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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

    上元节的凉州与邑京一般,  热闹繁华,每一处都挂着高高的灯笼,将大半的城池照亮。

    娘子郎君们都着最好的衣衫,因映衬着灯火,  衣衫上的宝相花纹与花台上跳着胡旋舞的乐人们呼应,  便散出热烈浓厚的热闹。

    途径的骆驼上驮着五六个人组成的乐人,吹奏西域传来的乐声,  酒肆里皆为喧闹的琵琶铮琮,  胡姬笑靥盈盈应着客们,  酒香与娘子的胭脂香混杂成整个街巷浓烈气味。

    如铺就的工笔细画,  一点点铺就开。

    在最喧闹的街巷里,  俊朗的少年着着赤红色的袍衫,却将头发全然束了上去,飞扬的眉目里增了些青年的端正。

    因生得实在好,频频惹得一众小娘子羞红脸回头观望。

    只是他身侧还并行走着一个女子,倒不似少年那般着艳色,素青的衫裙,上头也没有什么花纹,  连同发髻上都只点了一支素簪。

    妆容不曾描摹,与这街巷间的诸多娘子们格格不入。

    前头骆驼驮着乐人缓缓而过,本在路中的众人四散让出一条道来。

    贺淮护钟盈在身后,又让出些位置,指着那款款而来的骆驼,  神情很是兴奋。

    “三娘,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他们了,阿兄骗我说他们是从龟兹一路吹到凉州。后来我问了阿娘,我才知道是阿兄在骗我。”他说得兴起,  “那两个胡人用的是琵琶,旁边两个用的是铜钵和笳管。”

    “我后来缠着阿娘要学这些,阿娘没法,就替我寻了老师教我这些,只是这些丝竹弦乐素来最为人看不起,我被阿耶知晓后挨了顿打,”他转过头对着钟盈笑道,“不过那些我都学会了,虽说不上精通,但三娘若是喜欢,我都可以演奏给三娘听。”

    钟盈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就会答应了他出来,此刻耳里有西域乐声入耳,她只觉得莫名悲凉。

    因而对他的话,便也有些心不在焉。

    “三娘,你看,那是灯树!”贺淮又转了方向,指了指前方从层层房舍后生出来的灯树。

    他又带着她挤过人群,走近了几步。

    光华流转,望之如晨。

    “去岁时,扬州工匠为庆圣人得公主,进献了百枝灯树,据说树高如山,百里皆可见,今岁更是着柳彭大师做了灯楼,缀满了金玉银穗,很是好看。”他兴奋道,“没想到在凉州也能看到这样的盛景,许是因三娘在,看什么都能幸运许多。”

    他的眼睛倒映着那高数丈的灯树,神色奕奕。

    “可以了吗?”钟盈只扫了一眼那直冲云霄的灯树,她的话与此刻热闹全然不同,透着冷寂,“可以带我无见乐安了么?”

    “三娘,两个时辰还未到。”少年眼里的光暗了暗,很快又被反着的暖光填满,他低头对她温声道,“我既答应你,便绝不会反悔。”

    “前头有射团,三娘喜欢哪个,我射给三娘。”他在一铺子前停了下来。

    铺子前挂了一排果食将军,憨态可掬,而对面的绳索上皆用金盘盛着大小不一的团子。

    射中团子,可得果食将军。

    摊贩的小老儿围了上来:“小郎君好眼力,这弓子您拿好了,那金盘里的团子皆对应着不同的果食将军,小郎君只要能射中里头的团子,小老儿就给您拿。”

    贺淮挑了挑眉,视线落在前头那排果食将军上:“那这一排我可都要了,方时您可不得赖账。”

    “小郎君说的大话,咱在这凉州开这铺子这么多年,可从没有人能把这些都拿走了。”摊贩笑道。

    “那您可瞧好了。”贺淮回头,歪了歪头问钟盈,“三娘说我射哪个?”

    钟盈心不在此,她立在一旁勉强耐着性子听着,见他问她,便随意指了指远处的一个。

    “那便那个。”

    她音才落,小巧的箭离弓而去,电驰般直接落入金盘中,乒乓——一声脆响,散开不少雾粉。

    “正中!”围观的人群欢呼一声,“小郎君好箭法。”

    “小郎君莫要自傲,这才第一个呢。”摊主把一个果食将军递给钟盈。

    钟盈手中多了东西,看着那果食将军是个小门神的模样,手拿画翦,很是威风。

    她也跟着学了学这个门神凛凛的姿势。

    “三娘,我给你凑上一对。”贺淮便又说话,他拉直臂,短箭再次离弦。

    碰——直入粉团。

    人群中传出一声叫好,贺淮把弓箭松下,扬头示意摊贩:“这对门神,我可是凑齐了。”

    摊贩脸色微有些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那弓箭递了上去:“小郎君再请。”

    起弓,出箭,入射——

    砰砰砰连续三声,所有粉团皆中,摊面上的果食将军都入了钟盈怀中,一时她的手都快塞不下。

    贺淮扬着笑,对着低垂着头不停叹气的摊贩道:“您看,我未说大话吧。”

    众人之中,他神采飞扬,肆意潇洒,身上若有光芒万丈。

    “小老既出来做这生意,定是要认的,”那摊贩下了决心,又道,“我这还有一试,若是小郎君还能射中,那我这些压箱的果食将军都给您二位。”

    贺淮唇角一勾:“您说。”

    “此一试,还得请小娘子一同。”摊贩示意了钟盈。

    钟盈还在思量着怎么把这满手的果食将军处理,看到众人把视线都落到她身上,她抬头神情错愕。

    “您先瞧好,这回射的可不是粉团,是这三根羽毛。”摊贩从兜里拿出三根白色的羽毛。

    随着夜风,它们似很快就要脱手而去。

    “只消您二位一同蒙上眼睛,由小老往上扔这羽毛,二位共同射一箭,若是还能连中三箭,那小老儿将那些压箱底的都赠您;若是不成,小娘子得把这些果食将军都还给我。”

    “这也太难了,就这羽毛怎么可能能中。”围观的人道。

    “是啊,这老头摆明了欺负人不是。”

    “小郎君莫要赢了,他是不服气,骗你呢!”

