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歌(清穿皇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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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称帝尊号(二)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贴更新的时候作者智商不在线,贴了两遍重复的内容,修改vip内容字数不能少于原数,所以这章还有四千字多字的更新写好了就换~换后会在内容提要通告的

    包括小剧场也会换掉,接下来应该到结局都不断更了~~么么哒(づ ̄  3 ̄)づ~~~

    (待替换是作者早前存的现代文=  =)

    海兰珠早就心有莫属道:“这个水旁起得好,  是画龙点睛之笔。”

    此言恰恰正中了皇太极的心意,  他握着她的手,  在纸上落下一个苍劲的“水”字。

    “我们满洲的起源,离不开河水……以水比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  弱之胜强,  天下莫不知,  而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  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  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治国之道,  也尽在一个水字中。”

    他另一手扶在她的腰上,耳鬓厮磨道:“何况,我既决定称帝尊号,便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私心?”

    “水也是我们结缘之地,  苏子河、叶赫河、乌拉河、太子河,  你的名字中也有水旁……”

    海兰珠转过身,  嗳声道:“你怕不是故意这样说,来取悦我的吧?”

    皇太极含笑问:“若是真的,  你可感动?”

    若这个“清”字里真有她的痕迹存在,  如此莫大的光耀,她从前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改国号一事,是范文程他们几位汉臣之谏。先祖自北宋时建立国,  金国旧称一直为中原人所恶,变更国号,也是为免旧朝之恨以扰今民。大清要灭明而取天下,明帝的名讳中,皆以木为辈。木生火,而水生木,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其意源远,合一个清字,正好是清平盛世。”

    皇太极抱起她横坐在案上,温柔地捧着她的脸道:“但我方才所言,也是真的。”

    她楞然唤道:“皇太极……”

    “我自小习汉学,却不懂汉人;与兄弟们争夺-权位,却不知本心所在……是自从遇见了你,我才有了所爱所求,明白了皇天生我为何。我想娶你为妻,所以才要做这个大汗,我想让满汉通婚,和睦相处,再没有仇恨……汲纳汉民,推行文教,我这二十多年来的心血,都是为了今天。”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薄唇,“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想在有生之年,给你一个清平盛世。”

    “我当然记得……”

    那一年,是万历四十三年的春天……也是他们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他们相识多年,可今日再听他说这些动情之话,海兰珠依旧还是心跳怦然,仿如初识热恋的甜蜜。

    或许他们的爱,在这浮华人生间,伴随着历史的兴盛和衰亡,早就深入到了肌肤乃至骨髓之间了。

    他在她的唇上落下绵长一吻,仿佛时光也就此驻足……

    “筝筝,属于我们的清平盛世,就要来了。”

    **  **

    夏,四月己卯。

    代善与和硕贝勒济尔哈朗、多尔衮、多铎、岳讬、豪格、阿巴泰、阿济格、杜度率满、汉、蒙古大臣及蒙古十六国四十九贝勒以三体表文诣阙,其文中曰:“恭维我皇上承天眷祐,应运而兴。当天下昏乱,修德体天,逆者威,顺者抚,宽温之誉,施及万姓。征服朝鲜,混一蒙古。遂获玉玺,受命之符,昭然可见,上揆天意,下协舆情。臣等谨上尊号,仪物俱备,伏原俞允。”

    皇太极阅过后,乃曰:“尔等贝勒大臣劝本汗称帝尊号,已历二年所。今再三固请,本汗重违尔诸臣意,弗获辞。本汗既受命,国政恐有未逮,尔等宜恪恭赞襄。”

    此言一出,群臣顿叩恩以谢。

    庚辰,礼部进仪注。

    壬午,斋戒,设坛德盛门外。

    四月乙酉,皇太极于德胜门外祭告天地,行受尊号礼,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清,改元崇德,群臣上尊号曰宽温仁圣皇帝,受朝贺。

