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犬谋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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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李佥没选择“电影”之前,差点做了杀人犯。

    他以为杀人就像杀猪、杀牛一样容易,人是畜生,都没区别的。

    那年禾冈市的大雪满天飞,零下二十五度,世界白惨惨。李佥手握屠刀,在寒风中站了足足半小时,脸上划拉出细细的血口子。他不晓得手脚是不是冻没知觉了,但刀有千斤重,宽身,尖头,窄刃,铁黑的一把,比冰更凉。

    李佥要去杀一个人。

    这人是他高中的班主任。半小时前,李佥从家里狂奔出来,脑子里浆糊一片。他埋头去了杀猪厂,屠夫是一远门亲戚,半斤白酒喝得两颊发紫,抓一把炒花生米往嘴里扔,随口问他拿刀干什么。李佥猩红着眼,回头说我去杀一只畜生。门外雪白,李佥的脸更白,白得有些发青,衬着黑浓浓的眉,杀气凛凛可怖。

    窗户哐啷作响,暖气把玻璃蒙出一层水雾,有风猛然进来,亲戚看着李佥的眼,打了个颤。话不敢多说多问,一股寒意顺着脚跟往脊柱上蛇行,仿似李佥要杀的畜生就是他。

    太他妈瘆人了。这小子。

    邪性得很。

    李佥提刀往回走,杀猪厂厚厚的血腥味还罩着嗅觉,雪片裹在风里成了帘,大块大块布一样的满城翻飞。他努力从杂乱的思绪里摸出一条路径,怎么杀人,怎么埋尸,血迹怎么处理。家后面三公里处的炼钢厂有熔炉,在那里毁尸灭迹,要瞒过门卫刘二,还需再想办法。

    除此之外,他甚至做好要么投案自首,要么亡命天涯的准备。游过禾江,跨越漫长的国境线,从此自由了,那是所有匪徒的法外之地。

    然后呢。未来怎么打算。

    然后,李佥着了魔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班主任压着他妈的场景。班主任按住母亲的头,掐着她细长的后脖颈,裸背漏了大半,那双腿极长极白。听见门口响动,母亲转过头时,漂亮的眼睛里尽是慌乱。

    李佥如遭雷劈,有一瞬以为自己走错门,接着他怒吼“我`操`你大爷”就扑了上去。打人是下死手,想杀人的心也是真。手上不知哪来的血,他妈拼命地拦,叫着小佥!小佥你不能犯傻事!

    李佥倏然停住。他对上了母亲的脸。

    母亲长得美,猫眼,柳眉,唇如玫瑰。李佥酷似母亲,从小男生女相,俊得又邪又美丽。老奇怪了,哪有男生称得上美丽。

    可见过他的人都知道,李佥是刀锋,是雪光灿柳,男女都为他倾心。

    母亲抓住他裤腿,嘴唇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细碎讲着,“小佥,不要。别犯傻。”

    李佥就指着班主任,男人脸上血肉模糊,他咬牙说:“你他妈给我等着,你要敢跑,我上你家里,杀你全家。”

    现在这把要杀人的“刀锋”停在了半路,拦住他的不是理智和风雪,是一个戴口罩和防风镜的男人,看不清正脸。

    此人身高一米八左右,手里拿着几张盗版碟,军绿色大衣罩住整个身体,看不出身形。左手边是一个铺子,隔着玻璃门,店里灯光糜烂,粉红透着紫,紫到发蓝。偶有几句不和谐的声响传出,迅速淹没在风里。

    “老弟,看电影吗?”那人说,“黄的。”

    李佥挥了下屠刀,没答话。

    那人后退半步改口,“不黄的也有,不耽误那么会儿杀猪功夫。”

    李佥说:“我杀人。”

    那人说:“哦,那杀人的功夫也不耽误呗。看会儿电影还能把人看跑了不成?是咱们禾冈本地的么?”

    “是。”

    “那敢情好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完电影上他家找他去呗,这破地儿就那么小。”

    这话唠得毫无瑕疵,李佥挑不出啥毛病,他将屠刀换了只手,问:“啥片儿。”

    “昆汀的,邪典电影,贼他妈暴力美学了。你不是要杀人吗?走,跟我去看《杀死比尔》,够你学的小老弟。”

    李佥想到他妈的眼睛,想着那句“别犯傻”,脚底松了松,感觉冻硬的脚趾被录像店里的暖气融化了。他问:“那要是什么都没学到?”

    这人揽住他肩膀,戴皮手套的左手悄悄拿过屠刀。“那你就宰了我。”

    “怎么宰?杀猪那样?”

