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杨娘子却面色冷静下来，“多谢殿下厚爱，只是我离开凉州多年, 心中记挂阿耶阿娘, 因而此次必然是要归去的。”
钟盈低头叹了口气。
“娘子这般的才华, 可惜了。”
她抬手拿起茶盏, 余光瞥见妇人额首抿茶，她手微微一转，茶水皆泼向衣面。
“殿下！”一旁茗礼先一步, “殿下你没事吧。”
“无事。”钟盈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道袍，“是我手抖了。”
杨娘子已然走近：“殿下。”
“不知娘子是否有可换衣的退室。”钟盈问, “还需劳烦和娘子借一套衣衫。”
“自然有。”杨娘子看了眼钟盈，又回头扫过跟在钟盈身后低着头的小厮，“请殿下随我来。”
“阿砚，”钟盈唤了声，“你去马车里把我的慕篱拿来。”
身后小厮额首，低头踏步出门。
季家的退室光线很沉，杨娘子的衣衫素雅, 上面留着淡淡檀香。
茗礼侯在屏风外, 由杨娘子亲自递过衣衫：“这衣衫岁旧了些, 但却还是浆洗干净的，殿下将就一下。”
钟盈看了眼衣衫上的团花纹, 倒不是邑京城最时兴的花样, 款式陈旧，却很干净。
就像杨娘子这个人一般。
钟盈其实有些奇怪，按着骆丰卢昉他们言语里的杨娘子, 清高绝傲，才气斐然。
这样的女子怎会嫁给季旻这般身无长物之人。
“娘子当初怎会嫁给季参军？”钟盈瞧了眼外头的日色。
正直晌午，不晓得周砚有没有摸到季府的书房。
“并非冒犯，只是觉得娘子这般人物，应当寻一通晓诗文术数的郎君。季参军虽战功显著，但与娘子衬，似乎有些……”
“回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上大多婚姻，本就是这般没头没尾成的。”杨娘子伏身，替她撑直外裙，茗礼系着外衫，没有说话。
杨娘子对钟盈的问话，有条不紊，甚毫无继续询问余地。
“是。”钟盈不知该回什么话，“是我冒犯了。”
“我只是可惜，娘子本应寻一心上人，白首不离才是。”
钟盈没有接下去话。
那季旻在邑京城中风评不佳，听闻极爱去平康坊寻那些烟花巷的娘子们玩闹，这般婚姻里蹉跎应当是憔悴的，但看杨娘子似乎毫无影响。
屋子里又沉默下来，
杨娘子将外衫抚直，又重新左右抻齐。
钟盈顺着她引导，将手抬了起来。
“不是所有女子，都想寻一心人的。”
杨娘子抬起头，她的视线与钟盈平齐。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角上扯出一条弧线，像是一轮淡淡新月挂于上方。
但里面藏着的瞳仁却是冷静的，如一面没有温度的镜子，正倒映着钟盈的脸。
“这世上所谓一心人，不过是拿来骗女子的幌子，多数皆为虚假。”
她唇齿微动，静静吐出一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靠男女情爱活着。”
她的声音很凉，冷静得像是磨光的镜面。
随后她退后一步：“殿下，恕我僭越了。”
“那娘子呢？娘子信什么？”钟盈并没有后退，她看着杨娘子继续问道。
“我为我心活着，心往何处便是我之所向，”杨娘子抬头，她没有躲避，“我信因果报应。”
“殿下信吗？”
她望着她。
钟盈摇了摇头。
“我信人定胜天。”
杨娘子笑了笑。
“殿下自有卓识。”
“我们女子所能之事有限，若天下女子都能有殿下的这般身份，那便也能说一句人定胜天。”
钟盈摇了摇头。
“娘子可是有难处？”钟盈不解道。
“并无，”杨娘子道，“殿下今日登门令寒舍蓬荜生辉。只盼以后诸事，殿下能顺遂平安，莫失莫忘。”
钟盈顺着一侧胡床坐了下来。
窗子外日光倾泻，一半落在她手指上。
“我知娘子要离之心笃定，”钟盈顿了顿，“只是这世上虽对女子桎梏许多，但女子所能之事并非有限。若是娘子愿意信我，我可帮娘子。”
“这世间所有的女子若皆能互帮，便再无人可欺辱我们。”
“今日来请娘子进弘文馆，也是想让娘子给天下的女子做一榜样。我们也能读书育人，出将入相，丝毫不必男人差。”
钟盈这话说得恳切。
她虽抱着目的来这季府，可对这杨娘子也略有了解，怀有大才，不应这般遁世。
因而这番话，她出自真心。
杨娘子却没有应这钟盈的话继续说，而是低下头笑道：“多谢殿下抬爱，我心已决，殿下不必再劝。”
钟盈叹了口气，她没有再挽留。
“本想结交娘子一番，谁知今日一见便是离别，是我打扰娘子了。凉州路远，娘子千万珍重。”
“多谢殿下。”
钟盈转身出季府的时候，身后的周砚也跟了上来。
周砚对他微一额首，钟盈松了口气。
她便没有回头，接过周砚手里的慕篱，由茗礼戴上，踏步出了季府。
杨娘子看着钟盈的身影消失于门口。
一旁的婢子向前一步：“娘子，书房有人进去过。”
“正如娘子所料，郎主留着的那叠书信皆被带走了。”
杨娘子点了点头。
“奴婢不懂，那书信既然是陇右寄来的，这般交给长公主，会不会……”
“书信本身并无多问题，不过是把他们的目光引向陇右罢了。”杨娘子淡淡道，“咱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以后这邑京城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这么多年，娘子辛苦了。”那婢子躬身道。