    行过登基大典后,皇太极便遣官以建太庙追尊列祖祭告山陵,并于大政殿与群臣定议会典细节。

    大清初定,修缮之法令,典礼之仪规,光是走一遍章程就挨到了戌时。

    皇太极回到东宫时,海兰珠已经酣然入梦了。

    今日的大典,海兰珠自然也去了。

    她穿了一件藕色的吉服,梳着二把头,虽然丽人清淡,皇太极却能不费余力的在茫茫后妃中寻到她。

    半个月里,皇太极软磨硬泡了许久,希望她能陪在他身边祭天行礼,她却到最后也不肯答应。

    海兰珠心中是有分寸的,哲哲毕竟是中宫之主,她才是那个理应陪在他身边的人……帝后相偕,琴瑟在御,这才是群臣想要看到的。

    她已经占尽了宠爱,总要为大局着想,为科尔沁而考虑……

    皇太极卸下龙袍,蹑着步子走到床边,掀开一角锦被,从身后正搂住熟睡的海兰珠。

    他自然地将手环在她腰上,总觉得自她从明地回来之后,身子一直很瘦弱,好似怎么调养,吃再多的山珍海味,腰肢还是这样细。他甚至不敢用劲去握,生怕会给折断了。

    太医定期来为她把脉,都说她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平日饮食吃得过于清淡,气血偏虚,才会一直怀不上孩子。

    皇太极心里着急,倒不是为了想要子嗣,而是想到自己也不年轻了,以前觉得来日方长,总是会有孩子的,这会儿他却生怕不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们的孩子。

    怀里的人儿翻了个身,不知梦见了什么,还老大不高兴地扁了扁嘴。

    皇太极趁她睡得正乖,怜惜甚浓,抱着左亲右抱了一通,终于是将她给闹醒了。

    他的手早就钻进了她的衣衫,正覆在迷情之处。

    海兰珠懒懒地睁开一丝眼帘,不必猜也知道是他。

    她本睡得正香,这下被生生闹醒了,好生不悦,遂嗔道:“做什么——想听我改口喊皇上?”

    皇太极讪皮笑脸道:“是,朕想听你喊皇上。”

    她近来有些受寒,一到晚上就困得不行,通常晚饭之后就睡下了,于是了当道:“我才不呢,我要睡觉——”

    “这才第一日,你就敢这样无视朕?”

    皇太极轻车熟路地去挠她的痒痒,立马惹得她是一阵咯笑。

    他这么一闹,算是将她的睡意也彻底给驱散了。

    海兰珠挨不过他,于是捏声细嗓道:“臣妾就知道,皇上今晚肯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所以臣妾特意给皇上准备了个笑话。”

    “说来听听。”

    皇太极兴致勃勃。

    海兰珠像模像样地说道:“从前有一位书生,租了一间僧房来读书。可是这书生每日都出去游玩,一玩就是一整天。终于有一天,书生喊来书童道:‘取书来!’于是书童去找僧人,借了一本《昭明文选》。书生看了看:‘太低太低!’书童又拿来了《汉书》。书生道:‘低!’书童又拿来《史记》。书生还是:‘还是低!’僧人惊诧不已,前来问他:‘此三部书学问甚高,熟读其一,足称饱学。足下俱都嫌低,真乃大才啊!’你猜书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海兰珠清了清嗓子,“你说啥呢?我要睡觉,不过想取书作枕头罢了。”

    皇太极一听,感情她是在变相地折损他不通情趣呢。

    他提手揪了揪她的耳朵,一板一眼地问道:“朕‘低’吗?”

    “皇上,你说呢?”

    海兰珠没好气地指了指紧握在她胸前的罪魁祸‘手’,嘀咕道:“有人想明明睡觉,有人却偏偏不解风情……”

    皇太极这才作恍然大悟状,抽出了手道:“怪朕的书低。”

    “不错,悟性很高。”海兰珠满意地扭过身去。

    皇太极很快又贴了上来,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她的身子很暖,也很软……

    “今天在朝上,将这后宫的宫名也给定了下来。”

    他一口咬在她玲珑娇小的耳垂上,“从今往后,这里就叫做关雎宫。你就是朕的宸妃。”

    她低吟一声,“哪个宸字?”

    皇太极执起她的手,在手心里写划了一个“宸”字,解释道:“这个宸字,是我亲自选的。《论语为政》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宸,乃星天之枢,是帝王的称谓,朕是一国之君,你便是帝王之妻。”

    不得不说,这番话,倒是很受用。

    “宸……宸妃……”

    海兰珠默念着这个封号,心中几度凝滞。

    宸,乃星天之枢,是帝王的称谓,朕是一国之君,你便是帝王之妻……

    他挽住她的手,眼中的深情早已饱经征战与岁月的磨砺,变得难辨棱角。

    “朕给她们的是头衔,是名分。朕想给你的,是一颗为人夫之心。你可知道?”

