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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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来自门厅的声音让餐桌旁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去。

    俞适野看见了温别玉, 下意识出了声,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温别玉:“别玉,你怎么过来了?你……”

    俞适野看清楚了温别玉的神色。

    那是理智即将压抑不住火焰,火焰马上就要喷薄而发的表情, 这一表情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餐桌旁的俞汝霖, 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温别玉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

    “我——”温别玉开口说话。

    “好了,别玉。”俞适野同样开口。他的声音比温别玉慢上一些, 恰恰好打断温别玉的话,更在同时将温别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对方的视线投过来,落在自己的脸上, 带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温别玉自己的委屈,是替他委屈。

    他没有受伤,另一个人为他心疼委屈……这种感觉很好, 非常好。

    俞适野的目光柔和深邃, 他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温别玉身旁,在对方再一次开口之前,以手指抵住他的唇,制止温别玉的话。

    “不气不气。”他和声安慰, 再将人环抱。

    低沉的声音是一裘柔软的毯, 自肩披下,挡住四面的风霜雪雨。就像俞适野说的, 温别玉突然不那么生气了,他沉默地栽入俞适野的怀中,蹭了蹭。

    “交给我,我会解决这些事。”

    俞适野本来无意于这些事情,他不再关注父亲的目光,不再在意父亲的期待,于是也懒得花力气去辩解和对抗,父子维持着表面的感情,冷漠一如俞汝霖的冷漠。

    但不在意之余,有一点是在意的。

    身为男人,总不能让自己的爱人难过。

    俞适野牵着温别玉的手,把温别玉带到餐桌旁,坐下。

    坐下的时候,他注意到对面的俞汝霖。对方并未针对眼前的情况表露什么,脸上兀自带着一成不变的漠然。他连看也不看温别玉,目光径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里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连这影子,都是单薄而片面的。

    依然是俞汝霖在说话。

    “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错误,就要改正。你想做慈善,可以。但做生意无需和做慈善混合。赚钱的归赚钱的,花钱的归花钱的,不要总像个小孩子一样,连自己的目的都弄不明白……”

    但这一次,俞适野打断了对方,他很客气地说:

    “爸爸,这件事先放放吧,我们说点别的事情。之前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和滕宣之间的绯闻,是您授意的吧?”

    “是我。”俞汝霖回答得很平静,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

    “我想也是。”俞适野轻轻点头,“妈妈虽然交往了不少人,但这不是她会做的事情。能冒昧问一句,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是觉得老婆出轨,面子上下不来台;儿子花一花,倒是没多大事吗?”

    “这件事给你造成影响了吗?”俞汝霖审视俞适野,“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过几天自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好拿来质问你的父亲?俞适野,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你该——”

    “‘你该学得长大一点了’。”俞适野将俞汝霖会说的话重复出来,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挑起嘴角,“爸爸,您觉得怎么样算长大一些?是赚很多很多的钱,却还是受董事会的控制,连自己想做的项目都不能彻底推行;或者是明明和妻子没有感情,却为了自己的面子与形象,为了不在老人眼中看见失望,所以捏着鼻子过同床异梦的日子……”

    “俞适野!”俞汝霖勃然变色,“你就这样和你父亲说话?”

    垂死的病人总是能够看清很多的东西,世界的虚伪和矫饰在他们面前逐渐无所遁形。有些人不顾一切地将之宣泄于口,而有些人选择沉默,选择将秘密带入坟墓。

    不说话,绝不代表无话可说。

    俞适野可以选择将这些秘密埋入地底,也可以选择再将它们从地底挖出来。

    当他终于决定使用它们的那一刻,它们就成了他手中致命的枪械与毒药。

    俞适野的眼中合着一层光,光里是薄薄的讥嘲。

    “爸爸,我们只是在礼貌地互相讨论而已。显而易见,这些问题你不大答得上来,那么我就可以很明确地告诉您:真是抱歉,您这种的成功人生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像我这种没有远见,心胸狭隘,不好好赚钱的儿子,现在对您只有一个要求。”

    他轻言慢语。

    “好歹我是结了婚拥有上市公司的人,为了我家庭的和睦,为了我公司的稳定,您是不是该就这次的事情跟我道个歉呢?”

