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

有则嘉勉 > 1.9

1.9

    周轸昨天没说完的话:我想好怎么跟你赔不是了。

    于是,从猫主人那里接手过来,他马不停蹄地来了嘉勉这里。

    跟嘉勭要他伯伯家具体门牌号的时候,嘉勭问他,你做什么这么殷勤?

    周轸:跟你妹妹赔不是啊,也跟你赔不是啊。

    他那天确实唐突了嘉勉的伤心事,但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献殷勤。

    周轸: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种性子的人和我找别扭,不行吗?

    嘉勭那头无语。是的,二子一直是这么个霸道的人,他不许他看中的人和他无端找别扭。

    贫嘴之后,周轸才和嘉勭说了真心话:“我太懂凡事要跟着哥哥姐姐后面行事的心情了。我和嘉勉挨打的出发点还不一样,她年纪太小,无端做了她母亲情绪的出气筒,我皮糙肉厚,我家老头他偏心归偏心,倒不至于真拿我出气。”

    那日他一时兴起,问起了她妈妈的去向。很明显嘉勉吃心了,饶是她在叔叔那里,吃穿不愁,姊妹拥护,但是到底隔了一层,这一层薄薄的间隔人之常情也叫人唏嘘,唏嘘有些人家亲兄弟还不如堂姊妹,唏嘘有个笨小孩明明得了个再好不过的兄长,自己在那谨小慎微,生怕哥哥不袒护呢。

    嘉勭被周轸说晕乎了,什么意思?

    “你家小妹很喜欢猫,想养只猫,你同意嘛?”周轸且问。

    嘉勭在那头:“猫?她才被猫挠过,怎么会喜欢猫?”

    还有,“她想养猫,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而你知道?”

    周轸这头在开车,听闻这一句,莫名的得意,能赢倪嘉勭一回,哪怕只有半分也是好的,“你现在知道了,就问你同不同意吧!”

    *

    这只狸花猫已经养了半载了,周轸从冯德音牌搭子家抱来的,该打的疫苗都打过的,驱虫也勤,很是干净乖顺的一只小东西。

    与外婆家那只老土猫很像。

    当然,他送给嘉勉的说辞又得重新编排编排,那家人家正巧要把猫都送走,正巧听闻过你想养猫,正巧……

    他的“巧宗”还没说完呢,嘉勉把着门,很是警惕地打断他,“我没有说要养猫。”

    老式的回迁房公摊面积都还是水泥浇筑地,楼道也很窄,一层两户门对门的格局,对过的肖太太家今日有亲戚来吃饭,一行人上楼,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在门口敲门。

    肖家即刻来应门了,热络非常,相比之下,周轸觉得他这个客人也太委屈了。

    好在倪父在家,只听嘉勉在和门口人说话,却不明白是谁,去到女儿身边,把门往外推到最大化,狐疑地看着门口的小年轻。

    周轸自报家门,说是嘉勭的同学,嘉勭委托他来给嘉勉送猫的。

    这是倪少伍唯一一次见周轸,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从不觉得女儿家就只能交女生朋友,也不觉得周轸这样的男生上门找嘉勉有什么不妥。

    正如对方所言,他是嘉勭的同学、朋友,是周家的孩子,是嘉勉认识的虚长几岁的师兄、哥哥。

    倪少伍热情请人家进门。

    那只猫才从笼子里解放出来,就懒洋洋的四处嗅闻、张望,这份傲娇的不安式窥视,叫嘉勉无法移开目光。

    倪少伍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不止一次提过想养猫,今天因着外力,有些赶鸭子上架了。他问嘉勉,“你当真能养好?”不谈细心养护的那些开销,只谈这份责任感,他严肃地说教女儿,你得对它负责,这和养孩子一个道理,得有耐心、责任、包容,以及预判它哪天离你而去的勇气。

    倪少伍连生死都给女儿说透了。

    嘉勉不置可否,只是那只猫匍匐到她脚下,她本能地蹲身去抱它,用一种周轸从未看过的脆弱但倔强口吻同她父亲开口,“爸爸,你让我试一试吧,我想试一试。”

    她手里的鸭蛋络子早被猫儿爪子盘乱了,乱成一团絮的没头绪。

    倪少伍从来难对女儿说不,这件事她几番坚持,今日也就拍个板罢。

    只是不能带到你叔叔那里养。就放在这里,嘉勉每周回来看它,且养猫的费用父女俩对半开,嘉勉有自己的压岁钱、零花钱,既然她想额外照顾一只猫,就得有最起码的担待。

    然而她不作声了。不是因为父亲叫她分担经济,而是猫儿只能养在桐城。

    周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倪父给他泡了杯绿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微微抿一口,随即就搁置了。今日过节,他原不该多打扰的,东西送到了就行,可是听着人家的家务事,周轸才觉得他想简单了,或者倪医生凡事太过虑了,正因为他面面俱到的性情多少影响了他的女儿。