    **  **

    丙戌,皇太极下旨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考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陵曰福陵;妣谥曰孝慈昭宪纯德贞顺成天育圣武皇后。追赠族祖礼敦巴图鲁为武功郡王,追封功臣费英东为直义公,额亦都为弘毅公,配享太庙。

    丁亥,群臣觐圣于大政殿表贺。

    皇太极谕曰:“朕以凉德,恐负众望。尔诸臣宜同心匡辅,各共厥职,正己率属,恪尽忠诚,立纲陈纪,抚民恤众,使君明臣良,政治咸熙,庶克荷天之休命。”

    群臣顿曰:“圣谕及此,国家之福也。”

    皇太极以受尊号礼成,下令大赦。

    丁酉,皇太极在大政殿行加封叙功。

    封大贝勒代善为和硕兄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讬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为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为多罗饶馀贝勒;诸蒙古贝勒巴达礼为和硕土谢图亲王,科尔沁吴克善为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固伦额驸额哲为和硕亲王,布塔齐为多罗札萨克图郡王,满朱习礼为多罗巴图鲁郡王,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命豫亲王多铎管礼部事,肃亲王豪格管户部事。以希福为内弘文院大学士,范文程、鲍承先俱为内秘书院大学士,刚林为内国史院大学士。

    而大典才过不久,旧病缠身的萨哈廉便卧床不起。

    皇太极不仅时时存问,还特意派希福前去传旨慰问。

    然而萨哈廉病情恶化的比想象中还要快,已到了时而昏迷,不能自理的地步了。

    皇太极十分记挂萨哈廉的病情,到了忧心如焚的地步,乃至力排众议,亲自前去其府上探望,叮嘱他安心调养,早日康复,切勿记挂国事。

    皇太极对病榻上的萨哈廉说道:“子弟贝勒中,整理治道,启我所不及,助我所不能,惟你能做到罢了。”

    萨哈廉听后感激涕零,然而病体难支,不能叩恩,唯有在病榻上写下回奏道:“蒙皇上如此恩眷,臣或生或死又有何憾?而今国家大勋垂就之际,臣却不能尽力捐躯,反而缠绵病榻,真乃恨事啊!”

    皇太极闻奏,恻然不已,直呼道:“国家岂有专事甲兵以为治理者?倘疆土日辟,克成大业,而明哲先萎,孰能助朕为理乎?”并不顾诸王谏阻,再次亲临萨哈廉的府邸探望。

    恶疾缠身的萨哈廉已羸弱不堪,皇太极见到他衰瘦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萨哈廉更是悲不自胜。

    从当年夺嫡继位,到今日称帝,萨哈廉都坚定地追随皇太极,他一直是皇太极身边最有远见谋略,也最为忠心耿耿的贝勒之一。

    萨哈廉唯一一次受到罪罚,便是因为不久前和代善一同为莽古济求情。

    然而,城中对代善一家被罪罚的理由此众说纷纭,有言这莽古济只是诱因,真正的原因则是在分赏林丹汗妻眷时,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想娶苏泰大福晋,而皇太极偏袒了济尔哈朗,从而导致代善心存不满,才会故意与皇太极唱反调,与莽古济交好,惹怒了皇太极,还令萨哈廉也受到了牵连。

    壬子岁,萨哈廉病逝。

    白人送黑人的代善主持丧事,皇太极特下令辍朝三日,以示悼念。

    随后,皇太极追封因病而未得封王的萨哈廉为和硕颖亲王,率诸王及文武大臣等亲往祭奠,并亲自奠酒,遣官宣读封册之文,其后又复痛哭三奠。

    丁巳,设都察院,皇太极谕曰:“朕或奢侈无度,误诛功臣;或畋猎逸乐,不理政事;或弃忠任奸,黜陟未当;尔其直陈无隐。诸贝勒或废职业,黩货偷安,尔其指参。六部或断事偏谬,审谳淹迟,尔其察奏。明国陋习,此衙门亦贿赂之府也,宜相防检。挟劾人,例当加罪。馀所言是,即行;所言非,不问。”

    庚午,武英郡王阿济格、饶馀贝勒阿巴泰、公扬古利等率师征明。皇太极亲御翔凤阁面授方略,且诫谕之。

    皇太极对萨哈廉去世悲不能持,他的忧愁,海兰珠看在眼里,海兰珠都看在眼里,遂常常陪他散散心。

    到了初夏,凤凰楼便十分适合小憩纳凉,她便陪皇太极在凤凰楼中层午睡。

    这天恰好是头七,午休时,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醒来时竟是一身的冷汗,整个人都似魂不附体。

    海兰珠见他满身是汗,不免有些担忧道:“皇上怎么了?”

