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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越潜脱去那件不成样子的上衣,露出肩背上一条条渗血的鞭痕,被鞭打得最严重的地方,还不是肩背,而是双臂。

    常父摘来草药,在石板上碾碎,再将碾碎的草药,小心翼翼敷在越潜背部和手臂,越潜即便坚强,还是疼得咬牙,冷汗直流。

    与疼痛相比,另有一种情感在心底滋生,似蛇般噬咬,那是仇恨。

    这份阴暗的情感,在心中攒积,日日夜夜,使得越潜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孩子本是无忧的,快乐的。

    夜里,为避免背部的伤口感染,越潜趴着身睡。

    这不是一个舒适的睡姿,胸口贴着草席,呼吸不畅。

    进入梦乡,越潜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正贴在地面,他蜿蜒而行,化身为蛇。

    一条拥有金瞳,背长鬣鬃的青蛇。

    夜雾弥漫,青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它不停地朝一个地方前进,他似乎为人语声召唤,有一群人在唱诵着什么,声调庄穆而冗长。

    渐渐地,眼前的雾气散去,一轮圆月照在前方,青蛇抬起头,见到密林深山中的青王神庙。

    从外面看,神殿入口是一个高大的山洞,山洞上方有一块石刻,刻着云越王族的族徽——一条盘曲吐信的蛇。

    族徽中的蛇,蛇背部同样长着鬣鬃,但有一点和越潜所化的青蛇不同,就是它还长角。

    长角是成年的形体,越潜所化的青蛇仍是条幼年蛇。

    越潜佩戴的木刻项坠,便是族徽造型,只是项坠很小,特征不明显,而这个刻在青王神庙入口的族徽,大而显眼。

    要说族徽中头上长角,背部有鬣鬃的蛇状物是蛇,其实更像原始形态的龙吧。

    青蛇继续前行,耳边的唱诵声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便就出自神庙内部。

    神庙巍峨,是一处天然的巨型溶洞,溶洞正中有一座大厅,数根巨大的石柱擎向深邃与黑暗的洞顶,石幔森森,石廊幽幽。

    终于,青蛇看见一束月光,从山顶缝隙直射入洞穴内部,那月光就打在大厅正中一尊高大的塑像上。

    那是一尊青王的塑像。

    一尊人身蛇尾,左手执大钺,右手执旄旗,扬威曜武的塑像!

    四周开阔,数名巫觋伏在青王高大的塑像之下,他们不停地诵念,高举双手,闭眼祈颂着。

    青蛇从巫觋的袍摆穿过,来到青王塑像前,它仰头凝视塑像,最终蜷曲在青王塑像的脚边,把蛇头搭在青王石质的脚趾上,它闭上眼睛,一阵困意袭来。

    睡梦中,越潜觉得身上的伤似乎不再那般疼痛,即便是他怨怼的心,似乎也得到了抚慰,他有种回归故里的感觉。

    安谧、舒适。

    就像是一个婴儿,被放进摇篮中。

    巫觋的诵声汇聚在一起,在山洞里回荡,一遍又一遍。

    在越潜的梦里,这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场景,但在千里之外的南郡青越山,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

    两年前云越国的国都云水城被融国攻陷,云越国的部分国人逃往遍布原始森林,沼泽的南郡。

    这样的地方多瘴气,多毒虫,土地未开发,地要来也没多大用途,融国难以征讨,也无意征讨。

    一同逃亡南郡的巫觋,便会在特定的日子里,进入青王神庙,昼夜祈求青王展示神力,庇护岌岌可危的族民。

    南郡本是云越族人的祖居地,由此青王神庙坐落于此。

    越潜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不在那宏伟的神庙里,而在一间破败的草屋中,枕边还有一只正在啾唧叫的鸟儿。

    五彩的羽冠在黑暗中散发光芒。

    那只凤鸟,它又来了。

    它似乎很悠闲,吃饱无所事事,夜晚就飞来山野这间小草屋里玩耍。

    越潜因为伤痛在床上趴着,见到鸟儿先是一愣,随后伸出伤臂,一把抓住鸟儿,动作粗鲁。

    凤鸟像似知道屋中的这人受伤虚弱,并且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它不挣扎也不叫,安静而乖巧。

    它还是像上次那样,用鸟头蹭了蹭越潜手掌的虎口。

    越潜即便闪过一些阴鸷的念头,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把抓住鸟儿的手松开,并将鸟儿轻拢在手臂里。

    趴着的姿势,使得越潜只要低下头,下巴就能触碰到鸟儿柔软的羽冠。

    从未养过宠物的越潜,第一次对这小而柔暖的生命萌生出柔情,他把凤鸟揽住,脸挨着它身体入睡。

    鸟儿身体温乎乎的,羽毛柔顺,触感很好。

    越潜睡着了,他揽凤鸟的手臂逐渐松弛,凤鸟如果想离开活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它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身子贴着恩人的脸颊,倾听他均匀的呼吸声。

    昭灵一来到越潜身边,就闻到浓浓的药味,在药味间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这份血腥气,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如临大敌般蓬起羽毛。