“你把消息去告诉东家，”随后她深吸口气，转过身冷声道，“并且把殿下要我留在邑京的消息一并告知。”
“是。”
待随身的婢女退下后，杨娘子抬头，看了眼庭中的槐树。
这株槐树是她入邑京的那年种的，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已然半高了。
可惜还未到季节，也闻不到槐花香。
“阿训，你应当也安心了。”
女子对着这槐树轻轻道了一句，飘散在初春的邑京城里。
……
“快些，再快些。”钟盈送走了卢昉和周砚。
她掀开车巾，对着马夫低声叮嘱：“再快一些。”
“殿下，已然是最快了。”马夫无奈道，“殿下还是快些坐进车里去，马车颠簸，莫要伤到殿下。”
那马车夫才说完，马车便停了下来。
“怎么？”钟盈抬头向前看去。
前头不知为何来了多许人，马车占地太多，完全不得前进。
钟盈一咬牙。
身后茗礼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就见钟盈消失在人群里。
她喘着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奔跑。
不要迟了，不要迟了，不要迟了……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若非提前答应了卢昉，她必然是要陪着荀安一起看的，此刻在季府耽误这般久，不晓得荀安是否已经离开了。
她脚下步履加快。
身边带起的春风连同慕篱围纱皆起好看的弧度。
她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轻盈与欢悦。
直觉告诉她，荀安定然会过策试，这是他走向全新身份的第一步，无论如何，她定然都要陪着他的。
可同时，她心里还有不安。
万一，万一要是……
心绪督促着脚步，身上却像是轻盈的羽燕，朝着她心之归处而去。
再一点，再一点。
她已经看到了那菘蓝色的身影。
少年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但却不是望着朱壁的，而是低头与身侧的一个女子说着话。
钟盈的脚步缓缓慢了下来。
心中希冀的光随着那清晰的含苞牡丹面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她止在人群里。
少年低着头，唇角噙着淡淡笑意，一旁的钟蕙微侧着身，但即使如此，钟盈也能看到女子浮于脸上的欢悦。
人来人往，好像所有的光都围在他们身上。
她与他们之间，隔着跨不过的天堑。
人语声，嬉笑声，都入她耳朵成了绵长的线。
心思不断低落下去，可当落在半空的时候，她内里却又升起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她攒紧了衣袖，然后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换的是杨娘子的衣服，虽素色，却也整洁。
喜欢一个人，那便总要告知于那个人。
即使他真的无意，她也不必在此妄自菲薄。
她深吸了口气，侧头先抬头看了眼放榜的名字。
正如她所期盼的，荀安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心下便只剩欢愉，心有所向，朝前一步一步走去。
许是注意到钟盈，钟蕙先向她看来。
在看到钟盈的脸后，钟蕙愣了片刻，才要叉手，钟盈抬手止住：“此处人多，不必多礼。”
随后，钟蕙似想到什么，回眸看了眼荀安，匆忙解释：“殿下，我……”
“我来找荀安。”钟盈略过钟蕙，她抬头，对着荀安道。
即使隔着慕篱，她也能看到少年此刻脸上的表情。
与以往漫不经心不同，他身上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就好像他身体的某一处，在这一天有了某处细微的变化。
少年的额发间，有一点光落着，渡了一层柔柔暖色。
“殿下。”少年叉手行礼。
“恭喜你。”钟盈抬手，将慕篱拂开，对着少年露出笑意。
她没有克制自己对他蟾宫折桂的欢喜，她将自己的心意情绪都施展给他。
少年桃花眼里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很快低头道：“多谢殿下。”
“荀安，我有事想与你说。”
“殿下请说。”
女子眼睛亮亮的，走近一步，对着他笃定道：“我只与你一人说。”
荀安看了眼站在旁侧的钟蕙。
倒是钟蕙先反应过来。
“那我先告退了。”少女转过身，随后又回头看了几眼，才离去。
四周人语声喧哗，都指着朱壁上的说着各种言语。
或是欢喜，或是失望，或是讶异，人间种种情绪皆汇集于这一壁之下。
“殿下请说。”荀安低头道。
钟盈没有答话。
身前的女子此刻低着头，她像是在凝聚什么气力。
“殿下？”荀安又怔了片刻，出声提醒道。
“荀安，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一瞬四周的嘈杂忽而都淡去了。
喜欢一个人，就要坦荡告诉对方心意。
她从不是一个躲避自己感情的人。