    皇太极呆怔了许久,才道:“方才梦见颖亲王了……”

    萨哈廉过世不久,海兰珠知道他兴许还没能缓过劲儿来,叹一口气道:“颖亲王可说了什么?”

    皇太极一手按在太阳穴上,“他对朕说:请皇上赐臣一牛。”

    “牛?”海兰珠不解。

    “他不是在说牛,而是在忧国事。朕的身边……恐怕再寻不到比颖亲王更忠心不二之人了。”

    皇太极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这几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增长的缘故,将这些生老病死看得愈重了起来。

    他一手捂在胸口,自责地望着她道:“颖亲王一生只娶了一位嫡妻,一生也只爱她一人……这一点,朕自愧不如。”

    若不是为了做这个皇帝,他何必一娶再娶,看着自己的手足爱将一个个永别于世……

    这次托梦后,皇太极马不停蹄的加封了萨哈廉生前最爱的儿子阿达礼为多罗郡王,又特意邀代善和岳托去浑河观看渔猎,以解失亲之忧。

    海兰珠随皇太极的御驾一并出了城。行到了浑河堤岸边,代善和岳托先抵接驾,年过半百的代善,又方痛失爱子,神态间都透露着苍老之态。

    岁月不饶人,当年赫图阿拉城里那位风流倜傥的大贝勒,也逃不过时光的洗涤。

    代善正要请安,却被皇太极拉住道:“礼亲王年迈,可免跪礼。”

    “谢皇上恩准。”

    代善又向海兰珠作一揖,恭敬道:“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四个字,从代善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那般地刺耳通鸣。

    她知道,代善心里一定是恨她的。

    皇太极设帐于山包地势高处,挑了一处视野好的石台观赏渔猎。

    浑河水如其名,水色浑浊,湍急粼粼,河岸两边聚集着不少正在拉网的渔夫。

    海兰珠坐在他身侧,蒲扇轻摇,皇太极则与代善二人谈古论今,追忆起了少年事。

    坐了一会儿,下午的艳阳便晒得她有几分倦了,皇太极仍在和岳托高谈阔论着天下事,聊到了愈演愈烈的农民起义,和横空出世的明将卢象升。

    这个卢象升,去年在郧阳击败了高迎祥、李自成的数十万义军,人称“卢阎王”,名号足以见得其令起义军闻风丧胆之势。

    李自成会和高迎祥、张献忠后,从河南一路横扫中原,攻克了凤阳不少,还焚毁了朱元璋的老家祖坟……

    说是来看渔猎解忧的,其实还是为了政事、国事。

    这一出浮世乱,海兰珠越听越是胸闷气短,烦躁不已。于是她独自离开了幄帐,寻了一处葱郁的大树避荫。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好在一片清净。

    谁知才眯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一个声音道,“高处不胜寒,娘娘还是下来吧……”

    她认得代善的声音,也记得这句“高处不胜寒”。

    只是二十多年前,说出这句“高处不胜寒”的,是个驰骋疆场,意气风的少年……

    而今的代善,早已心如止水了。

    海兰珠循礼欠身,“礼亲王。”

    代善闲适地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下,像是自我解嘲道:“娘娘抬爱,现如今我不过是个闲散人而已,挂了个礼亲王的衔头,迟早……是要给这些后生们让贤的。”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海兰珠承言道:“苏东坡写这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怕也想到了,通权达变,在合适的时候功成身退,总比落得身败名裂要好。”

    “功成身退?呵……”

    代善轻嗤了一声,“真正功成身退之贤者,何至于如我这般狼狈?到如今,还要靠儿子来作保。”

    “几位大贝勒里,皇上独待你不薄,王爷又何出此言呢?”

