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冬天的山茶市很冷，是那种一个月都见不到太阳的阴冷。
小闻芳坐在那里，安静地盯着那块小黑板上写的东西。
郑小花看不懂那上面写了什么，她虽然不喜欢母亲和弟弟，对于这个收养的妹妹倒是很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说话，甚至没有回过头看她。
郑小花得了个没趣，只当是母亲跟这个孩子说了别理她这个二姐，毕竟在她妈心目中，她就是个不听话的蠢东西，会带坏人。
郑小花转身要出来时，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孩子的手上。
她的手就放在膝盖上，两只小手上都是冻疮，有些已经乌紫乌紫的了。
她小时候也长过冻疮，看到这个样子非常熟悉，再往下发展就得溃烂了。
郑小花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走了出来，说道：“她手上的冻疮你们都不给处理一下。”
彼时，大姐正和母亲在客厅里包汤圆，郑丰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胡娟抬眼剜了她一下，道：“冻疮要怎么处理？等天热起来了就好了。”
郑小花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叹了一口气。
算了，她明天买一盒冻疮膏过来。
而这个时候，郑丰从另一个房间出来了，他看上去很是愤怒，径直走进了小闻芳所在的房间——
“弄错了！你是不是故意的！”郑丰一边说，一边扯着小孩的头发，把她一下一下地按在黑板上。
那孩子挨了打，依旧不哭不闹。
郑小花有些看不下去，胡娟拉住了她。
“弟弟这是干嘛？”
“让她好好读书。”
“那也不用动手吧？”
胡娟瞅着郑小花，说道：“她就是被人抛弃了的孤儿，我们给她吃，给她住，还让她读书，这都是天大的恩德了，还想要把她供起来，每天三炷香吗？”
郑小花看向母亲，她不再年轻了，脸上多了不少属于中年人的皱纹，可当她皱起眉头，理所当然的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依旧是当年的样子。
无论时间如何向前走，无论弟弟长多大，在母亲心目中，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错。
她小时候真是太天真了，没有看透这一点，所以才挨了那一顿打。
多年前，郑小花偷偷地把小狗在自己家的事情告诉了丽丽。
丽丽让她的妈妈去了她们家，把小狗要回去了。那个时候，她和弟弟都还在学校。
“谢谢你。”丽丽中午的时候拿到了小狗，偷偷跟她说了谢谢，又狠狠地白了郑丰一眼。
于是，郑小花从教室里出来开始就一直嘚嘚瑟瑟，尤其是郑丰恨了她一眼以后。
郑小花心里舒坦得很，十岁的女孩还不懂那么多渠渠道道的事情，她把书上的一切都当做真理，把学校老师说的一切都当做高于父母的真理。
于是，她从自己的弟弟身边走过，故意说道：“今天有人回家要挨打了——”
丽丽的妈妈去她们家的时候，肯定说了狗狗是被偷走的，到时候郑丰就要挨打了。
她开开心心地往家的方向跑，路两边的玉米叶子依旧伸了出来，刮在她身上，她依旧觉得高兴！
郑丰跟在后面，磨磨蹭蹭，他心里充满了担心，担心会挨打。
他以前也挨过一次打，这次是别人家有一个小鸭子玩具，他也想要，胡娟当时本来心情不好，郑丰又在地上打滚要玩具，她一毛躁，两巴掌就打在人的屁股上。
而那个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郑小花跑回家，迫不及待地要跟妈妈告状，然而刚跑到门口，郑兰就出来了，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又跟弟弟打架了？”
“没有啊。”
“我刚从山里回来，回来就看到妈气得到处找竹鞭了，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不是我要挨打了。”郑小花得意极了，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郑丰磨磨蹭蹭不肯回去。
郑小花强行拉着他进了屋，刚一进去就听到胡娟说——
“跪下！”
郑丰被吓得腿一软就跪了。
“你跪什么？”胡娟走了过来，抓住了郑小花的辫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娼妇！”
郑小花懵了，她傻傻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娟的竹鞭带着怒骂声一起降临。
