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 1.4

1.4

    才不是!

    *

    昨晚一家子都歇在倪少伍这里,嘉勉很开心,因为这里她算是主人。

    倪少伍这套公寓离他医院很近,才两居室,父女俩住勉强够,来个客人就局促了。他安顿好美贤和孩子们,就自觉打包去医院值班室对付一晚。临走前,还老顽童地逗三个孩子,要不要去吃宵夜,他们医院附近有很多夜宵摊子。

    嘉勭是个老干部性子,早早洗漱后,窝在沙发上一面听英语,一面在翻《纽约客》的漫画集;

    嘉勉去里头拿换洗衣服,轮到她洗澡了;

    嘉励是个最人来疯的性子,头一个响应,然而,得妈妈同意。

    结果是不同意,沈美贤说吃了晚饭回来的,刚才又吃了那么多水果,你肚子还作得下?

    夜宵的滋味从来不是果腹好嘛,可惜妈妈不懂。

    嘉励撇撇嘴,都说枪打出头鸟,她就是那个常常挨枪子的鸟。兄妹三个,平时挨训最多的就是嘉励,她也难得回桐城一趟,就跟伯伯吐槽,吐槽妈妈有多惯着嘉勉,今晚如果是嘉勉要去吃夜宵,妈妈即便不肯,都要想办法弄点吃的给我们的,哼,就是偏心。

    孩子说得无心,大人听得有意。

    倪少伍借着给这个月嘉勉的生活费的档口,和美贤聊了几句。他说过的,嘉勉在他们那边,什么过错什么不对他们都可以当自己孩子教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实不该给他们兄妹间生出些偏心的想法的。

    沈美贤说起周家找嘉勉作新娘小陪娘的事,她和少伍挑明了,孩子不懂那些老规矩,你大人也不明白嘛?嘉励来着例假,老规矩就是不作兴,这才选了嘉勉,有什么偏心!你别听她们孩子气的话,再有,她们两个的脾性你也知道,大的就是要多勒勒她,太莽撞了;反而小的,该多鼓励,心思重,“姑娘长大了,知道爱美了,她留了好几个月的长头发又剪了,为这事正伤神了,让她多见见人没什么不好。”

    沈美贤和倪少陵是大学同学,二人算是校园到婚纱,感情很好,一直夫唱妇随互相敬重,沈美贤和少伍说心底话,“少陵早年出去留学,他说家里多少辜负了老大,少伍的求学及工作全是他自己挣来的,父母也是他敬的孝及终。兄弟间没多少漂亮话,我们能些微还报你的,也只是希望你和嘉勉都好。”嘉勉虽说不是沈美贤亲生的,但她保证,“嘉嘉就是倪家老幺。在我们那了,打也打得,惯也惯得。”

    老幺儿嘛,多少受点偏袒,但要是哪天她行差踏错,不消我这个婶婶来教训,她叔叔头一个不肯,你放心罢。

    教育经扯上家务事,最直观的说教方式就是引用,引别人家的孩子用。沈美贤拿周家的两个儿子作比,外人还说周叔元偏袒大儿子呢,因为前妻出身好,门当户对的婚姻,将来家私肯定也要交到大儿子手里的多,不然凭陆家的气性,不把孩子接回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前脚离婚,后脚就又找到新人了,这样的男人没有心。不到一年就有了老二,都说那老二是铁匠家的儿子,从小到大挨了那周叔元多少打啊!

    可是倪少陵就说过,周叔元当真偏心的话,也是偏心小的多,因为那老二更肖似周叔元。不信走着瞧,那小的将来活脱脱周叔元的翻版,没心没肝,没皮没脸。

    说到周轲这桩婚事,别人家的阴私他们就不置喙了。只说可怜两个孩子,尤其小的那个,老大结婚原该不着老二什么事的,陆明镜耍大小姐脾气,你人都不在周家了,非得伸长手去干涉周家的家务事,她要周叔元答应,儿子结婚娶亲的人都是她这头的。

    说是不用周家人。实际上就是拐着弯地给那冯德音眼色瞧。也只有这一桩事能强到那现任太太头上去了。

    冯德音什么人,又和周叔元闹,反正,最终结果,男方傧相换成了老二,外人看着亲兄弟和睦的样子,内里,窝里斗!