    “皇上不过是顾念旧情,看在颖亲王和成亲王的份上,给了我几分薄面罢了……”

    代善仰头一躺,双手交叉撑在后脑勺上,怅然道:“一生浮名又为何?我是真的老了,真的斗不动了……”

    海兰珠以为他是因为萨哈廉去世而感触,遂体恤道:“生死无常,自有天命,还请王爷看开些吧。”

    代善沉寂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娘娘当真觉得,颖亲王的去世是偶然吗?”

    海兰珠尚不得其意,就听他悠悠道:“这个世上可没有偶然……皇上亲封的七位亲王里,我和颖亲王、成亲王就占了三位。这肃亲王是太子爷,郑亲王是皇上的心腹亲信,总有势单力薄的人……”

    代善的话中,分明意有所指,海兰珠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娘娘可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世上事,绝非只有黑白对错,坏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坏人。而今,阿巴亥的孩子们长大了……”

    代善用十分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咱们拭目以待吧,总有一日,睿亲王和豫亲王……会回过头来讨债的。”

    海兰珠微微诧异,睿亲王和豫亲王……

    多尔衮和多铎,他们一个二十四岁,另一个才二十二岁……虽说坊间议论,他们二人是一个风流一个荒唐,但年纪轻轻,却能按功封在亲王之列,实力不容小觑。

    萨哈廉的死……当真与他们二人有关吗?

    在察哈尔缴获玉玺那次,萨哈廉和岳托的确与多尔衮同在出征之列,那时皇太极便与她提过,岳托中途犯了旧疾,萨哈廉也有病在身,他放心不下,才亲自去迎大军还师。

    对于夺-权的明刀暗箭,海兰珠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下听到代善的暗示,她却不觉得意外。

    她幽幽叹了一声,“因缘果报,循环不失。只是这一报,尚不知是善还是恶……”

    毕竟是弑母之仇,对少年来说,何其沉重……又岂是轻易能搁下的。

    一报还一报,十年前阿巴亥被迫殉葬的那个夜晚,她就知道,这又是一轮因果报应的开始……

    她对历史的结局熟稔于心,也知道,多尔衮的城府和野心……绝不止做个掌管吏部的睿亲王而已。

    “人生在世,荒诞如戏……现在想想,其实早在辽阳时,我便输得一败涂地了。”

    代善长吁一声,格外悲怆,“你看到的‘功成身退’,不过是因为时乖运舛,别无选择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海兰珠望着山下一派祥和的渔猎之景,感慨道:“当年,若不是王爷助长了阿巴亥夺-权的气焰,她如何能招权纳赂,一步步将自己推向权利的深渊,万劫不复……”

    “你说得不假,是我错给了她希望……”

    代善的语气间,带着一丝隐忍的忏悔,“我一把老骨头了,自己作的孽,便应自己还……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我的这两个儿子,别的不像我,倒偏偏都很痴情。娘娘也知道,在这贝阙珠宫的围局里,唯有绝情的人,方能走得长远。”

    也许是习惯了见代善在人前光鲜傲气的模样,如今这番嗒焉自丧的吁叹,令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恻隐。

    他们虽做不成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是惺惺相惜的。

    海兰珠问:“那你呢,可够绝情了?”

    不远处,皇太极和岳托正并肩向他们走来。

    代善没有回答,缓缓地站起来抖擞自己的衣袍,口中好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得失,得失……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大清的这把龙椅前,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一生与世俯仰,走到今日,已经够了。”

    待皇太极行至他跟前时,代善才复挂起笑容,微一躬身道:“皇上。”

    皇太极负手问:“怕是朕和成亲王聊得久了,礼亲王觉得闷了?”

    代善一丝不苟地答:“回皇上,这下午的日头晒得人身乏体困,臣怕在皇上面前有损仪容,才出来找了处荫凉地歇息,正巧碰见了宸妃娘娘,才与娘娘小聊了几句。”

    皇太极倒没有责怪之意,目中带笑地走到海兰珠身边,执其她的手问:“爱妃与礼亲王都聊了些什么?”