    “你的公司,”俞汝霖脱口就是冷笑,“那间小公司——”

    “没错。”俞适野告诉他,“既没有俞氏集团的大批资金注入,也没有俞氏集团的大批股东入驻的,我的小公司。”

    俞汝霖的脸倏然涨红,青筋从脖子爆出来,突突直跳。他开始愤怒,愤怒烧毁了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他再也无法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俯瞰着儿子,他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俞适野还坐着。

    他眼中薄薄的嘲讽已经变成了平静。

    并没有必要生气,时间是在不知不觉流逝的,改变是在不知不觉发生的,当然连同力量的增减,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是在国外打工维持学费的孩子了。

    俞汝霖终于会发现,当他再想要行使父权打压和控制俞适野的时候,他已无从下手。

    因为俞适野再不需要依赖他,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坐在对面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里,已经比他更加高大。

    之所以今日才发现,只是因为俞适野对自己的父亲始终宽大,胜利者总是宽大的。

    俞适野失笑道:“当然,您也可以不说。不过所有的权威和恩情,总在秤子上,用一次,少一点——别玉。”他对温别玉伸出手,“我们走吧。”

    ***

    两人一路出了别墅,俞适野坐进温别玉的车子,汽车发动,背后的房子连同背后的人,都被远远抛下。

    车厢有点静,只有自日本求来的御守,在后视灯上晃晃荡荡。这些御守,俞适野一份,温别玉一份,同样的东西挂在不同的车子内,就产生了些冥冥的联系,隔得再远,也能感应。

    俞适野看了御守一会,先打破沉默。他笑道:“本来不想让你看见这些的,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你现在看见了,也差不多能够猜到……我爸爸婚内出轨,我妈妈同样婚内出轨。这一件事是我爸先起头的,从这方面来说,我妈是受害者。我不知道她和我爸爸达成了什么协议,可能总归日子是要过下去的吧。”

    俞适野淡淡地说,并不对许音华的行为做过多的评价。接下来他说到俞汝霖,他并不需要想,很简单便出口,也许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很久:

    “有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假。他既不想做一个好丈夫,但为了社会的眼光和奶奶的期待,还是去忍耐;他也不太想做一个好父亲,但出于无可奈何的责任和约定俗成的伦理,还是去承受。他永远在扮演别的角色,可又总是消极怠工。他演得不开心,观众看得也不尽兴……真是一出敷衍糟糕的话剧。”

    接着是一段只有喇叭鸣响和车流喧嚣的时间。

    光让物的影扑在挡风玻璃上,灰色的乱影对着车中的温别玉张牙舞爪,威胁恐吓。

    阳光太亮,温别玉扶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发抖,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张开,可眼前还是乱晃着离奇的光线。

    “俞适野,我……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同家里的关系很好,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的这一点?”

    温别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红灯亮起,他在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车流之中,转看俞适野。

    “……是在我们分手的时候吗?”

    仓促的话撕开了心灵角落的垂幔,露出垂幔后边杂乱无章的角落。

    过去的事情俞适野已经不再在意。可是发生过的的事情不会消失,曾经体会的绝望也还留下空洞的残骸……俞适野的目光浮动几下,重新沉稳。

    他避重就轻:“是在我们分开之后,你别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俞适野,那一定是温别玉。

    他在对方说出这句话之后,眼见绿灯长亮,重重踩下油门,车子风驰电掣驶出去,快速灵活的穿行于密集车流的同时,也脱离了回俞适野家中的道路。

    俞适野吃了一惊:“别玉?你在干什么?”

