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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二

    钟盈又坠入了梦境里,  她感觉到自己在不断的沉浸,渐渐从晦暗中折身,光日刺得她睁不开眼。

    待看清了周身的景象,  她才恍然意识过来。

    她似乎在一间破瓦砾里,  这屋子只有一半的茅草遮顶,  另一半皆露在外头,  雪顺着这巨大的破洞肆无忌惮落进来,寒意彻骨。

    这破茅草屋里却缩着许多人。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形矮小,  手臂细得只剩下骨头,这大概是个小孩的身体。

    钟盈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些人各有年岁,  但每个都面黄肌瘦,瘦弱不堪。

    此刻也许是注意到她,皆抬头瞥了她一眼,很快又聚在一起围着一个破坩埚争先恐后抢着什么。

    空气中飘着一股肉香,还有各种如野狗吞咽的咀嚼声。

    “十三,你怎的现在才回来?”人群中有男人抬头道,嘴里还啃着骨头,  “找到什么吃的了吗?”

    “什么都没有。”她听到自己的这具身体开始说话。

    声音很稚嫩,  甚至有些有气无力。

    “我在雪地里找了很久,  什么都没有,”她又开口道,  “阿耶,  妹妹还未找到么?”

    那男子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他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啐了一口,那骨头落在了碗里,  发出吧嗒一声干响。

    “还没,还没呢……十三,这里还有几块骨头,你来吃一口。”

    “阿耶,哪里来的肉?”她抽了抽鼻子,走近一步。

    肉汤极香,可不知怎的,她却觉得很是反胃。

    “哦……”男子的声音迟疑起来,“捉……捉了只兔子。”

    “现在还有兔子吗?”她往前走去,在茅草堆里报膝坐下,“整个肃州一粒米都找不到,哪里来的兔子?”

    “十三,吃肉汤。”男子有些讨好地把碗筷递了过来。

    “不想吃,”她低头看了眼那煮雪白的肉,明明肚子饥肠辘辘,她却摇了摇头,“阿耶吃吧。”

    男子饥黄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半晌摇了摇头,又背过身去,如饿狼般咬着那骨头。

    倒像是发泄一般。

    她低着头往角落里缩了缩,抬头顺着视线,她看到了左边角落里,躺着一个人。

    那甚至称不上一个人,最多还有个人形。

    他的衣衫破得已经看不清颜色,但依稀能辨别是浓烈的红,碎成了条条破布,耷拉在身上。

    身体缩成一团,头发蓬乱,也未着鞋,脚露在外头。

    脚上皮肉溃烂,甚能看到上面有蛆虫在皮肉里攀爬。

    但他却无声无息,就仿佛已经死了一般。

    她缓缓站起身,朝那人走了几步。

    然后蹲了下来。

    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人的手臂。

    “喂,喂,你醒醒。”这具身体的声音很稚嫩。

    那人似乎动了几下,但又没了声。

    她又戳了戳。

    “你还活着吗?”

    那人忽而反应过来了,身体微微倾斜,然后一把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发痛。

    “疼,疼。”她的这具身体哭了起来,“阿耶,阿耶!”

    很快,方才那个男人爬了过来,一把扯走她。

    然后用力朝那人肚子踹了过去。

    那人闷哼一声。

    但男人似还不解气,继续使力往那人肚子踹了两三脚。

    “阿耶,阿耶,算了,不要打他了,”她拉住了男子,“他已经这么可怜了。”

    “晦气。”男人止住了动作,拉过她,“这人躺在这里七八天了,一个屁也不放一个,自从他来,咱们能找到的吃的越来越少,真是个瘟神。”

    转头又朝那具躺着的身体啐了几口。

    她往后看了一眼,那人躺在那处没有了声响。

    像极了一条死狗。

    入了夜,屋外的雪还没停。

    屋子里缩着的人都躺在一处,唯有几条破烂的被褥分别扯着角被几行人抢着盖,她分到了一点点,她低头闻了闻,上面有一股很重的霉味。

    但她还是往身上扯了扯。

    身侧白日里说话的男子已然睡着了。

    她伸手在棉被里捏了捏,摸到了一片棉絮,她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手心里的棉絮被寒风一吹,四散开去。

    与那落下的雪花一般都没入黄土里,瞧不见颜色。

    顺着这些棉絮飘落的方向,她的视线又往那角落里的人看去。

    那人还维持着白日里缩躺的姿势。

    她悄悄蹲起身,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缩到那人身边。

    低头,伸出手指,往那人鼻息下略过去。

    那人头发蓬乱,看不清模样,因而她手指略过的时候,才勾起几缕黏在一起的发丝能看清他的下半张脸。

    那一瞬间,她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立刻瘫坐在地上。

    那张脸……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作脸。

    脸上完全没有了皮肉,皆是裂开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唯独依稀能分辨的嘴唇上,也豁开了一个口子,如今旁侧还皲裂着,伤口上,有苍蝇在爬来爬去,几不成人形。

    她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重新爬了回去,伸出手替那人赶走了一些虫蝇,将手指小心翼翼放在他鼻子下方。