    “对,”男人攀住他往店里走。

    “就像杀猪一样。”

    这晚李佥最终没能杀人。一是时间太晚,班主任铁定跑了。二是他迷上了新玩意,只不过还无从察觉。

    看完电影,李佥站在家楼下的雪地里抽了一盒烟,满地烟头竖插着,抽完最后一根,第一根烟已被大雪埋没。屠刀始终别在腰后,那么大一块铁,居然生生被体温捂热了。一碰,一想,愣是烫人。

    开录像店的男人给他唠明白了,杀人痛快,但就这样手起刀落地杀人,一点也不艺术不优雅不尽兴。你看看人家电影里,千奇百怪的理由,层出不穷的手法,画面做得多有冲击力,场面调度和人物调度出神入化。

    李佥说他没听明白。男人说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多看点电影就行了。别总想着激情犯罪,年轻人老爱犯傻。李佥说你多大?男人说反正比你大。李佥说我不信。男人反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长大后想做什么?

    傻缺吗,这还不简单。找工作混日子,处对象,结婚生孩子,如果没有因为抢劫偷窃进监狱,那么可能三四十岁开个小超市,就在中学门口。每天撞钟点卯,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年龄到了就给他妈送终。等孩子长成人,再去公园打太极。

    李佥问,你呢?

    男人说,我要拍电影。

    野狗一样长大的李佥,活了十几年都没整明白,像拍电影这样高级的工作,原来可以从他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刁民”嘴里说出。

    一切还那么自然,听上头的李佥差一点就信了。

    别杀人了,男人说,回去好好学习,多看看电影,没事读读书,人一静下来,你就不想犯浑了。

    李佥说,你劝不了我。

    男人说,我操!我他妈烧的水壶给忘了!我走了,一会儿房子点了我爸不抽死我。诶那什么,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盗版碟那也是有价的,这几月贼可太他妈多了。

    第二天,李佥他妈就摊牌了。

    四方桌上放着一碗阳春面,热气腾腾的,葱花碧绿,煎蛋金黄。李佥单手拿着书包,盯着桌子边昨晚留下的血迹。日光从漏风的窗口斜插`进来,一束束金尘飞舞。

    墙上挂了副陈旧的松树油画,四周血印如海。李佥想起来,那是他按住班主任的脸时,蹭上去的,活像一头绿苍蝇撞死在那里。

    班主任没有强迫谁,他妈自愿。李佥小学之后就没了爸,他爸跑了,他妈寂寞。男女之间的感情靠不住,他妈说互不相欠,可李佥明感觉她说这话时,咬着牙,像含了毒。

    李佥不怪他爸,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欠”与“还”。他爸这辈子欠了,下辈子得投胎给他妈当狗当猪。虽然他不信下辈子,但人生在世还有一项技能,就是自欺欺人。

    生活照常过,过得却不一样了。李佥不管他妈,也没去打班主任,甚至班主任去他家做客时,都很识相地出门溜达。

    他除了扒拉火车的煤矿,召集人在深夜搞一些钢铁废料拿去卖,绞尽脑汁赚钱,开始沉迷看电影。每次租碟能抱整整两摞,不论题材,看完又去。街角新开录像店,老板挺年轻,他说你小子快把我这儿看空了。

    李佥却再也没见过那晚的男人。

    那个说要拍电影的人。

    此后在他印象中,雪夜冒出的军大衣男人成了一个幻梦。他的声音极具蛊惑力,防风镜后的眼睛狭长一双,进店也不摘口罩,李佥始终没见过他的脸。多年后,李佥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他最合适——太阳神。

    无垠雪域上的罪恶之城,冉冉升起一轮黄艳滚烫的太阳。八匹骏马从蓝海中奔涌而来,红的,绿的,粉的,万物皆在流动。神辇上站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手里握一张盗版光碟,名叫《任逍遥》[1]。

    逼仄的生活和电光幻影催生出一个“畸形”的李佥,他就那么长大了,无所谓道德,无所谓规则,性子越发邪。不过高中毕业后,他就能掩藏得很好了。

    那时没人知道,禾冈这么个破地儿,除了孕育出匪徒和妓/女,还能和国家电影事业沾点边。

    居然有一天,野狗成了最佳导演。

    作者有话要说:  新开,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依然祝大家万事胜意,喜不喜欢这本书或作者,都祝您生活愉快,万事胜意。

    老读者可能有印象,几年前我说要写一本《副导演》的作品。后来几易其稿,大纲也改了又改,期间有段时间,甚至将它写做了言情文,写过一部分不得劲,又推翻大纲和设定,从头再来。

    哪怕最后定的这版《与犬谋牙》,直到发表的前两日,还在想是否要再改一改。但无论怎么改,我想能力有限,精力有限,又或许每一本都合该有她自己的缺陷,才更显圆满。

    《与犬》今日与您相见,欢迎您的评论和建议。如果专业之处过于误人子弟,期待您的指正。

    鞠躬。感谢阅读。

    注:[1]《任逍遥》贾樟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