    还有人胆子大些的喊道。

    “小郎君可是不敢了?”那摊贩举起羽毛,神情挑衅道。

    还未等他说完这句话,贺淮便应:“那便就这么定了。”

    钟盈方要抬手拒绝,已被贺淮拉了过去。

    “我不行,你开什么玩笑。”钟盈方要松开手,懊恼想要推开他。

    他低头对着钟盈低声道:“两个时辰未到,三娘答应我的。”

    “别的我可以配合你,我是说,着射箭我不成。”钟盈也压低声。

    “莫怕,有我呢。”他冲她眨眨眼睛,“若是不中,也无妨,咱们去买就是。”

    有人递上布条,遮住了视线,前头只有影影绰绰的灯光还勉强能看见。

    有人伸手递过来弓箭,她对弓箭不熟悉,凭借以前的记忆摸索着,总算寻对了方向。

    她摸了摸箭簇上的箭头,试图努力回忆如何将此搭于弓箭上,还未思量完,手背覆上了一片温热。

    后背也有温暖覆上,然后手腕微转,那箭很快搭于弓上。

    “小郎君,小娘子可要准备了,”前头小老儿喊了一声,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起!”

    她的手腕被带力,身子往后一倾,手只轻轻触碰到弓箭,耳畔已有弦鸣之声,直朝外射去。

    “中!”有人欢呼一声。

    钟盈还没反应过来,察觉到耳畔起了呼吸:“莫要紧张,放松。”

    “起!”呼声再扬,箭换了方向,朝着左侧鸣声而出。

    “再中!”

    “最后一箭,最后一箭!”众人欢呼。

    他握住她的手愈紧了些,然后身体也靠得近了。

    炙热的温度传递过来,灼得人发烫。

    “再起!”

    在模糊间,那离弦的箭飞驰而出,直冲天际而去。

    她的手能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此刻正贴的紧密。

    “中了!”众人欢呼,“中了,中了!”

    钟盈一把扯掉布条,看着前头尽数落在金盘里的羽毛。

    回头见贺淮早就将那一箱的果食将军都递给钟盈:“三娘,都是你的。”

    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比方才那灯树上的金玉还要亮。

    他用一种讨好的神情在祈求她的反应。

    “不用,”她低头看了眼四周围着看那些果食将军的小童们,招了招手,“过来。”

    她蹲下身。

    “给你们。”她把几个递出去。

    那几个小童回头看了眼爷娘,见爷娘点了头,这才欣然收在怀里。

    又有更多的小童围了上来,钟盈耐心将那些一一分了。

    唯独自己手里还留下两个。

    一个给阿竹,一个是给思盈的。

    待那篓子全空了,她这才起身,抬头见贺淮正低着头看着她,他含着笑,眼底有流淌的光色。

    “谢谢娘子。”那些小童拿了后往爷娘那跑了几步,很快又跑了回来,对着钟盈奶声奶气叉手。

    “我呢,我呢?”旁侧的少年也凑近几步,语气里有了几分撒娇的语气,“我辛苦射箭得的,三娘不给我留一个吗?”

    一旁围着的小童面露难色,抬头看了眼钟盈,只能叉手问道:“郎君是姐姐的夫婿么?”

    贺淮愣在原地,随后脸红了起来,眼底的光却愈亮了些。

    他方想怎么回答,钟盈摇头:“他不是。你们快些回去,今日人多,莫要和阿耶阿娘走散了。”

    “那你们,是兄妹吗?”有一个问。

    “他们长得都不像,怎么会是兄妹啦。”

    “那定然是朋友啦!”小童中又有人出声。

    “我们……”

    贺淮急急想说话,钟盈又接了话。

    “都不是,你们快些回去吧。”她摸了摸其中一个的头发,弯了眉眼道。

    贺淮喉间一滞,那句“都不是”如若针入,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本想伸出的手缩回了衣袖里,虚虚握了一个空拳,脸上努力恢复方才笑意。

    “那多谢姐姐,多些哥哥。”小童们叉手,很快四散开了。

    钟盈起身。

    围看的群众散了,一旁的摊贩老儿哀声叹气默默收拾着东西。

    她伸手往自己头上摸了摸,只有一个素簪,便方要拿下来,便见贺淮走近一步,从怀中掏出了几枚瑟瑟石。

    “这是给您老的,算作这些果食将军的钱。”

    小贩才神情欢喜些。

    钟盈把头上的素簪插了回去。

    “还有半个时辰。”她提醒他。

    少年的身影微顿,回过头来时仍带着方才欢欣的笑意。

    “我知晓。”

    他拉过她的手,钟盈想要甩开,但他握得紧,她如何也甩不开。

    凉州的上元比邑京要冷许多,来自荒漠的冷风肆无忌惮,却无论如何也扰不到欢欣的百姓们。

    即使他牵着她,但他也不敢太用力。

    他知晓她想要甩开,平日里,作为贺淮,他并不敢触碰她的任何地方,甚至觉得,若是未经过她的允许,碰到她衣角,也许都是对她的亵渎。

    唯独今日,他将自己所有的勇气置于这一点。

    贺淮因钟盈而生,她弃舍之时,他变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晓你厌恶,还剩半个时辰,求你,再忍一下。”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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