    温别玉:“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句话后,温别玉闭紧嘴巴,车子依然开得飞快,两侧的景色飞快地更迭着,从陌生变得熟悉,最后,当车子再驶过一个拐角,驶过俞适野和温别玉共同考上的大学的时候,俞适野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内心蹿出一个想法,可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他否认着自己的猜测,然而车子还是在他记忆中的小区停下来。

    温别玉下了车,拉住俞适野的手,一路带着人向前,直到一扇狭窄的门前。

    狭窄的门,斑驳的漆,还有熟悉的门牌数字。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插进锁眼,只差一旋,便能将房门打开。

    两人都在这里僵了很久。

    终于,温别玉将门旋开。

    门打开,是时光扑面。

    锅碗瓢盆,床桌椅柜,小小的房间里有紧凑的摆设,各归各位的陈列唤起了藏在俞适野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这是……”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措,“我们当年租的房子……”

    这是他们当年当年组的房子。

    房子里有他们当年做的装饰。

    这扇门之外,时间匆匆年轮增递,一切日新月异;这扇门里头,无言的家具恒久地固守最初的约定,如被封存于琥珀的虫蚁,千百年不改容颜。

    分别后的很长很长时间里,有很多很多事情。

    温别玉恍惚茫然或认真痛苦地做了,可说不出口,无法说出口。

    他将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来打开来,从中取出一样很宝贝的,摊在另一个人面前,低声下气,想以此交换些自己应该知道的秘密。

    就算这秘密使人痛苦。

    “俞适野,告诉我,是不是……”他喉咙发紧,“是不是那一天?”

    俞适野的下颔绷起了,很肃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一个字。

    可是温别玉同样坚持不懈的看着人,俞适野不开口,他就不挪眼。

    对峙到最后,还是俞适野认输了,站在这栋最初属于他们的房子面前,他承认了。

    “是。”

    温别玉嘴里的那一天,是他们正式分开的一天。

    俞适野想要回忆这一日,可记忆却擅作主张,随意的往时间的上游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回到了事情发生的最初。

    那是他们开学第二个月的月末。

    夏日的气息还残留在十月份的天空里,还未休眠的虫鸟在窗外的枝梢上卖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里有盏明亮的光,屋子里的床还不够大,仅有一米五,需要他们相拥着才能睡下去。

    可这是俞适野找到房子,是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与家,家里什么都有,还有你心心念念随时想要见到的人。

    窗外的一点喧嚣反衬了屋内的安静。

    俞适野躺在床上休息,温别玉站在窗前讲电话,他正和爷爷通电话。

    自上大学以来,他们已经接连回去了好几趟。

    他们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温别玉的爷爷和护工独自留在家中,过得不错,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们回去,都会兴致高涨得拉着他们谈天说地,说过去的事情。

    连着几回都是这样,温别玉总算稍稍将心放下,生活也跟着步入正轨,日常在学校,每一周到两周,必然回去看爷爷。

    这一次,因为一项推不掉的学生会活动,温别玉打电话给爷爷,说了可能会迟一周回去的消息。爷爷在电话那头可不以为然了,说自己完全可以,叮嘱孙子好好学习,还让温别玉叫俞适野也别回来,难得的周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温别玉挂了电话,躺在床上的他翻了个身,伸手向温别玉要抱抱,建议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么多次,之前也这样,这周就我单独回去陪他吧。”

    “这,爷爷说不必……”温别玉有点迟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孩子孙子你们自由地去外界拼搏,实际上他们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说。”俞适野托着腮,一针见血指出来,“可能觉得老了却想要人陪,总有些羞愧。”

    温别玉被俞适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

    “明天麻烦你了。”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吗?”俞适野有些不满,一转眼又兴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动,那我就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温别玉看来的眼,是夜的眼,羞涩里常含着永远也看不腻的诱惑。

    那天晚上,两人都很尽兴。

    等到第二天,虽然俞适野真的觉得不必要,但温别玉还是抽出时间,将他一路送到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中,站在安检外一直看着他,直到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可眼睛看不见彼此,还有手机。

    俞适野掏出手机,一路和温别玉说话,直至随着人流上了回去的车,听车门关闭的一声噗嗤气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悦地和温别玉互发消息,惬意得连抬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懒得。

    人总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仅仅一天之后,温别玉乘坐同一班车回来了。

    回来参加他爷爷的葬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揭露分手的第二层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