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境。
布鲁斯韦恩非常清楚, 但他依然为眼前的场景而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花园，玫瑰、月季、薰衣草、风信子、剑兰、百合……本应在不同季节、不同土壤上生长的花草生机勃勃地盛放在这个精致的花园里。
而这个花园正中央，有一张小桌子, 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安静地喝着茶。
她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 一头黑色的长卷发却在金黄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起来温暖又蓬松。
她似乎已经非常大。
不由自主地、没有来由地，布鲁斯忽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但却还是在心中长出了满满的质疑与不敢相信——
她是谁？怎么会是她呢？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心中所有的不解与探究, 都在开口的时候变成了一声低声的呢喃：“……伊妮……？”
仿佛是被他的声音惊醒, 她转过了头。
精致的眉毛、清澈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非常漂亮的五官, 也是非常熟悉的轮廓。
仿佛能从她身上见到六年前突然出现的金发女人的痕迹, 好像也能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
这就是伊妮德。布鲁斯想。
已经长大不少、异常成熟的少女眉眼温和, 浅蓝色的双眼在日光下反射了淡金色的光芒, 看到他的时候脸色也没有丝毫惊讶。
她只是扬起了一个笑容：“你来啦。”
布鲁斯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没有动。
她对他的反应也不意外，只是回视他, 唇角的笑意愈深：“哎呀, 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吧？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先过来一起坐坐, 然后聊聊？”
布鲁斯略微思索了一下，抬头向她走来。
因为是一张小桌子，上面也只有一个杯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用的, 所以她身边并没有多的椅子。
等布鲁斯在她身边站定，就打算这么继续站着的时候，她又突然打了个响指，一个椅子和一个杯子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
布鲁斯：……
他低头看着这两样东西，又抬头看着她。
少女显然非常满意他的反应，笑得露出了自己的白净的牙齿，又飞快地收敛笑意，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伸出手，无声地说：请坐。
布鲁斯垂下眼睛避开她的视线，倒是相当干脆地坐下了。
——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跟她非常相似。
但是，有点奇怪。
一闪而过的违和感没有引起他的深思，但还是收在了脑海中当作可疑之点的其一。
少女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那个杯子顷刻间盈满了一杯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像是一杯再普通不过的水。
“不是咖啡、不是茶，更不是酒——来一口试试吗？”她含笑着说道。
他看了那个杯子一眼，继续抬首看向她，一直一言不发的他终于开口了：“不必了。”
她对他的回答并不是很意外，只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这样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进到了你的梦境，这都不喝一口，真可惜啊。”
布鲁斯的脸色终于开始变化，他皱起眉：“你是谁？”
她挑了挑眉，说：“喝一杯，就回答你一个答案，一个要求一个代价，是不是很划算？本来只能喝一杯的，但看在你的份上，可以喝三杯哦～”
他不对她的话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面沉如水地盯着她看。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吗，世界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比如现在，你在怀疑我是伊妮德，又确实觉得我是伊妮德。而实际上——我确实是伊妮德。”
【伊妮德】说：“无论在无数个平行世界、在无数个千奇百怪的世界线中，【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遇见了哪些人或事——【我们】都是伊妮德。”
“而在所有世界中，你的精神世界永远是最难突破的。”她无奈地笑，笑意中却充满了骄傲，“如果不是刚好你梦见了你的【伊妮德】，我大概也进不来。”
布鲁斯下意识地重复道：“……我的【伊妮德】？”
他的话音未落，百花齐放的花丛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花与花、叶与叶、花与叶都在摩擦，其中还有衣服擦过它们的声响，变成了一段杂音。
没来得及思考任何东西，他难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声源处。
果然，在他紧张的凝视中，鲜艳交杂的花丛中忽地被分开一块小空白，飞速地挪动到靠近他们的地方，然后猛地窜了出来——
身着漂亮的蓝色公主裙，身形娇小的女孩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稍微长大了一些，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兴高采烈、生机盎然。
不再是那副沉睡中、像是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样子。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深深地看着她，僵硬得不敢动一下，生怕眼前的孩子会在瞬间消失。
而被他这么看着的孩子歪了歪头，倒是对他这副有些怪异的模样一点都不害怕，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飞快地跑向了【伊妮德】。
女孩开心地喊：“伊妮德，你来啦！”
而【伊妮德】也笑眯眯地回应她：“嗯，我来了。伊妮今天有乖乖的吗？”
伊妮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表情肯定道：“有！伊妮今天有好好地听达米的话！”
一直看着女孩的男人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达米，是谁？”
伊妮倒也不抗拒他的插话，而是顺从地回答：“达米是达米安！”
他早在之前就习惯了这种一步一步、循环渐进的问答，所以又继续问：“达米安是谁？”
伊妮本不假思索地直接张开嘴想要回答，但在开口的瞬间却卡住了：“达米安、达米安……”她的表情变得为难了起来，“达米安……就是达米安呀？”
很好，她不知道那个“达米安”是谁。
布鲁斯面无表情，熟练地在这种奇异的对话中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伊妮这下又非常快地回答了：“我叫伊妮！”
布鲁斯微微皱起眉，神色又严肃了起来。
他知道一般面对名字这种问题，她的回答都会是全名“伊妮德韦恩”，但这次不仅没有了“韦恩”，连名字都变成了更偏向昵称的“伊妮”……
布鲁斯下意识地看向了更年长的少女。
从他开口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伊妮德】一直笑着看着他们，看到布鲁斯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才温和道：“一杯换一个回答，现在你愿意了吗？”
布鲁斯绷紧了嘴角。
……
——第一杯，是过去。
看完电影院的某个半夜，某个街角，某个常见的罪犯……
某一滩常见的血迹，还有鲜红之中陡然滚过的白色珍珠。
……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同时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她。
“你找过扎塔娜扎塔拉了，所以你也知道，你的【伊妮德】一直醒不过来的原因只有一小半归于她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离体，如果不是氪星超前的科技，她的身体恐怕早就衰竭了。而她的灵魂确实还在某一处地方生活着，也就是在她口中那位‘达米安’的身边。至于他的全名——”
“你可以叫他为达米安韦恩。”
……
——第二杯，是现在。
某一日突然收到的视频，视频中陈旧的建筑，两个熟悉的身影。
还有某一刻突然的爆炸，在废墟之下更深处的两具身体。
……
他的心脏鼓噪了几秒，又慢慢恢复成平常。
这次不等他动作，她就开口了。
“世界上有亿亿个所谓的‘平行宇宙’存在，而我，正是这个世界之外，某一个世界中存在的【伊妮德】。我能在你面前出现，也是因为你的【伊妮】能以单纯的魂体状态现世——这个孩子向我们求助了。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凝固在那个重新装满液体的杯子上。
【伊妮德】说：“这是最后一杯。”
……
——第三杯，是未来。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男孩。
血流如注、一片残骸。
男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跪立在倾盆大雨中，分毫不动。
其实他应该不认识那个男孩，他明明没见过他。
但是满心的绝望与愤怒、怨恨与悲伤都在告诉他——
他又失去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
眉目蓦然抽搐了一瞬，却没能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没法睁开眼睛再进入那个梦境，只能在虚幻与现实中沉浮，听见她模糊的声音。
她说：“那是你的儿子，达米安韦恩。”
布鲁斯韦恩倏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猛地坐起，单薄的被子从他上身滑落，露出一片布满伤痕的健壮胸膛。
他呼吸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浸透了床被。
布鲁斯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昏暗的房间中某一点呆滞了一会，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无意识地喃喃：“……她最后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