,娇滴滴地口吻,“这是作甚呢呀,冲人脸上泼,有没有家教呀……”

    胡说,他们倪家是最最有家教的人家。

    他只是把她逼急了,逼着她这个吃素的小狐狸也开始动刀子了。他从前就说过,倪家的儿女惹不起,个个名字里带个出头的刀。

    —

    今日小年,周家在桐城那里摆了庆功宴,犒赏集团几处高管。周叔元在席上就骂了老二,骂他干得荒唐事都传到他耳里了。

    你还不要死的!老头骂他,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他去招惹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沾衣十八跌般的花招,结果咧,掉头就把人家姑娘抛之脑后。

    周轸同父亲纠正,我没怎么样她。

    没怎么样是怎么样?周叔元质问,难不成你还是清白的不成。

    那个小妖精堵他都堵到公司大楼了。“你听听,多好听的事情呀!”周叔元提醒老二,我不管你和你老婆到多紧张的地步,你自己的私德沾污到公中名誉,老子头一个把你开了!

    周轸一笑以蔽之,说到底自己是“庶出”的,不比老大嫡气。

    这话他十七八的时候也说过,拐着弯地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呢。谁都晓得周叔元当年前脚刚离婚,后脚养病期间,和特护滚到一块去了,这特护就是周轸的亲妈。

    他说,您动不动对我摔摔打打的,无外乎我妈没你头一个太太体面而已。

    周叔元被他气得嘴直抽抽,爷俩最后短兵相接。老头训斥老二,你要是在感情上还是婚姻上窝囊,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

    父子俩明账,老二当初娶倪家的女儿动机就不纯。商人只看利弊,如今,倪家的筹码在周家手里掂量,抵不过他家姑娘反弹的伤害多。

    始乱耳,终弃也。

    老头再绝情的态度不过,既然两个人过不到一口锅里吃饭了,那就离了罢。他们周家也断断容不得一个处处招惹流言的儿媳。

    “你作死那么多,不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周叔元有所耳闻那梁某人。总之,老二这般下作的撬墙角,不过就是咽不下一口气,一口男人的尊严气。

    “不,我只是想有个人明白,她们都是那姓梁的物件,集邮且集中审美的物件。”

    男人看男人最狠毒也最稳准,父子尤是,周叔元恨铁不成钢,“死鸭子总是有几两嘴硬的。我由你们去,你们哥俩一个不学好,一个不争气,两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说到底,是我不中用了。”老头喝多了,承认自己不行可还得了。

    临去前,他问周轸?你那不上不下的家务事预备如何料理?

    如何?

    —

    直到倪嘉勉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秒,他依旧没想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因为那梁齐众同他动真格的气了。

    “滚!”周轸抹干脸上的酒,再平静不过的肝火。身边的女生以为他冲来人驱逐,还沾沾自喜地拱火道,“周先生,消消气……”

    “我叫你滚!”随即,周轸劈头盖脸骂身边的人,叫她滚。

    林平越他们几个嗅到火/药味了,急忙手赶一赶,清场的架势。对面的倪嘉勉不等他们清净,冷静地知会周轸,“到此为止罢。”食之无味,也不必弃之可惜。

    “其实你比我清楚,一切都是假的。”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契约,互惠互利的权宜之计,实在没必要闹这么多妖,“好聚好散才该是生意人的品质。”

    “所以,你在和我做生意?”他问嘉勉。

    “难道不是嘛?”

    “也因为那姓梁的在和我置气?”甚至等不到他回去说。

    “……”

    她的沉默实在惹恼了他,喝红眼的周某人踉跄站起来,光火地摔了手里的杯子。镂刻的水晶杯掷在深色的地毯上,受侮般地落地,却窝囊的没有击地开花。

    “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他问她。

    “我不想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倪嘉勉直言不讳,既然你觉得过不去,觉得难堪,那就分开罢。实在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

    比如去竞价般地从别人手里抢过一件你丝毫不上心的物品。

    从前,现在。

    周轸眉眼倨傲,无比蔑视地笑,“你还知道?倪嘉勉,你就是那姓梁的估中的一件藏品罢了。”

    “嗯。”她无可无不可地冷漠,这是无情人的姿态。再徐徐搁下手里浇他一脸的酒杯,“其实,你和他一样。”

    贪嗔痴念,全凭一己心意。

    皮囊之下,一样的血肉模糊。

    倪嘉勉气且发作的是,“你并不比梁齐众多高看我到哪里去!”