    你是没看见陆明镜瞧那周轸的眼神呀,跟瞧个玩意地不当回事。

    哎。

    沈美贤与丈夫的教育理念不一样,她鲜少在孩子们面前议论别人家的事,也不希望孩子们过早地听这些闲经;而倪少陵却觉得这些茶余饭后的经验就是江湖险恶,给孩子们听无妨,他时常在饭桌上诋毁周家父子,引得嘉励嘉勉先入为主地不喜欢周家人,而嘉勭到底大些,他反驳父亲,全家最八婆的是你!

    眼下,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耐不住牢骚,把少伍当少陵絮叨了起来。

    说完才觉得自己啰嗦了,少伍从前就说过,美贤是个极为落地的人,同时叫人具有理想与现实的印象。

    叙毕家常,少伍想起什么,“周家那头,你也替我出份人情罢,”虽说他与那边并无交集,但是,“只当替嘉嘉还一次救命的恩情吧。”

    嘉勉当年在桐城迷路过一回,碰巧周轲看到了,才给领了回来。不然,凭着她七岁的记忆,未必不会走丢。

    沈美贤爽利地应下,一扭头,才发现嘉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她手里拿着一盘蚊香,天缓缓地热了。二楼的高处,嘉励说有蚊子,嘉勉翻出去年的蚊香,但是又找不着打火机,这才准备来厨房灶台上引火。

    她却步是因为听到婶婶与父亲聊到了自己,再扯到了周家,……,以及在瓦数不高的灯泡之下,她糊涂地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她想,如果婶婶是妈妈多好,这样两个和煦的人站在灯下,是多么的匹配。

    一时间,嘉勉觉得自己坏透了。她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误打误撞地爱站在墙角听别人的话,这样很不好。

    她看着蚊香在灶台上,渡过来一截橘黄的三角火焰,影影绰绰,跳跃不已,最后,不声不响地一口吹灭了,由着那顶端静静地燃。

    —

    昨晚的插曲,所以嘉勉晓得周轸这样不肯听安排定有缘故,才不是他口里美其名的看顾她。

    她要他看顾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尽管她忐忑不安。婶婶叮嘱她,人家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难不过你们登台演出。

    “隔了一夜,头发好像长长些了?”他总是跟她的短处过不去。

    嘉勉才不理他。

    这是她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中式嫁娶礼,彼时千禧年过去没几年,桐城又毕竟是县城。许多人家依旧重视这样的中式迎娶,之后很长时间,嘉勉都很怀念这样的旧礼。后来戚友圈见证的婚礼,全是交由专业的婚庆公司打理的。动辄几千的伴手礼,都敌不过少年时抢来的一包喜糖珍贵。

    干净湿润的空气里炸开鞭炮的火/药味,青色石板砖上全是那些红色的灰烬,那鞭炮皮的屑子和她身上裙子的颜色很像,巷子两路的人家俱在观望,这样井水人家的观礼真真给了嘉勉一种上台的局促感。

    她快一步慢一步地跟着一行人,而先前信誓旦旦要看顾她的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一直到万家门口,嘉勉才看到了周轸。他背着手,站在大红鎏金囍字的灯笼下,人衬得格外出众醒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冲她招手,她人到他台阶下。

    乱哄哄的人群里,新郎被堵在大门外,想要进万家的三道门,要过了女方戚友的那关,多少红包封子塞进去,里面关门的人恁是不肯开。

    周轸是哥哥的傧相,原本这些钱财相关的礼金合该他来捧的,但他全程不参与,袖手,只拉嘉勉往边上站站,别被踩着,还弥补一句:

    “不好意思,走着走着,把你忘了。”

    嘉勉抬头看他,又是一阵鞭炮声。他看着她捂耳朵,震震余威里,他说了什么,嘉勉没听清,再问他的时候,他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笑话,聋子放炮仗……”

    *

    中午的喜宴,席上所有的花销都出自周家,新姑爷来每一桌敬酒的时候,人人都夸赞新郎官一表人才。

    一巡酒下来,不成想周轲喝醉了,这可难坏了一行人。

    陆明镜那头来的亲戚最能主张的也不过是那表兄弟,二十出头的样子,做不了主,最后万母实在没辙,只能来问那二少爷了,问周轸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那头,看看改改回去的时间,这人已然喝醉下了,走不动道了呀。

    周轸去到房里看大哥时,上妆完毕的新娘子就在边上,他略微颔首了下那万小姐,随即俯身来问大哥情况,

    万小姐要她的堂妹出去倒杯饮料进来,周轸喊住了,“倒杯热茶吧,沏酽点!”