    对这个人前的新称呼,她仍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一唤虽饱含情意,她却是好不自在。

    “回皇上,臣妾……也就和礼亲王叙了叙旧。”

    皇太极没有多问,下令起驾回宫。

    轿辇一直送到了宫门口,临作别,皇太极才朗声对岳托道:“既然今日渔猎也看了,回去之后,朕的话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也不知岳托先前都听到了些什么,回城这一路皆是脸色极差,丝毫看不出半点喜悦来,只是勉强地答道:“回皇上,臣一定好好考虑……”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别有深意的叮嘱了一句:“你是朕的亲侄,也是爱将,更是我大清的开朝元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朕希望你能好好拿捏,不要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纷扰,而误了自己的仕途才是。”

    “是。”岳托垂答。

    皇太极交待道:“礼亲王,成亲王,既到了大清门,你们也不必送了,回府去吧。”

    代善与岳托齐声答:“谢皇上体恤。”

    海兰珠从珠帘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代善落寞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荒芜。

    皇太极见她走了神,闷声问:“你可是在同情他?”

    海兰珠淡淡一笑,放下珠帘,没有作答。

    轿子停在了凤凰楼前,皇太极没有下轿,而是喟然道:“你记住,这座皇宫里,没人值得同情,除了你我之外,都是敌人。”

    “唉……走吧,我们去阁楼上坐坐。”

    不待他作答,她已婉婉下轿,朝凤凰楼的石台行去。

    皇太极负手跟在她身后,一直登上了顶阁,她才嫣然回眸道:“皇上可知,你和礼亲王的区别在哪吗?”

    皇太极闷不吭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是嘴上无情,心里有情,而礼亲王是嘴上有情,心中无情。”

    海兰珠凝望着他刚毅锋利的侧颜,她所爱的男人,如今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从来都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生戎马,叱咤风云。

    可做皇帝,到底有做皇帝的悲凉……

    “礼亲王闲赋在家,对他而言是无官一身轻,落得快活自在,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她一手轻覆在他肩头,低吟道:“我只是怜惜你……如今连代善也走了,你身边,又还剩下谁呢?”

    听到此处,皇太极的眸色骤黯,呼吸声愈沉重了起来。

    “你也觉得朕错了。”

    海兰珠平心静气道:“我不是你的谋臣,也不关心朝局,只是想说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近来从肃清到登基这一系列的事情……太繁杂也太仓促,令得她应接不暇,险些没能看清这之中的迷局。

    好在是代善给了她善意的指引。虽然这个指引,也是他出于自保的举措。

    那个主动告莽古济的家奴冷僧机,绝非善类,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授意于他的利益集团,否则他怎么敢孤注一掷?

    莽古尔泰一党倒台,紧接着就是代善这个元老……如今萨哈廉和岳托接连被责罚,豪格也处于劣势,几位亲王里,受益的自然是多尔衮和多铎了。

    范文程曾评莽古济事,乃是“一石二鸟”,其实所指并非皇太极,而是多尔衮……只是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显然,自缴获玉玺一事后,皇太极就对多尔衮的信任和倚重愈甚,他的爵位也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得封在亲王之列,相比之下,战功赫赫的阿济格却只是个郡王,可见皇太极对之的偏爱。

    如今的多尔衮,不再只是个手足无措看着生母被逼殉葬的少年了,他有兵权,有野心,更懂得运用手段谋权。

    出于对历史结局的顾虑,她不得不提防多尔衮。

    就算多尔衮注定会权势熏天……然而,也不能是现在。

    皇太极有几分不悦,径直坐在吴王靠上,“朕先前处置了这么多人,你都不为所动,倒是被礼亲王的巧舌如簧给说动了。”

    海兰珠生怕他误解她的意思而动气,只好兜个圈子,缓和道:“那我问你,什么是党争?”

    皇太极迟疑了一会儿,答:“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朋党之争。”

    “不错。”

    海兰珠忆古思今道:“我在明朝生活了十数年,万历朝、天启朝到如今的崇祯,我都算是待过了,也见识过了。万历朝时,没人知道魏阉是谁,只是三党与东林党之间相斗。而到了天启朝,魏忠贤横空出世,三党倒戈,满天下是魏千岁的功德生祠,阉党可谓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东林党落败后,其党羽无一人能幸免。再后来,崇祯继位,肃清惩治阉党……”

    当年,她用了“靖康之耻”的教训,以后世人的角度告诉了他议和的意义。

    而这一次,她想用“党争”的教训,告诉他统治的意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党派的得势,往往是另一个党派的没落。若是代善这一党的势力,也如洪水过境,冲刷得丝毫不剩了,朝局上,又有谁能牵制住多尔衮呢?