郑小花的小腿屁股都传来了火辣辣的疼，脑海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说养女儿没得用，胳膊肘往外拐啊！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样去说你弟弟，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就脸上有光了？”
“你这个蠢脑子！”
“别人说起来，郑家那个蠢二姐，连自己弟弟都要出卖，你看看你光不光荣啊！你看看你名声好不好听？”
“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东西，一会儿你爸爸回来要再打你一顿！”
“你自己说，你自己说，你有脸吗？你一个姐姐，一点脑子都没得。你看看十村八店的，哪个姐姐像你这样？我要出去都觉得丢脸，教出来你这么一个没得脑子的女儿！连自己家里人都要出卖！你要是换个时期，你就是卖国贼！是汉奸！”
“猪狗都晓得要护着自己家里人，你连猪狗都不如！”
“他偷别人的狗，他做错了我为什么不能告他？”郑小花终于反应过来了，委屈地喊道。
“因为他是你弟弟！”胡娟本来不准备打了，这一听，又火冒三丈，心里对这个不懂事的二女儿恨得牙痒痒，一心要给她留下教训，避免她以后闯下更大的祸。
“算了，你是读书读傻了，以后你就不要去读书了！”
“不读就不读！”
郑小花跪在院子里，看着另一边有些得意的郑丰，恨得牙痒痒。
郑丰也反应过来了，他早就站起来了，原本的害怕恐惧消失一空，只觉得扬眉吐气。
他走到了跟自己关系不好的二姐面前，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原本他都觉得自己要挨打了，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仅不用挨打，想要害他的人还遭殃了，于是他嘚嘚瑟瑟地说道：“真的有人挨打了哦~”
郑小花原本的高兴，此刻都是被踩在了地上的难堪，心里恨啊，恨弟弟，恨这个家。
这种恨在幼小的心灵里慢慢发酵，最后又变成了尖锐的东西，覆盖在她的表面上，她再也不可能像姐姐那样做个好姐姐了。
而现在，她看着母亲和弟弟依旧不把其他人当人，心里那种恨，那种别扭一下子冒了出来。
仿佛，她们随便对待的那个女孩，不是闻芳，而是多年前的自己。
郑小花甚至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天，她忍着对母亲的不舒服在这里住了下来，晚上她偷偷进了那个倒霉孩子的房间。
就像是多年前的院子里，那个跪着的女孩心里的恨里夹杂着妄想，她多希望自己不是亲生的，她的亲生父母从外面走进来，然后带她走。
那天的风特别大，陆陆续续有人从外面的小路走过，但没一个人进来，她就是郑家的女儿。
没有人能够带她走。
而现在，她把这个进入她们家的小姑娘推醒——
“芳芳？你要不要跟我走？”月光下，她年轻的郑小花很认真地问道，盼望能够得到对方的回应。
仿佛把这个孩子带走了，就是把童年的自己带走了。
然而，那孩子仿佛被她吓到了一样，只是缩在角落里，死活不肯跟她走。
她不信邪，把人抱了起来，那孩子挣扎了出来，抱住了那块黑板。
郑小花一瞬间便放弃了。
原来这终究不是自己的小时候，她并不盼着离开，她和自己姐姐一样，和自己到底不一样。
郑小花再看现在这个长大了以后的闻芳，她再一次重复道：“拥有梅路路的记忆或许对于你是一件好事。”
不再是一个无法反抗，无法分辨好坏的工具，而是一个人。
这是一件好事。
闻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只道：“我有从梅路路角度看到的自己。”
梅路路第一次见到闻芳，便是在水里，闻芳和郑丰的车子在经过大桥的时候出了事，车子冲下水中，闻芳困在车里，她甚至都没有挣扎。
梅路路砸开了车玻璃，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带着她出水，询问她的情况——
“有没有哪里受伤？”
“还好吗？”
她只是安静地被抱着，脸色苍白，没有一点气色，哪怕是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大事，她也不说话，没有目光接触，梅路路像是从水里捞出了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一般。
那个时候，梅路路已经当了七八年法官了，见过的人太多了，她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闻芳身上有问题。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未来会“结婚”“殉情”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看向对方的目光里，一个是怀疑，一个是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