    “住口!”他甚至不想从她口里听到那个狗东西的名字。

    她如他所愿,转身就走。眼疾手快间,终究他快了她一步。

    人被他抵在门上,包厢从里面落了锁,周轸拖她回头,问她,或者要她知道,“倪嘉勉,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一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头扎进沙子里想做鸵鸟时就说嫁给我,几年时光过去,发现还是从前的姘.头好,就想把我这便宜丈夫一脚蹬开……乖乖,我的周太太,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全给你一人占着!”

    ……

    酒气并戾气,齐齐发作,荒唐且疯癫。

    倪嘉勉手脚并用地拒绝,甚至是摔打他。她明明性子冷,却爱一切明艳的小事小物,指甲总是爱涂熟樱桃一般的红。明白他想干什么后,迎面招呼他的一巴掌被他截住了,气力砸到他脸上,那赫然的红甲片断裂开,划了周轸脸上好长一道口子,肉眼可见地洇红,他冷嘶口气,即便这样,也没有打住的念头。

    “别碰我!”她咬牙地警告,甚至憎恨。

    无限接近真相或真意的时候,人们总是丢弃一切后天苦苦经营的技巧与本事,拿本性博弈,“那他碰你了嘛?”周轸扳过她的脸,逼视着。

    回应他的是她拿手的沉默。

    上帝造人起初就愈示着,这世间何来真正的公平!女人在骨骼体魄上,根本性地输男人一截,却要和他们挑一样的担子。偏偏他无情地端视着人间,看着这些个男人在压倒性的悬殊上,欺侮甚至霸凌女人。

    周轸一脚踢开酒几,把倪嘉勉扔到沙发上,欺身而来,一手宽解自己,一手去松她大衣上的结。

    假的?愤懑又轻易占据制服的本能,乖戾又嚣张,他在她耳边烈烈地道,“这两年,条条桩桩哪一件事我没依你,没给你办到。你现在跟我说,假的?”

    假的是她!她的心无时无刻不是假的。

    哪怕进/入她的灵魂,探到的热络鼓动,也只是屈服于欲/望。

    这是颗不肯与现实握手言和的椰子心,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摆着。起初引他多少激荡,如今还他多少颓唐。

    偏还是块滚刀肉,周轸觉得,他始终拿它没辙。

    ……

    譬如结束后,她的不言不语。

    他觉得她该说点什么,以她那个心性,可是今天异常的沉默,仿佛一切她都甘愿逆来顺受。

    这与他印象中的倪嘉勉,全然背道而驰。

    满打满算,他认识这个女人二十年。无论是那个雨巷里迷路的小女孩,还是眼前无限接近理智、不谦不逊的倪嘉勉,她们都是清楚晕湿在他的记忆里的,像江南的雨,像黄梅季里烧燃的烟,像旖旎蒙雾车窗上滑下来的一枚热掌印。

    他能预料到的最差劲的结局,便是他们于这场阳谋的婚姻里“死于非命”。

    墓志铭便免了罢,周轸唯一要忏悔的是,早知道婚姻必然走向灭亡,他宁愿是别的任何女人,唯独不是倪嘉勉。因为她委实不适合婚姻,她甚至不适合和任何男人过柴米油盐的生活。

    倘若有,他也会想尽办法让那个人滚蛋!