    那堂妹愣愣地看周轸,后者改道,“多放点茶叶。”

    等一杯酽茶能入口的工夫,周轸其实是想劝大哥,振作点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别说你想悔婚之类的话,敢一个字,连我都逃不掉的一顿打。

    万小姐就在边上。

    周轸把那茶浇些在手背上来试温度,然后递给大哥,“喝点,我知道你不至于醉,上头而已。”

    躺着的人接过,呷了一口就搁下了,“老二,连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周轸歪靠在一面五斗橱上,面上淡淡地。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周轲并不多看重他这个弟弟,老二也不屑去讨巧他,但今天这个局面,“不至于,你要相信,我和我同学出去玩车子会更舒坦。”

    是的,老二这个年纪还不到要愁的时候。

    愁是什么,

    是老铺里那些员工攒钱买的一套几十平的老公房;

    是公孙三代挤在那鸽子窝大点地方,然后倾尽两代人的积蓄,想置换套伸得开腿的大房子;

    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存的积蓄禁不住一场大病、医院一周的流水;

    是万家这样普通单薪的家庭,女儿即便大学毕业还是活得蝇营狗苟,每个月由父母咬着、弟弟追着,伸不过气的糊涂账;

    是周家这样衣食无忧累至几代富贵的人家,关起门来,依旧有说不尽道不明的阴私债;

    同万家的婚事,是万小姐自愿的,二人是同学。

    她前面两个对象都被母亲搅黄了,里里外外还空着一屁股的债,她已经筋疲力尽。

    周叔元也相中万小姐的魄力与坚韧,他说他喜欢一切阳谋人的胆量与手段,也保证,几年后,她实在不想维持了,那么二人就白纸黑字地两清。

    到时,周家送她出国,读书也好、工作也罢,万小姐自有自己的天地。

    周轲问老二,这些愁你想过嘛?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进进出出,我也不愿意你同我来往,可是无奈,咱们托生在一个父亲名下,他割舍不下我们,正如我们割舍不下他……的家世。

    老大言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阳谋罢了,各人得各人的那份。

    他守父亲的规矩与传统,也得老铺諴孚坊的独立管理权。

    酒劲愈来愈盛,向来温文尔雅的周轲更是出言刻薄,二人做了十七年的兄弟,作兄长的头一回表示分明地厌弃。

    他说他母亲出身高知家庭呀,当初周叔元是怎样百般的追求,临了呢,夫妻俩反目成仇的地步!

    离婚这个“热孝”劲都没过呢,掉头就和另外一个厮混了。

    那冯德音有什么,小门小户,以色侍人,哭哭啼啼,依仗个男人跟依仗个天一样,可笑的是,周叔元偏就吃这套,而他和他的母亲却成了局外人。

    “我隐忍了这些年,最后功亏一篑,由着你们母子俩抓住我一个把柄来笑话我……”

    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各为其主,各为各妈。这就是周叔元作下的债。

    “呵,”周轸一时冷笑,“你有什么把柄呢,你自己都说了,守老头的规矩,得你该得的。”

    “我妈是浅薄,但她没碍着谁,她也不是第三者,她是周叔元堂堂正正娶进门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人抬脚就走。我是不愿意跟着你,我又为什么要跟着你,你大喜的日子搁着伤春悲秋的,早干嘛去了!我不伺候了,可以了吧!

    周家老二从新娘房里出来,直奔万家门楼,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哪里不对付了!

    万母追出来,周轸走路带风的,初来乍到的小爷脾气,人家也轻易不敢说。

    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倪嘉勉。

    席上她一直坐在他边上的,所以周轸的去向,她最洞察。

    从轲哥哥那里出来,他就一路往外奔,不是个好现象,愣头青的嘉勉追出来是想问他,“你去哪里?”

    “……”他再一次把倪家老幺给忘了,沈阿姨和嘉勭都一再托付他,要好好看好我们家嘉勉。

    “我去给我哥买点解酒的药。”这话是对万母说的,后半句是朝嘉勉,“你跟我一起去?”

    他说着过来捉她,拎起她被猫挠的那只手,作端详状,“还没好,带你去换药。”

    嘉勉浑浑噩噩地被周轸捉着走,

    始作俑者的人一身反骨,呵,撂挑子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