    天敌的血,昭灵这是本能反应,虽然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越潜的血让昭灵难受,可当他看清越潜的模样,顾不上其他,只觉得惊愕且难过。

    越潜嘴角有大片淤青,显然有人挥拳打他,而且下手很重,不只是脸上有伤,肩背和手臂上遍布伤痕,是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恩人该得多疼,多难受呀。

    越潜眼睛闭着,双唇紧抿,因为伤痛而倦乏,就是不去看他的模样,昭灵贴着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他的虚弱。

    昭灵养尊处优,从不曾挨过打骂,唯有被那条坏蛇咬伤,才体验伤痛。

    那时恩人照顾他,此时,他也想照顾恩人。

    以鸟的形态,能做的事很有限,昭灵选择陪伴,他觉得恩人似乎挺喜欢他的相伴。

    听着恩人平缓的呼吸声,昭灵也闭眼睡去。

    窗外一轮圆月,月光皑洁。

    月光照在昭灵寝室的窗棂上,他沉沉入睡,身上盖着一件丝被,床下的香炉燎着香。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守护着一位执法器的巫祝,他盘坐着腿,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窗外的天露出鱼肚白,太阳缓缓升起,晨曦洒在宫殿的屋檐,昭灵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从梦境里回来,身处王宫。

    可是在那间小草屋里,陪伴恩人的情景,此时回想起来特别真实,昭灵很难去相信梦境里的男孩只是虚幻。

    昭灵生长于王宫,没见过人间的疾苦,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生活得如此艰苦。

    要是能听懂他的话就好了,要是变成鸟时,能人语就好了。

    昭灵搂着丝被,回想男孩伤痛皱眉的模样,这使他感到难过。

    父王有好几个药师,要是知道男孩住在哪里,就叫父王派药师去医治他,然后把他接来宫里。

    有好玩的,昭灵愿意分给他,有好吃的也分给他,他们可以在王宫里一起生活。

    早上,侍女伺候昭灵梳洗,更衣,随后端来丰盛的食物。

    昭灵看着摆在跟前的一大份炖羊肉直皱眉头,他不爱吃肉食,只喜欢甜食和果蔬。

    许姬夫人见儿子厌食,对侍女道:“盛上一小碗。”

    装羊肉的铜簋被搬到一旁,侍女拿着一把青铜勺,把羊肉舀到一只彩漆的小碗里。

    小漆碗被放在昭灵跟前,昭灵懊恼地把它推开,对许姬夫人说:“母亲,我不喜欢炖肉,我想吃蜜藕。”

    “你不吃肉怎么有力气,把它吃完,不许剩下。”许姬夫人拿来一只玉柄的小羹勺,搁在小漆碗里,又把碗挪到儿子跟前。

    昭灵被母亲盯着,不情不愿舀口汤喝,边喝边说:“我才不要像七兄那样,长成一个大胖子。”

    许姬夫人听到这话,噗嗤一笑。

    她出身高贵,两个儿子都生得俊美,自然不像乡野出来的女子,生出的儿子不仅粗鲁,还肥得像头小猪。

    昭灵慢吞吞吃着碗中的食物,一碗肉汤喝许久都还没喝完。许姬夫人擦拭他嘴角的汤汁,催促:“还有一口,喝完吃麦饭。”

    昭灵喝完碗中的汤,见侍女给他盛来半碗麦饭,愁眉苦脸。

    许姬夫人对侍女说:“给他夹些菜,拌蟹酱吃。”

    昭灵小口吃麦饭,边吃边将侍女放在他碗中,沾了酱的肉片拨开。

    许姬夫人问儿子:“以前不是爱吃蟹酱,现今又不喜欢了?”

    “不喜欢!”昭灵拨开侍女夹来食物的手,他显得很烦躁,为什么要逼他吃不喜欢的食物。

    许姬夫人对侍女摆了下手,让她退下。

    看着腮帮子鼓鼓,数着麦粒的儿子,许姬夫人觉得应该教育一番:“你这孩子羊肉不吃,牛肉不吃,你知道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吃不上一顿肉!”

    “那他们吃什么?”昭灵咬着羹勺,抬头问母亲。

    许姬夫人说:“他们吃豆叶,吃野菜,就是这一碗麦饭,很多孩子也吃不到。”

    昭灵沉默了,他想起梦境里那个很穷的男孩。

    过了一会,昭灵说:“母亲,我们有这么多吃的,可以分给他们呀。”

    许姬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就懂了。”

    不禁检讨是不是太宠溺昭灵,他已经十岁,却还不明事理。

    昭灵乖乖扒麦饭吃,他不懂的事情有许多,尤其是夫子教的那些学问,他也觉得很难,也许长大后就都能懂了。

    像兄长昭禖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用过早饭,昭灵前往学宫读书,今天夫子教的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诵着诗歌,昭灵走神了,他想到宫中豢养的一对梅花鹿,近来刚生出一头小鹿。他想下课后,就去找小鹿玩耍。

    这些天太子跟国君还在苑囿打猎,要不昭灵很粘太子昭禖,最喜欢往他那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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