此刻便抛弃所有的桎梏，将自己最清透的心意全部给他看。
身前少年低头望着她，桃花眼缱绻柔情。
他在等她开口。
钟盈吞咽了一下，握紧了拳准备言语。
突然不知被哪里来的人流推搡，直接将她推了出去。
“这位小郎君也好，生得这般秀气，郎主和娘子定然是满意的。”身着青灰色衣衫的仆从蜂拥，七嘴八舌着想来拉荀安。
“这是我家娘子定的，你等远些。”
“这么秀美的郎君怎能便宜了你家，定然是我家娘子才能配得上。”
钟盈被逐渐推至人流外。
眼见荀安就要被劫走，她用尽了全身力气，跻进去。
“别动他！”她提高声，“不要动他。”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的还亲自来榜下捉婿不成？”
有仆从扫了一眼钟盈的衣衫，冷嘲道。
“我便是自己来捉婿如何？”钟盈已然挤进人群里。
她在众多衣衫里，眼疾手快拉住少年的手腕。
“哎？你这小娘子怎么的还动手了？”有人想上来扯荀安。
少年被推搡来去，钟盈直接拦在前头。
“他是我的。”她肃容看着前面围着的人。
钟盈这张脸清冷，且不苟言笑时，带着不怒自威的离尘感。
一时这些仆从也被女子的言语镇到，手不知不觉从荀安身上松了下去。
“荀安，”钟盈察觉到人群的变化，迅速回头对着少年示意眨眨眼睛。
“跑！”
女子抬高声大喊了一声。
少年也在一瞬了然。
她拉着少年的手，快速朝前跑去。
那群仆从似才反应过来，在身后敲锣打鼓喊着。
可钟盈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四周的摊贩，升腾的烟火，都像是彩色环绕在他们身侧的流萤。
而她唯一能触及的那一点，便是紧紧握着的少年的手。
一直往前跑，从邑京城里穿过去。
沿着风北上，向着那焉都山下，那轮浮于山头的落日跑去。
直至四野苍茫，旷野草低。
她才会带着他停下来。
夜幕，邑京城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街巷间土黄色夯实的墙壁也成了好看的暖黄。
流水渠旁，流动着一盏盏水灯。
钟盈此刻不敢看少年的神情，她不知道带着他跑了多久。
待她意识到他的身体，才停了下来。
方才那千头万绪的话，此刻止在唇齿间。
“殿下没事吧？”
倒是荀安重新匀了气，朝前走了一步，桃花眼不再上扬，而是微微垂着眼睛，低头在寻钟盈的眼睛。
他因奔跑脸上起了红晕。
而频率增快的喘息，皆落在钟盈的耳朵上。
“放才，殿下说得可是真的？”少年柔声问道。
尾音与夜风一般暧昧不定。
靠得实在近了，钟盈有些无措低了低头。
“方才，我说什么了？”
“殿下方才说，你是来捉夫婿的。”
“然后……殿下还说，我是你的人。”
少年重复道。
钟盈的脸迅速发烫，避开了他的眼睛。
少年轻轻嗤笑一声。
“若是今日的话不作数，”他声音顿了顿，“那么，那日除夕夜，殿下对我做的事情，也要不负责了吗？”
钟盈登时觉得一股热气匆脖子往脸上升腾，整个人红得发烫。
除夕夜……
她本来一直避的事情，她以为他不会提，可没想到此刻却突然提了出来。
她视线不自知地落在少年的唇上。
“殿下的话，都要不作数了么？”荀安又逼近一步。
他的神情很是哀婉，眉尾的那颗红痣愈发分明。
钟盈脚往后缩了缩，她被怼到了角落里。
“那殿下今日要与我说得话呢？”荀安又问，“殿下又准备不说了吗？”
她与他咫尺相隔，钟盈避无可避。
她合上眼睛。
心下忐忑，但却有一股心绪牵着她，她又寻到了那个让她安定的点。
待她重新睁开眼睛。
发觉少年已然背过身去。
月色与远处的灯火笼在他身侧，他没有再看向她。
而是抬步准备朝外走去。
脚落至青石上第一步。
身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突兀，却又清透。
“荀安，我喜欢你。”
夜风里，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混着一旁的水流声，淙淙泠泠，很好听。
少年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的脚落在青石板上。
有一瞬，他似乎感知到了这夯实坚硬地面顺着鞋履抵至他脚的触感。
接着，后面的女子又道了一声。
她的眼睛是琉璃色的澄澈，像是温热的光。
“我喜欢你，荀安。”
“可能不止是喜欢，”女子深吸了口气，坦然又认真，“我想，应该超过喜欢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缓缓转过了身。
方才言语间的风情缱绻，此刻也成了片刻的怔忪。
“殿，殿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跟着迟疑了一下。
一时全身不知该从什么地方置放。
“殿下，我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少年的声音散去缠绵，倒是愈显真挚。
可钟盈忽而莞尔。
那是一瞬松散，却又无限欢喜的笑意。
他听到她说。
“没关系，我来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