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野狐,  绕巷陌····”

    远处有驱傩人唱着词，听着歌声凌乱，又透出独特的热闹气来。

    钟盈才从宫里回去,  迎面便碰上了驱傩的队伍,  茗礼喜热闹,  掀起帘巾好奇探头张望。

    钟盈也跟着视线往外移去。

    前头领舞的傩翁傩母,  后头跟着的数多带着面具的护振童子……也有围着跟着跑上前的孩童们，几乎围得水泄不通，钟盈低了头也想看个究竟,  茗礼却将车巾掀了下来。

    钟盈只得往后一缩，又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

    茗礼抿嘴一笑。

    钟盈瞥了她一眼，见她笑意更甚,  她这才不解道：“笑什么？”

    “奴笑殿下呢。”茗礼抬头，小女使眼睛透着清澈的底光。

    “笑我什么？”钟盈不解。

    “殿下想看傩戏，那便光明正大看，做什么偷偷摸摸的。”茗礼冲钟盈眨眨眼睛，“难不成道祖都不允许殿下看傩戏了么？”

    “贫嘴。”钟盈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女使大抵是在笑自己欲盖弥彰。

    “今日除夕，殿下就许茗礼放肆一回。”茗礼讨饶道。

    “罢了,  我哪次没有由着你来。”钟盈摇了摇头。

    “那有一事,  殿下需听奴一回,  “茗礼忽然严肃起来，看着钟盈郑重说道。

    “何事？”钟盈也跟着紧张。

    “那护膝,  殿下莫要再做了,  咱们元盈观多少通针绣的婢女，何苦牢殿下亲自做呢？”茗礼低头，心疼地看着钟盈的手。

    钟盈下意识把手往后藏了藏。

    她记忆里有原身关于针线的回忆,  但究竟不是自己的身体，初初开始做还有些不适，扎破手指划伤手心是常事。

    她这些日子还是躲着茗礼偷偷得空裁剪布料寻花样做的，哪知还是被她发现。

    钟盈低下头，她心底涌过窘迫。

    好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心事一般。

    “我，我不是……”钟盈嗫嚅了几个字，最后也不知该说个什么词，“以前在冷宫的时候，随阿娘做过一些针线活，那时阿耶和五郎的衣衫都是我和阿娘一起缝补的……我就是试试自己的手生了没。”

    钟盈在脑袋里迅速翻阅原身记忆，想要填补这份尴尬，到最后却磕磕绊绊只说了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难得听殿下解释了这么一大段话，”茗礼叹了口气，“奴虽跟随殿下不过几年，可殿下的心思多少也能猜晓。”

    茗礼抬头，她视线落在钟盈的眼睑上，温温柔柔，毫无棱角。

    “殿下要关心谁，宠爱谁，奴都不会阻拦，”钟盈缓缓抬起头，茗礼又继续道，“唯独，无论殿下做什么，都请千万爱惜自己，莫要受伤。”

    茗礼的话像是忽而涌入了的泉水，带着轻柔的暖意。

    “只要殿下平安，茗礼就心安。”茗礼低下头，声音很轻。

    “我知道了。”钟盈最后也只这般答了话。

    茗礼的这份关心，让她因自己占据了这具身子，而产生难以遏制的羞愧感。

    马车嘎吱一声——

    在观门缓缓停了下来。

    钟盈才进院子，便见李沙迟和骆丰正举着火把，将院中的积起的几个火堆点燃。

    轰——的一声。

    几处火光燃得半高，暮色的晦暗被这巨大的火焰冲破，元盈观四处皆亮堂堂的，这突如其来的热气喷至钟盈的脸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眯。

    可身体却未退后一步。

    “殿下，我搭的庭燎好看吧？”骆丰先凑过来，对着钟盈兴奋道，“不说这邑京城里，就说整个大齐，也数咱们观里的庭燎最热闹。”

    “殿下殿下，莫要理骆七的，您看我们这个，我们这个选的可是最耐烧的松木，昨日我特意去后山砍的，比骆七他们的要燃得好看多了。”李沙迟起劲道。

    许是几团火堆燃得旺，这院里的寒气被逼退了不少，连同热和亮堂都先一同晃眼起来。

    “李九，你这是又起的嫉妒心，你看这火苗，明显是我这处旺些！”骆丰急了，嚷了起来。

    钟盈觉得有些不妙，这几人不会有像那日评价那几个鸡蛋一样，让她说个究竟吧。

    她抬头，已然看到李沙迟和骆丰已然同时转过头，把目光朝向钟盈。

    “茗礼，茗礼你说哪个好看？”钟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茗礼。

    茗礼睁大了眼睛，眨了两下，这才反应过来钟盈的意思，刚想张嘴拒绝。

    李沙迟和骆丰已围了过去，钟盈抽身往旁一躲，茗礼被那两小将拦着满脸无措，她提溜着脚步朝一旁檐廊走过去。

    方才她就看到，荀安抱着臂，正看着他们这厢打闹。

    只是那里背光，没有照亮少年的身形。

    直至钟盈走向他处，一旁的婢女才意识到那方角落还未点纱灯，匆匆抬了竹钩子小心挂了上去。

    阴辟的角落，随着钟盈的脚步，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直至少年的脸清晰映了出来。

    “殿下。”他站直了身，对着钟盈一拜。

    他着了厚氅，也是清淡菘蓝色，衣领处冒出一圈雪白蜷曲的短毛，正摩挲着少年的脸，这张秀美的脸增了几分俏皮劲。

    “今日总算是穿多了才出来。”钟盈道。

    少年莞尔：“殿下的话，我怎敢不记在心里。”