    “嘉嘉……”

    她背着他在整理穿衣,周轸本能地环抱住她,当他回光返照吧。

    他总得说点什么:你总是让我生气,你太不乖,或者干脆是,对不起。

    出口前,却被怀里的人抢白了。

    她一向这么瘦,怎么吃也不胖,周轸把原因归究于她小时候吃到劣质宝塔糖了。

    这个女人驴头不对马嘴地给他讲了个故事,周轸从前习惯性挤兑她,少文化人念经,说人话!

    是则笑话:

    皇帝亲征打仗,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将军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注1)

    “什么意思?”周轸问她,温存的声音在她耳后,小心翼翼地游走,试图勾销不久前的一切乖戾行径。

    只要她肯听话,他自然也听她。

    倪嘉勉理好她的半身裙,冷手摘开他的环抱,“意思是,秘密只能是秘密。”

    二人四目相对,两心两知。

    到此,她拂衣而去。

    *

    小旗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嘉勉,周轸的授意。

    原本是确认她每日的行程,眼下,周某人战败后的虚脱,坐进车里,那头嘉勉的车子正好出地库。

    他冷漠没脾气地知会小旗,“跟着她回家。”

    小旗名义上在替周轸办事,私下还有层老表的关系。苦口婆心地劝,“您实在不行还是和嫂子一起回吧,姑姑早就要跳脚了,说你们俩夫妻不像夫妻,仇人不像仇人……”

    “少他妈废话。”后座上的人狠踹一下驾驶座的椅背,喝斥前面的人开车。

    逼近年关的时下,周某人自己把大衣披盖在脸上,却不肯小旗开暖气,还降着车窗,美其名他要夜风解酒。

    小旗心里骂不迭老表,狗东西,最好明天你就重感冒下不了床。每回在女人那里吃了憋就为难我们,和他那爹一个德性,老畜生只会生出小畜生。

    小旗正开小差骂狗贼父子呢,前面的主也不好好开车,看他跟着近一些,一直在陡踩刹车,……,最深的那一下,差点没把后面的狗贼送出去。

    “腿瘸了还是眼瘸了?”周轸揭下大衣,怒不可遏。

    “是嫂子不肯好好开呀。”主雇二人这扯皮呢,前面的车突然右灯靠边了。

    她下车去向一家药房,小旗还在问,嫂子这是怎么了,去买药?

    后面的周轸于黑暗里无话。

    不多时,倪嘉勉从药房里走了出来,24小时营业的药房门口立着个广告牌灯箱,她侧身站在光影里,旋开手里的矿泉水,吞服了一粒药,没作停留,

    也没有径直回自己车里,而是朝周轸的车走过来。她自然知道他跟在后面。

    哈气见白的腊月天,冷冽的空气随着她的逼近,车窗边上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倪嘉勉在他车窗外站着,站在一截马路基石上。二话不说,丢进来一盒一粒的药,还有那瓶她喝了一口的矿泉水。

    瓶子荷着水,砸在周轸腿上,有些斤两,他忍才没作声。

    命令的声音从窗外灌进来,“吃了它。”

    是盒女性紧急避孕药。

    不等周轸反应,倪嘉勉再次言声:

    “怎么,我吃得,你吃不得?”无疑,她在报复他。

    她让他选一个,要么吃药,要么离婚。

    他说得对,不能什么便宜都给一个人占着。

    *

    夜蛰伏在最浓最深的寂静里,天且一时还不能亮,

    车里车外两个人,不言不语,胶着瓜葛。唯一的看官小旗觉得老表与嘉勉的日子该是到头了……

    这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像两支收口的花樽,磕磕碰碰地,总有一个豁掉个口子的日子,

    图什么?嗐。

    小旗还年轻,他日常唏嘘也费解,是不是所有对的人,放到婚姻的模子里他们必然会错?

    ——

    注1:出自张爱玲《流言》一则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好且安。

    ——

    关于排雷:

    1.女主部分人设来自短篇《春日偶成》(那篇不满意才决定重写这篇,所以已锁定),大框架还是新故事,看过且介意人设者慎入;

    2.洁党慎,其余不多透露,【慎】;

    3.很冷很淡,很长很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