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 1.2

1.2

    桐城在s市版图的最南边,枕水江南的一个宜居县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县并区,彼时行政位置还只在县级。

    原则上说,他们祖籍都是这里,可是后来嘉励都说自己是s城人,并不认这个小县城。

    唯独嘉勉,她因父亲的缘故,记忆里的烟雨江南其实桐城的着墨更浓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没什么交情,只因为沈美贤与陆明镜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变分手,没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现在的太太。

    昔年说好的连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来。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教教书、会会友、写写稿子,尽管十二岁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经济学者,但也清楚许多人很想巴结叔叔。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开铺子,大到企业集团,总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来给他们避弊。

    周叔元便是这样的人。他和陆明镜泾渭分明后,也没和倪家断了人情世故,周轲还喊倪少陵姨父不说,老二小子同嘉勭一边大,断断续续的来往里,各种攀交情盘话术,还扯上儿女亲家。

    说是玩笑,传来传去,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但外界认为倪周两家交情甚笃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骂周叔元,老贼!

    此番周轲的婚事,正经给倪家下了阖府同请的请柬,倪少陵也不应付,由着妻子领着几个孩子去吃喜酒就罢了。

    婚礼在周家,但陆明镜不去观礼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罢,许是念着前妻的情谊,叫儿子提前过来会会母亲这边的戚友。愿意的话,都请过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说?

    婶婶听到嘉勉口无遮拦的话,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说八道,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的啊!”

    这话原本就是嘉励听来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应,“妈妈,轲哥哥当真……”

    沈美贤即刻就去撕女儿的嘴,“要你乱听人家是非还乱传。”她训斥嘉励,“不该你听的别听,不该你问的别问。”

    小小年纪学那些长舌、搬弄是非的陋习,心气全废了。

    一碗水端平,顺带着连嘉勉也一齐训了。要姊妹俩懂得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人人都是个个体,懂得尊重别人的阴私与选择。

    嘉励挨了妈妈一记不轻不重地罚,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恨”起嘉勉来,怪她个白痴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顿时也觉得那个拎炉子的差事没意思极了,就给她罢,“只是当心别再燎到头发了。”

    沈美贤看出女儿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会有喜钱拿的。

    嘉勉即刻会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谁稀罕!”

    “哦,那我给嘉勭了。”

    “你给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

    不算宽敞的枕水小楼喧闹地挤满了人,都是陆姨交好的戚友,不请自来地恭贺。

    中国人的人情债就是这么背出来的,你来一趟,我便要还一趟。

    陆姨原本最低调的人,也只能喊厨子过来张罗几桌,酬谢大家。还不忘提前东道,等周轲他们三朝回门回来,再叫新人认真补喜酒,意思再明白不过,周家的婚宴她这头不参与。

    嘉勉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巴托在交叠的两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励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开心呢。小时候嘉勉觉得过年最开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攒好几包喜糖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分,长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对于大人未必简单,甚至是难关。

    年关年关,喊着过关,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简单,只有人情世故。寻常人家,结婚办件事,可能是经济上操办的一关;对于轲哥哥,嘉勉只能看出来,他有点不开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亲缘来说,嘉勉并不是轲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欢这个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对于男性天然的趋之若鹜便是见识、温和、大方,再难以名状的便是气场。

    周家轲哥哥以上都满足,所以哪怕不设防地听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觉得没什么。十二岁的她对于爱恋知之甚少,对于性别恋的歧视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亲医院一个同僚因为被曝光了类似的**,而被丢了职务,因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后那个同僚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

    父亲带着嘉勉去吊唁的时候聊过这个事情:他们把医生想得太神圣了,其实它只是个职业,和他们每月拿工资养家一个道理,只是他们做事,我们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个同僚是父亲的师弟,但这么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这样的情由。这世上有太多我们见不惯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们与我们绝大多数不一样。

    规则之外的总是异类。

    末了,父亲咬恨,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到去死。再没有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无忌的嘉勉问父亲,所以,男人不能喜欢男人,女人不能喜欢女人?

    彼时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里面的东方不败为了救男宠杨莲亭而死,一个枭雄最后这么情长气短地没了。

    父亲回应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难。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后喜欢一个你不能的,我也会很难的,很难轻易接受。

    堂屋东一位置的主桌总算下桌了,陆姨喊家宴的帮工帮着撤碗盏,换茶由他们几个男士聊事。

    那头婶婶喊嘉励嘉勉,问她们要不要吃蜜枣茶,剩下好多。

    厅里乱糟糟地,嘉勉趴在栏杆上应婶婶,她想吃,她最爱这些甜丝丝的点心、茶水。

    说着下楼梯,东一桌上下来个最年轻的男子,二人齐刷刷往堂屋正门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头闷撞到周轸怀里,给他好半会儿回不过神。

    一人揉额头,一人揉心口。

    谁都觉得自己没错,嘉勉只看着他不说话,后者悻悻挑眉问她,“赶去投胎?”

    这个人,叔叔说得对,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泼皮没脸。嘉勉不喜欢这个周轸,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候他,“你刚才在桌上的样子真可怜。”

    这里是陆姨的家。是轲哥哥母亲的地方,而周轸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则上,他最最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出现在这里受人慢待、冷落。连愣头愣脑的嘉勉都看出来了,可惜父亲并不这么想,他斥责周轸,你大哥结婚,你袖着个手像什么样子,十七了,你当你还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傧相年纪也不大,正愁没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这才捉了周轸,由着他陪着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窝囊气憋了一路了,周轸嘴里还余了颗没来得及吐的枣核,眼下没皮没脸地径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嘉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嘉勉开始留长发的时候,他和嘉勭打球后去倪家玩,就打趣过老幺嘉勉,蓬在头上,过分生机,像……练九阴真经走火入魔后的欧阳锋。

    因为嘉勉发量多且质硬,又刚洗澡吹干的缘故,所以显得格外蓬勃。

    眼下,冷不丁又假小子了。周轸不禁发笑。

    嘉勉正为这事难过呢,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笑话罢,他们这些人,除了笑话别人也干不出别的正经事了,“被火燎的。”老幺干脆知耻近乎勇。

    周轸听见了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呵出声,“好家伙,直接把头摁在灶台上也燎不出你这别致的门帘呀!”他穿了身熨帖的衬衫、长裤,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摘出来,搁到嘉勉头上来,替她捯饬刘海,说太丑了!

