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犬谋牙

与犬谋牙 > 万花筒

万花筒

    “李佥,你办事能靠谱么。”

    “别瞎逼逼,妈的,常年不回来我上哪去交暖气费。隔壁大爷不给了点热度么,是男人不能怕冷老郑。”

    “你别挤我,盖不住脚了......这特么你小学用的?”

    “这你爹我高中睡的!诶诶诶,你别把我往外踹!”

    “别动,进风了,冷。”

    “到底谁在动啊操,有本事你抱我睡!”

    沉默两秒,郑江雾下意识缩成一团,敬谢不敏,“抱歉,我没本事。”

    李佥回味了好一阵子,“吊!你这以退为进搞得像我要占你便宜!”

    郑江雾说:“要不,我们起来做运动吧。”

    李佥可疑地脸红,“......什么,运动?”

    郑江雾说:“广播体操。”

    李佥:滚。

    半年前光荣的卖房运动,在郑江雾和郑闫之间拉开了轰轰烈烈的割据战。以郑家三口为单位,分为两大派别。郑闫为保守派,目前取得了家中七大姑八大姨的鼎力支持。郑江雾为自由派,支持他的人几乎为零。何萍处于中立,自认倒霉地兼职起了说客角色。

    新旧势力针锋相对,郑闫下了死命令,郑江雾有家不能回,不得不再次寄人篱下。李佥成了冤大头,由于人设需求,咬牙接盘老郑。之前他悄悄联系周伶泷,问她怎么就不能给郑江雾再安排一间酒店。周伶泷说节约点,别超越算。又说你俩感情好啊,睡一窝有助于电影拍摄。李佥听出她潜台词了:但凡能在被窝里吵完的,就别带进剧组。

    搞得跟真事儿似的。谁跟他一被窝人啊。李佥平躺着,外边路灯还没熄,光影里,郑江雾的轮廓清晰可见。老郑也没睡,双手枕在脑勺后,睁眼盯住天花板。

    算了,李佥叹口气,这他妈少爷来的。他将被子给郑江雾多挪一点,自己刚好盖住身侧。郑江雾察觉到了,默不作声地把被子挪回去,怕李佥着凉。

    两人闷声不响地挪被子,你来我往四回合,郑江雾耐心磨没了。他直接靠过去,身躯贴住李佥,被窝里热烘烘,老郑体温也高,李佥像被一块灼烧的红铁黏住。起初没感觉,等意识走过回路,差点烫伤了他。

    一层棉被之隔,掀开,冷如冰窖。不掀,血液如沸。

    李佥觉着后背下了一层汗。两人相贴的肌肤之间有电窜过,麻得直起鸡皮疙瘩。

    尴尬。不自在。郑江雾也品出来了。五指收拢,汗蹭在床单上,捏出一把皱褶,他咽了口唾沫。他小声问:“还冷么。”

    “不冷。”李佥轻声回,“我冷惯了,你小时候没遭这罪。明早我就去把暖气费缴了。”

    郑江雾有点不好意思,偏过头,脸在手臂内侧蹭了下,“谁家都穷过。”

    “那不是一个穷法,”李佥笑了声,“你不用共情我,老郑,那不是一个穷法。”

    八零后的东北小孩儿基本都烧过炉子,原材料得三样,桦树皮、木头、煤。有钱人烧炉子用煤块,家庭困难点的用煤面。李佥从五岁开始烧锅炉,点燃桦树皮,中间架一层木头,上面才放煤。锅炉旁有煤槽,用来和稀煤面的,搓成煤球扔里面。湿煤烧得久一些,成本也更低廉。

    放课之后,李佥带着斧子上山扒桦树皮,有时候到矿上捡煤块,晚上会去偷铁。那年头生铁能卖钱,够去游戏厅打几个币,或中午多吃三串炸奶盒。

    “用长镊子偷熟铁是个技术活。小心不能被烫,偷出去了放雪地里,‘呲啦’一声,火红的熟铁渐渐在你眼前熄灭。它周围的雪全融化了,混着底下的泥地,留下一滩乌漆麻黄的水。”

    李佥双手并用,给郑江雾掩饰当年吃饭的手艺。

    “熟铁冷却是铁锈味,遇上雪地里埋了什么死猫死狗,就混着难闻的烤肉味。最难的不是偷铁,零下二三十度,我在外面逛一宿,脚都能冻住,冷得毫无知觉。回家了慢慢‘解冻’,双脚奇痒无比,这才遭罪。”

    郑江雾用肩膀压住被子,“真他妈野,熟铁也敢偷,那东西是挣玩命钱。”