    皇太极不会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知道十年后历史的格局,也不知道,他的这位幼弟,和宋太宗赵光义一样,藏得是谋兄篡权之心。

    “崇祯杀魏忠贤那一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崇祯,善恶分明,一心想要肃清朝纲,以为杀掉了魏忠贤,就能治朋党之乱。可是党争党争,有党才有斗争,有斗争……才有平衡。他杀了罪恶滔天的魏阉,也除掉了唯一能和言官抗衡的利剑。魏阉弄权,阉党祸国不假,然而除掉了这个‘大鳄’,崇祯一个孤家寡人,又如何能跟东林君子、满朝文武斗下去?”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使得东江海务具废,皮岛无人牵制;崇祯杀了袁崇焕,无人牵制辽事;杀了魏忠贤,则无人牵制群臣。

    当年李成梁坐镇辽东时,亦是靠女真部落间的斗争来遏制建州的壮大。

    杀掉魏阉的崇祯帝,太过年轻气盛……他未曾想过,阉党至终是皇权统治的衍生,杀了遗祸百年的魏阉,也失去了牵制平衡朝局,对抗官僚的工具。

    从现代术论的角度来说,阉党是拥戴皇权的集团,与之驳斥相斗的东林士大夫,则代表士族官僚这一股资本势力。两者原本势均力敌,产生博弈的局面,阉党的灭亡,直接导致了皇权式微,与封建主流背道而驰。

    她洋洋洒洒的一席话,从党争上升到了社会矛盾和资本矛盾,看似很难令人领悟和消化。但她真正想让他明白的,是以党争来牵制,以达到统治的目的,这才是党争的意义。

    “举明朝的实例,是想借党争喻朝局……”

    她以党争作药引,最后才将话头调转回代善身上,如是道:“礼亲王在朝中根基已深,你若非要连根拔起,不是拔不动,只是留他在朝中,也能起平衡稳固局势之用。否则,你想将大权都交给阿巴亥的三个儿子吗?”

    皇太极沉思默虑了良久,黯然道:“你与朕说实话,你不肯朕动代善,是不是顾念当年——”

    “不许犯傻了,”她捂住他的嘴,一句句重复道:“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而已。”

    “你话中的道理,朕听明白了。可朕……不觉得崇祯错杀了魏忠贤。”

    皇太极若有所思道:“明之衰亡,自万历朝始,其原因错综复杂,党争只是其中一患。可假若不杀魏忠贤,阉党势必权势窜天,民怨四起,为君者何颜以对天下人?”

    海兰珠暗喻道:“阉党的存在,是维系朝中势力平衡的关键。魏阉权倾朝野,却无篡权之心,他虽胡作非为,却不曾危及皇权统治……”

    皇太极不屑道:“且不论其忠奸与否,堂堂一国之君,要杀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还要权衡利弊,那他在明廷中还有何威信可言?若是连几个士大夫也斗不过,又还谈何复兴?朕倒觉得,若依权宜之计留下了魏忠贤,那崇祯帝只是个中庸之流,杀了魏忠贤,才令人刮目相看。”

    海兰珠一时失言。的确,她拿崇祯来做例子,仍是不够恰当……她忘记了,皇太极是如何打破诸贝勒拥兵自重的原状,一步步大权独揽,成为大清的开国皇帝的。

    站在皇太极的角度而言,或许这些手握兵权的诸王,才是他的牵制。

    海兰珠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点到为止。该说的她已说得够多了,毕竟朝局的事情,也不是她能过多干涉的。

    “不过,你今日的话,朕便当做是警醒了。”

    皇太极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恳然,“只是朕要治国,也要治家,面对诸王贝勒,要一碗水要端平,奖罚分明才是。你若觉得朕罚礼亲王罚得重了,朕再补偿些家财给他……”

    “所以皇上以为,礼亲王真在乎那些家财吗?”

    海兰珠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你不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我所言,你日后就会明白了。礼亲王、成亲王还有已故的颖亲王,从继汗位到称帝……是一直拥戴你的人呐……”

    她一语诂怨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太极,我只希望你不要做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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