    明明说得很平常，但这话落在钟盈心里，却觉得像是得了一份特殊的允诺。

    她心底扬起不自知的欢愉。

    就好像他做了一个承诺，她的话，对他很重要。

    “怎么站在这里，不和他们一起去点庭燎？”钟盈语气轻快起来，顺着荀安的视线朝堂下看去。

    她距离他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的草药与墨香交织的清冽味道。

    “为何人都喜欢这些年礼呢？”身侧的少年没有回答钟盈的话，语气与方才不同，有些漫不经心，“明明俗气又琐事，不过是徒劳耗费财力物力罢了。”

    “今日一天，与昨日一天，都只是同样重复的时辰，有何区别。”

    “你不喜欢？”钟盈看到庭燎的火光在少年的脸上跃跃，时而亮堂，时而昏暗。

    “只是觉得，并无意义罢了。”荀安避开了回答，垂下眼睑淡淡道。

    “俗气是俗气，”钟盈看向庭院中愈发燃得半高的庭燎，那处骆丰和李沙迟还围着茗礼想要个究竟。

    周边的婢女侍从们忙着端菜肴往食案上摆放齐整，若是细看，有些婢子着了新衣，有些则在鬓发间簪了一朵红花，有些或是换了新做的长靴……

    各有百态，却都换着一众共通的向往满足。

    “可正是这样看起来无趣的节日，才让人觉得时间在流逝，我们在活着。”钟盈的语气轻快起来，如同那些冒尖不断生长的焰火。

    荀安没有再说话，他望着燃耗的火焰，神情陡然冷漠。

    他不喜欢钟盈方才的话，也不喜欢此刻眼前的景。

    ……

    大理寺今日大半官员皆归家过年。

    屋内只燃了几展昏灯，一豆灯火晃着苗微微旋着，勉强能照亮案牍上的墨迹。

    周砚与葛栎不是邑京人，又无家室，本意是想着二人一处过除夕的，却被迫一直留于现在。

    葛栎眼神示意了一下周砚，周砚摇了摇头，又低头去看向伏案查卷宗的卢昉。

    葛栎提了提气，踮脚小声道：“卢公还不归家么？”

    他用的气声，很是小心翼翼。

    卢昉抬了头，看了眼堂下已然空无一人，似才恍然反应过来。

    青年脸上露出愧疚之意：“未曾想竟这么晚了，二位且快些归家吧。”

    周砚叉手一礼：“我两在这邑京城里也无多亲友，归家不过面壁独饮罢了，在这待着也是待着。只是卢公您还不回去么？”

    “这些东西我还需看完。”卢昉揉了揉眉头，“待看完了再归不迟。”

    “卢公昨日起就调了季参军归档的书信看，这般都已然看好几日了，昨日寺卿大人还问起我，说卢公多日未出门，究竟在做什么，我就……我就随意说了几个词糊弄了过去。”葛栎小声嘟囔道，其间周砚递了好几个眼神给他，他都置若未闻。

    卢昉听毕，肃容了些许，站起身，对着葛栎一礼：“多谢葛公。”

    卢昉做此事动作端正，退进有礼。

    “卢公客气，客气了……”葛栎摆摆手，脸皮子红了起来，“我等既是大理寺的官员，这些是分内之事，是应当的。”

    周砚松了口气，见卢昉低头从书案上拿起一叠信纸，他慌而退后几步，叉手一礼。

    “此事究竟是我私自查探，有违齐律，二位跟着我也是连累，若以后真有事发生，二位尽管推卸到我身上即可，我会一力揽下罪责。”卢昉说道。

    葛栎忽而敛眉，身体也站直了些。

    一旁的周砚急急递神色，葛栎却毫不理睬，只顾自己开口道：“卢公绝不可这般说话，我虽只是小小录事，可也知晓，大理寺就是为了让这天下再无不明之案，无人再蒙不白之冤。既入大理寺，时时以此训为己训，铭记于心，不敢有迟。”

    卢昉抬头看向葛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与方才不同的光色，就好像在灼光里碰见另一束灼光。

    周砚阖上眼睛，他心中暗骂。

    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早早就退去了，此刻已然被葛栎这臭小子架到这位置上，他这主簿，哪有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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