    “我右边小腿有一处烫伤,”李佥想亮给老郑看,刚出被子太冷,又缩回去,“明早给你瞧,就以前烫的。危险?这才哪到哪,烧煤才是纯纯的看运气。煤是从矿里出来的,开矿用的雷`管,你知道么。”

    “雷`管?常见。”

    “家里一箱箱地买煤,有些矿里没炸的雷`管混进煤渣里,自家也很难注意清理。好多次我烧锅炉,要么炸飞锅,要么炸飞木块。得躲,不然死得特别冤。”李佥说,“有次正好我炒菜,他妈的锅都给我炸飞了,我拿个铲子一脸黑灰,笑死。”

    他干笑两声,察觉郑江雾没什么笑意,无所谓地吹起口哨来。老郑确实没法跟他感同身受,他总不能说烧煤这样危险,你家为什么不用中央空调。呼吸过五巡,李佥吹了几句《暗涌》,又哼《下世再纪嬉戏》。郑江雾吭声道:“那确实有点惨,对了,禾冈这边的演员都就位了吧。”李佥调子一劈叉,开始唱《不要说话》。老郑踹他一脚:“跟你说正事。”

    非得睡前聊正事!

    李佥无奈:“郑大导,只等您发号施令了行吧。”

    片酬预算不高,友情价让鸣艳出演女主小时候,小姜禾。成年姜禾由依雪出演,那天鸣艳叫住程林,给了依雪的联系方式,他连夜赶往伊春。依雪到底没嫁人,老家亲戚多少知道她的过往,背后可劲儿嚼舌根。她倒也清净,租个小场地,当舞蹈老师。

    程林找上门,看依雪在玄关挂着那条白旗袍,眼睛红了又红。我当年送你的。程林说。依雪靠着沙发,软软地笑,对,你当年送我的。

    两人就在沙发上做了两三次,汗水淋漓,把粉红的布罩子浸湿出印儿。分不清是什么液体,程林虔诚地衔住雪团上的樱桃粒,跪在美神秘密的山丘间,匍匐下去,闭了眼,许诺要做一生的囚犯。

    依雪娇俏地喘着气,她说妓`女对嫖`客最无私的爱,就是让他白白地上。一次次。

    程林在她面前依然不够看的,还是那么孩子气。他说我能对你负责。求你给我机会。

    依雪刚爽过劲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张了红唇说,你朋友要拍电影?女主角我可以演。不要钱。

    歌舞伎町的姐妹们做群演,周伶泷找来表演系的宋昆涛演男高中生,程林负责演最后一场戏里的青年男人,妓`院老妈咪是通过“好再来”老板娘介绍的,说是她前辈。老太太一听拍电影,乐飞了,假牙一天洗三遍。最终警局那边也敲定,郑江雾的表姐夫带人本色出演。

    最棘手的问题是拍雪林几场戏。冬季护林期,区域划线挺长的,进森林一是不安全,二是不让进。

    聊到这,李佥眼皮子已经开始干架。他打呵欠说:“护林线太长了,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管得过来。有片林子进得去,几乎没人发现。我小时候常去,到时候跟我走就行。问题不大。”

    “我发现你野路子真的太多了,”郑江雾反而越聊越精神。他挺喜欢和李佥说话,说什么内容无所谓,有没有营养无所谓,有时候两人吵架他都觉得好玩。他喜欢听李佥的声音,甚至聊着聊着,他思路跑偏了,想其他事儿,只要李佥在旁边有个响儿就行。

    “老李,我们再理一下剧本。”

    李佥嘴上说着好好好,这会儿脑子完全都困得迷糊了。熬鹰局他从来没赢过,郑江雾的精力太他妈充沛了,每天只睡4小时都成,像块太阳能电池,见光就有电!老郑在耳边叨逼叨地说着,他就听,偶尔应付两声。

    仿佛做梦一样,许多人的脸在他视野中重叠。

    开机仪式让黄嚣操办,他身穿道袍,八角鼓和摇铃必不可少。摄影机旁烟雾缭绕,老传统,以前乞求胶卷别出问题,现在是预防摄影机没电,记得带盘,黄嚣讲得神神叨叨。李佥在呛人的烟雾中站得百无聊赖,谁喊了句诶!有刺猬跑过去了!李佥瞥了眼,说跑过去的是黄皮子大仙儿吧。

    那天警局的暖气恰巧没供上,灯光师傅举着大灯直哆嗦。王平海大喊电池快不行了,剩下的电池都揣兜里啊,捂热!这他妈零下耗电太快了!郑江雾在对讲机里说:这条保。再来一条!他姐夫冻得差点哭出来。

    有穿军大衣的民警在旁边看热闹,问李佥拍到哪了,这什么电影?