    各房点灯各房亮,说到底,父女俩都不想麻烦倪家那头。

    父亲即便纵容女儿,想这只猫给女儿做个伙伴,但也怕为难旁人。

    银绿成螺的茶叶泡在热汤里,周轸曲起手指敲敲玻璃壁,那漂浮着的绿叶沉下去些,“猫就是嘉勭让我送来的,他同意嘉勉养的。”

    嘉勉不太相信地看着周轸,后者撇撇嘴,站起身来,“不信你去问嘉勭。”

    楼下不知是谁个杀千刀的,狂揿车喇叭。

    因为有车子停了他的车位。

    周轸预感不好,从北窗往下看,还真是。他急/色与倪父告辞,说是他的车子,以及家里还等着他吃中饭。

    倪少伍头一个念头不是附和着送客,而是冷静地问周轸,“你的车子?你有驾照嘛?”

    没有。到底是县城,周轸这样开溜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少有的局促回应倪医生,不要紧的,挨得近,他也不是经常开。

    “这不是经常不经常的问题,是你没有合格的上路资格,这样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的性命也不尊重。”倪少伍说什么也不肯周轸这样走,他和嘉勭一样大,又是来这里的,“我有责任看护你们的安全。”

    哪怕嫌他多管闲事也得讨人嫌到底。

    说着就解了身上的围裙,要送周轸回去,后者坚持说不必了。顽劣的小爷遇到了一丝不苟的外科医生,小爷也一时没辙了,无奈之际,“我叫我司机来接我,这总可以了吧!”

    可以。只要你不罔顾性命就可以。

    倪医生替周轸下去挪车子了。厅里片刻的静默后,他趁机揶揄嘉勉,“你爸还真固执,你这点太随你爸了。”

    “不是固执,是原则。”倪嘉勉同学纠正他,纠正他藐视原则。

    她蹲着那里,由着猫来熟悉新地方及新主人。

    轻轻地安抚着它,不设防地问周轸,“嘉勭真的同意了?”

    “好啰嗦,是不信你哥哥还是不信我?”

    “不信你。”

    “喂,猫是我给你抱来的,嘉勭也是我给你去说的,你不信我?”

    “……”她别扭地努努嘴,然后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又满怀欣喜地守着她的热爱,得了个猫仿佛得了个再真挚不过的朋友或者宝珍,周轸实在不能理解。

    他再告诉她,“本来下午过来接你带给你也一样的,我多怕你提前走了。这才信誓旦旦地送过来了,嘉勭都觉得我过分殷勤,好家伙,我也觉得奇怪,平时奉承他不够,还得奉承他的两个妹妹。”

    “它叫什么名字?”嘉勉并不多认真听他说话,只关心她想知道的。

    “肥猫。”周轸没好气。

    “它肯定有名字的呀。”小孩锲而不舍地追问。

    靠在沙发上的人打发她,“既然跟你了,你给它重新取个嘛!”

    “……”看上去好难的样子,苦思冥想的。

    周轸探起身来,替她决定好了,“今天端午,它端午来的,就叫端午。”

    端午?是不是有点草率了,“那么清明过来,就叫清明咯?”

    “有什么不可以,二十四节气都挺好听的呀。哪个差?”

    好……吧。

    端午。

    *

    这只猫整整陪伴了嘉勉十年,它离开的时候,确实如父亲所言,你务必要有它离你而去的勇气。

    没有,她始终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猫是被故意放出去的,它那时已经很老了,衰老如人,或者它已然预料到它的死亡,用这种悄然的方式跟嘉勉告别,

    季渔歇斯底里地质问她,“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比不比得上,权在人心。是的,嘉勉冷酷地告诉母亲,我到哪里都放不下它,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我开心的源泉,它是我在桐城的记忆,是在叔叔婶婶那里的记忆,是嘉勭、嘉励爱护我的记忆,是爸爸纵容我的记忆……

    我留不住那些记忆,正如我留不住一只生老病死的猫一样。

    季渔失控之下,打了嘉勉,并叫她滚,说自己错了,错不该一个活人去和死人争。

    永远争不过的。有些事情不必强勉,她们最亲密的距离,然而,后天的缘分,老天爷没赏赐,

    说白了,亲子间也得有缘。

    嘉勉是个没父母缘的人,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反复梦一个梦,

    梦里那些分岔口,她无论怎么选,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哪怕是梦里,她也知道:

    事已至此,万法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