    嘉勉即刻打开他的手,冲他瞪一眼,才想说什么,被下楼的嘉励打断了。

    嘉励拿出姐姐的款来威吓周家老二,“拿开你的爪子,老大一个人了,怎么总是这么没皮没脸的呢!”

    往常他总要和嘉励逗几句嘴的,今天没心情,由倪家这个大小姐且胜一局吧,他不想多听半句聒噪。

    他比她们姊妹俩大三岁的,五岁。说他老是和嘉励开玩笑,喊她小媳妇有点不妥他认了,可是嘉勉,呵,实在冤枉,她实实在在一个孩子。

    呆呆地,木木地,瞅她捧着碗蜜枣茶都能吃得那么欢就明白了。

    *

    嘉勭来找周轸说话的时候,后者一个人躲在后巷里抽烟。

    嘉勭拿手指点点他,示意他,被你老爹逮到又是一顿抽。

    周轸这才撇了手里的烟头,丢到湿漉漉的青石砖上,拿脚踏灭它,嘴里一口烟,喷得郁闷难抒,“太无聊了。”得熬到晚宴结束。

    “再怎么也是你亲哥结婚。”嘉勭提醒二子。

    有人狂且忤逆,“他结婚关我什么事!”不是老头拍桌子威胁,你当我愿意来给他当这什么伴郎、傧相的。

    嘉勭一头是表兄弟,一头是同窗好友,很难说公道话。

    再者,周轸抖开手里的薄荷糖盒,拈一颗糖丢到嘴里,盖烟味的。“你当他愿意结这个婚呢,”二子口里的“他”指兄长,“万家奔着钱来的,利聚利散的一场婚姻交易。”女方下面还有个兄弟,她答应嫁给周轲,就是想摆脱家庭的枷锁;而老头答应老大,熬几年明面上的婚姻,后面随他去,总之,周家的儿子不准辱没周家的颜面。

    不过是一群人演戏,只图老头一个人适意罢了。

    嘉勭有点不懂,“你爸是怎么确定轲表哥……”喜欢男人的。

    “他和那男的在车里接吻,被我爸的秘书看到了。”快三十岁的长子,打不得了,老头气得摔了半个书房的古董,没半年就张罗了这场婚事。

    周叔元知会老大,你不肯结婚,那么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滚出去,老子的钱,半个子你都别想分。

    没人和钱过不去的,也没人真的觉得有情饮水饱的。

    周轸再怎么和大哥不对付,那是家务事,是老头遗留下的“历史问题”。各自一个妈,又差着十岁的光景,谁和谁都不亲,怪得了谁!

    他只是觉得烦,父命难为,烦;婚礼繁琐,烦;虚与委蛇,烦!

    他巴不得早点出去,说好的,他高中毕业就出国读书。

    牢骚随烟一并慢慢散了。嘉勭说点别的分心周轸,找地方给他们练车的,别忘了。同学几个都没满十八,不能正经去学车子,但周轸早就会开了,只是家里管得紧,他只在家里院子里和附近街道溜过,嘉勭他们几个要玩的话,得正经找个封闭场地练。

    “好。”周轸应下,少年之间的交情就是最纯粹的玩伴,“周轲这事,老头瞒得严严实实,就连我妈,他也不肯她声张半个字,你在我这听听就算了。”

    嘉勭最最沉稳的性情了,“行了,放心。”

    话音将将落,后巷东面尽头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声,老态哀怨,春都快尽了,早没猫儿叫/春了,

    是嘉勉抱那老猫太紧,躲在那墙根太久,老猫欲挣脱,她不肯,畜生发了怒,挠了她手背,跳了出去。

    而嘉勉还鬼鬼祟祟地躲在东墙根那里,

    周轸踱步过来时,她脚麻了,起不来身。

    他一把给她扽起身,脱口就质问她,“你躲这干嘛?”

    “惯猫。”她确实是抱猫来东面河边玩的,嘉励嫌她无聊,去不远的同学家玩了。她一个人没趣,就和猫玩了。

    “倪嘉勉同学,你偷听别人说话?”有人目光一紧。

    “我没偷听,我只是……”好吧,她确实不得已地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你和嘉勭要去开车子。”嘉勉实心眼地提醒后面的嘉勭,“你还不能开车子,叔叔知道了,不会肯的!”

    东面门楼两边墙联上今天才糊得囍字,外面徐徐地风,携着潮潮的湿气,是懊糟的春意尾巴。

    囍字边角没糊牢。只见那周轸撕开一角,上面的浆糊甚至还没干,他刮一点下来,不等嘉勭反应,直接糊到了嘉勉嘴上,凶巴巴地警告倪家老幺,“偷听别人说话还有理了是吧!”

    “敢胡说八道,我给你把嘴糊上。”

    “听到没!”

    吃一嘴浆糊的嘉勉可怜巴巴地看看周轸,再看自家哥哥,嘉勭心疼地搡开二子,直接拿袖口给小妹揩,怪二子过分了。

    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嘉勉回神般地,

    哇呜,

    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勭:tong,音同“童”

    轸:zhen,音同“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