    李佥说《禾冈艺伎》,今天这出,电影才刚开始。第一组段落——巴赫调查。以警方视角,讲一起全国通缉案。一名叫姜禾的艺伎从北南下,一路逃杀,且只杀男人,引起社会动荡。她做`爱时放古典乐,床上杀人的手法快准狠,从不犹豫,也不清理现场,仿佛是向警方宣战,向男人宣战。社会给了她一个庸俗的代号,叫玫瑰刺客。

    镜头转到姐夫脸上,他刚带了一队人马调查回来,一无所获,正闷头吃方便面。一位男警官说,真搞不懂姜禾到底在想什么。除暴安良?替天行道?她还挺会挑,只杀那些臭名昭著、有前科的男人。

    女警说法律只讲程序正义,不管动机是什么,杀了人,就是犯法。

    卡!郑江雾捏着一卷分镜脚本,说过!

    周伶泷负责放饭,王平海拿到盒饭,看了眼两荤两素,嚷嚷不够吃。周伶泷翻遍兜,扔一板巧克力给他。进口的,周伶泷说,俄罗斯黑巧,无任何添加,吃了绝不长胖。王平海啃一口,那味儿差点给他整吐了。场务妹妹赶紧递一瓶大窑饮料,灯光组快笑翻了。

    李佥蹲在郑江雾旁边,从碗里夹一片红肠给他。李佥说老郑,犯罪行为不容美化、浪漫化,否则后面过不了审,需要花时间金钱补拍抓捕、审判情节。

    郑江雾大口大口往嘴里刨米饭,他想了一宿的分镜,今早到拍摄现场又改了几个镜头。他说艺术本身就是一场大型私语活动,电影例外么?嗯?既然也不例外,就一定要让某些情景极度浪漫,高于现实!

    老郑说得太激昂,一口唾沫星子,一口饭。李佥默默从脸上扣下两粒大米,也不晓得是要被郑江雾的话噎死,还是被这饭噎死。李佥吃完饭,不说话,起身走开。

    镜头转到妓院老妈咪的脸上,拍摄进入第二大段落——提裙时刻。

    最早做构思时,郑江雾把整个故事分为四部分,采取直入式加片段式的非线性结构叙事手法,艺伎姜禾几乎没有视点,她作为主人公,却总放在被看的客体上。

    四个片段中,按照线性叙事路径,巴赫调查应该属于快接近高`潮的部分,李佥说把**放置前段,倒叙讲她成长,最后结束于高`潮。郑江雾有些犹豫,这样拍容易虎头蛇尾,没有结局。

    李佥笑了笑,有些嘲讽的意味在里面,这不合你意了么,开放式啊,留白啊,多艺术啊!

    郑江雾看着他,也不说话了。

    半晌,老郑拿着对讲机,坐回监视器前。冷声道:继续,场记就位,action!

    取景画框中,警察找上门,老妈咪坐在足浴店的门口,烧炉子烤地瓜。老人两鬓斑白,皱纹如地裂,只有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人风韵。她一边撕着地瓜皮,一边用脚撇开凑上来的土狗。

    橙黄火光照在她脸上,像一面起水波的碎镜子。

    老人声音低,讲话慢,说什么都娓娓道来。她在回忆,回忆多年前开戏剧院,小姜禾刚被父母卖给她的样子。

    “年龄小,才这么点高。长得太漂亮了,眼里总飘着层水雾。眉像描的,鼻子,嘴唇,脸蛋儿,要多标志有多标志。我不让她卖的,跳舞就好。原名不叫姜禾,以前?没名字吧,我忘了。她老家禾冈的,我就给她取名姜禾,很有跳舞天赋的。不能接客!沾上男人就完犊子啦,会试了灵气的。”

    “姜禾练舞比所有人都刻苦,同批次那么多女孩里,就她真把跳舞当饭吃。再大一点,她跟我说想报考当地舞蹈学院,我贼稀罕她,心想她要去,那就去吧。后来考上了,没钱去读,我说借钱给她,慢慢还就是。这孩子从小主意正,没同意,又回来表演。”

    “再然后?然后......我记得她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高中生。那男的家里没什么钱,二混子,就会说点甜蜜话哄女孩开心。姜禾那时候不懂啊,着迷了,入道了。”

    “我记得,很多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回成都后,查出心肌缺血。遵医嘱休息了一阵子,写得比较慢一点。

    谢谢大家的等待和鼓励,永远爱你们。

    后续我争取勤更一些,写完是一定的,只是辛苦大家等得久一点。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