    还有微弱的喘气。

    她迅速站起身,扒开半掩的门,外头寒风凌冽,雪已然没过了脚。

    她伸出手,跑到院子里的缸前。

    缸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怎么也打不破。

    她没有办法,只能从缸旁用双手揽了一些雪,然后急匆匆朝屋子里跑去。

    待递到那人的嘴边。

    那人似乎有了些反应。

    “喝水,你喝点水。”她把手更凑近了些。

    那人的身体动了动,似乎闻到了雪的味道。

    雪在手里开始融化。

    她又把手递进了些。

    那人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看了眼她,然后迅速低下头,朝她手里凑过去。

    破裂的嘴唇沾了水,才稍微有了气色。

    像是饿了多日的狗,闻到了喘息的味道。

    手里的雪都化了,那人开始喘气,胸口也有了猛烈的起伏。

    他的脸能看得更清楚些。

    血肉与血肉混在一起,模糊的都不像是一张人的脸。

    “你的脸……”她迟疑问道。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隔着蓬乱污垢的发丝,透过重重影子看向她。

    那眼神的一片死意,仿佛这具身体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往后缩了几步,然后快速又躲回了被褥里。

    待缩在被角再偷偷看向那人时。

    她发现那个人已经半坐了起来,也没有看向她的方向。

    而是仰头看着这屋顶上破烂的大洞。

    雪夜改了风向,大半都朝着那人身上落去。

    她缩在被褥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鬼,你看什么?”那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突然出了声。

    这声带着喘息,像是什么铜块摩擦的声音,刺耳又难听。

    “我……我没有看你。”她闷声闷气道,“我已经九岁了,不是……不是小鬼。”

    那人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又抬头看天。

    “你,你从哪里来的。”她捏紧了背角,小声问道。

    那人重新把目光看向她。

    这回他倒是歪了歪头,她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去能看到似乎这张脸上挑了眉。

    “我从哪里来?”那人冷笑一声。

    “大概,是从地狱里来。”声音也多了几分力气,“小鬼,你不怕我?”

    “我,我不……我不怕,”她道,“这世上哪有鬼。”

    “呵呵,咳咳咳咳……”那人笑了一声,然后咳嗽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道:“鬼?咳咳……这鬼哪有人可怕。”

    随后他抬了抬头,示意了一下她身侧躺着的男子。

    “你知道他们白日喝的汤是什么吗?”

    她往后缩了一下。

    心先是跳了一步。

    “你,你说什么……”

    “你阿耶白日里才把你妹妹和别人换了吃,再过几天,该卖你咯。”

    声音带着粗气,好像毫不在意。

    “你胡说!”她的声音激烈起来,“我阿耶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呵呵,不会?”那人冷笑一声,“你看他会不会,人想活下去,怎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你明日,咳咳……你明日去你隔壁那户人家看看,看看他们这几日煮的是不是也是肉汤,”那人语气突然恶毒起来,“说不定,你还来得在那些破碗里发现你妹妹的尸骨。”

    “你胡说,你在胡说,我阿耶才不会,才不会这么做!”她声音哽咽起来,“阿耶说,妹妹是走丢了,是走丢了才……”

    “丢了?”那人冷笑道,“这话你也信?”

    “你阿耶说什么你都信吗?”那人的声音陡然更冷,“你可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不是,才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

    “小鬼,你爱信不信,既然已经开了头,再过几天该换你了。”

    “你闭嘴,你就是个瘟神,脏狗,狗养的东西!”她的稚嫩声音将所有市井上听闻的话皆谩骂出口。

    那人听着她的骂声,初初只是不说话,再后来,却突然站了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要冲破这破茅屋的屋顶,蔓至风雪里。

    她哭得愈发大声。

    逐渐吵醒了睡了的人。

    “狗娘养的,大半夜你鬼笑个屁!”男人先开口骂道。

    “哈哈哈,我笑什么?”他笑得几乎有了哭腔,“我在笑你们啊,哈哈哈哈……笑你们为了活着,连……哈哈哈哈……连……连人都吃。”

    声音千转百回,阴阳怪气。

    “卖老婆换小米的,卖儿子换胡饼的,扔了父母自己跑路的,喏……换孩子吃人肉汤的……哈哈哈哈……父不父,子不子……有趣,有趣极了!”

    他一个一个指过去,蓬头垢面的面容下,已呈疯癫状。

    这些人随着他的笑声,脸色一点一点铁青,多日饥饿的愤怒与人性的耻辱,都被这笑声彻底点燃,纷纷将怒气发泄在那人身上,或是拳,或是脚。

    就像是对老天的不公都在这个人身上发泄。

    她这具身体缩在墙角里,被泪模糊的视线逐渐看不清了。

    有人在谩骂,有人在尖叫……唯独那笑声一直不止,与越来越大的雪花卷携在茅草屋内,向着整个灰幕色苍穹冲去。

    这具身体的情绪承受力已到了极限。

    钟盈的意识开始被推离,视野开始旋转,在压抑的痛苦里,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床榻上还有层层的纱幔,外头有侍女说话的声音。

    日光有大半落在她的软塌上,还很是明亮。

    方才彻骨的肿胀的情绪淡去,钟盈重新呼吸起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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