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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婚礼(哪怕身在深渊,依然可以心...)

    风雪寂寂, 天光清明。侍女支开窗户,雪后凛冽的空气涌入宫殿,吹散一室沉闷。

    侍女站在床前, 一边侍奉, 一边对牧云归说:“帝女,今日是言家祭祖的日子, 言霁族长会重写族谱上的名字。帝女,您要去看看吗?”

    牧云归手指拈着汤匙,正小口喝药。她听到那个名字,顿了顿, 说:“我就不去了。代我为语冰姐姐上一炷香。”

    半年前, 涿山大战, 那些天地动天摇,雷云的轰鸣声连北境都听到了。后来有一天, 江少辞忽然抱着一身是血的牧云归回来,差点把慕策吓了个半死。慕策立刻安排宫殿和医仙, 灵药像不要钱一样砸下去,调养了三个月, 总算把牧云归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牧云归失血过多, 又在血祭大阵里待了那么久,身体亏空的厉害。所以牧云归脱离危险后, 慕策还是不放心牧云归出门,依然留她在殿里调养, 又休养了三个月,她的脸颊终于丰盈起来。

    不光是牧云归, 从涿山活着出来的人,每一个都元气大伤。慕思瑶回来后也在镇安王府养伤, 只不过慕思瑶没有献祭那么多血,所以两个月前她就能出门了,还来宫里探望过牧云归。

    大战那天,血祭阵法升起来的时候,侍卫都劝慕思瑶走,但慕思瑶没走。站在事后看慕思瑶这个举动没什么,外人可能还要鄙夷镇安王府侍卫胆小。然而在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获胜,慕思瑶留下,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

    也多亏她舍生取义,在最后关头赶到屠魔阵帮忙,险险救了牧云归。伴生花要用慕家人的血催开,慕思瑶当时看牧云归昏迷不醒,很果断地用自己的血代替牧云归。如果慕思瑶再晚来一会,或者她再自私一点,牧云归就死了。

    江少辞和慕策都承慕思瑶的情,慕策对慕思瑶极尽嘉赏。慕策特意高调地封赏慕思瑶,就是要让全城的人看到,无论将来帝位传给谁,都不会动摇慕思瑶的位置。想投机取巧,借帝位挑拨牧云归和慕思瑶关系的,来一个慕策收拾一个。

    牧云归之前在帝御城时一直住在言家,不肯入宫,明眼人哪能看不出来,牧云归在帝御城只是暂居,哪里像是长住的样子?如今搬进宫里,才算真真正正回来了。

    牧云归养伤这半年,陆陆续续知道了很多人的消息。流沙城少城主霍礼意外发现血祭阵,在向外传递消息时,死战而亡。他的夫人言语冰为了报仇,生吞噬元蛊,在宁清离爪牙身边埋伏半个月,最后乘人不备跳入阵法,以身祭道,毁坏了血祭大阵西南角的两条阵法线。血祭大阵因运转不灵熄灭,这才给无数修士争取了宝贵的逃生时间。

    要不然,涿山一战死去的人远远比现在多,可能连牧云归、慕思瑶都要死在阵法中。

    因为这件事,幸存者都很感谢言语冰和霍礼,流沙城城主得知三儿子死后仰天长叹,大病一场。之后,他给霍礼和言语冰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哪怕婚礼两个主人公都无法出场。

    霍礼为了不留下痕迹,命令死士将他的身体用化尸水融化,连衣服、储物袋也全部处理了,而言语冰跳入血祭阵法,身体先被噬元蛊摧毁又被阵法抽血,尸骨无存,唯余一件染血的白衣。

    流沙城城主给他们修了衣冠冢,将那件白衣和霍礼以前的衣服合葬在一起,坟墓修在西流沙的高地,坟头面向北境,让言语冰一抬头就能看到故乡。

    生同衾,死同穴。世间的纷纷扰扰,彻底和他们无关了。

    消息传回北境后,慕策很感谢言语冰救了牧云归和慕思瑶,亲自追封言语冰,并恢复言家称号,赦免言家以往所有罪过,准言家诸族迁回帝御城。尘封千年的言家大宅,终于等来曙光。

    言家在一千年的流放生涯中凋零的厉害,主家只剩言霁、言瑶两人,慕策虽然表露出既往不咎的态度,但言霁依然无法释怀当年的事,哪怕回到帝御城也郁郁寡欢,闭门谢客。今日祭祖,要在族谱中加言语冰的名字,言霁这才打起精神,往宫里递了话。

    言语冰出生于言适那一族流放期间,她降生时言家已没落九百年了,族谱都被抄进宫里了,还有谁会登记新生孩子的名字。在她死后,慕策追封功臣,归还族谱,言语冰才终于被帝御城知晓,珍而重之写入族谱。

    这次记名仪式这么隆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老牌卿族、最看重血统传承的言家,要在族谱中记入一个非卿族,甚至非北境的外族配偶名字。

    这个举动非同小可,霍礼无论在流沙城地位多么尊贵,在北境的等级观念里,他就是一个连凡族都不如的外人。卿族女外嫁已经是耻辱,怎么还能写入族谱呢?但言霁执意,慕策呈默许态度,其他公族、卿族咂咂味,嗅出不一样的味道了。

    帝御城众人都觉得,言家在族谱中写霍礼名字是假,给皇室投诚才是真。毕竟言家开了这个先例,日后,帝女才好名正言顺嫁给江少辞。

    江少辞也是外族人,但谁敢说江少辞不好?

    这可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七星修士,在涿山大战中以一敌三,灭了天下高手排行榜前三的狠人。一万年他以修仙天赋绝佳闻名天下,一万年后,他再次以魔修的身份,重回巅峰。

    天才牛逼起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侍女听说牧云归不去,以为牧云归身体不舒服,便絮絮说起帝御城这些日子的新鲜事。牧云归纤长的手指握着汤匙,缓慢搅动灵药,心里对言霁的意图一清二楚。

    言霁主动给言语冰、霍礼加名字,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想讨好皇宫,而是在暗暗试探牧云归。言家流放后的新生儿都没有记入族谱,如今言语冰一个旁支女子都进入族谱了,那牧笳身为言霁的亲生女儿,是不是也该公布了?

    牧云归不参加,便是表态。言霁、慕策怎么想都不重要,甚至连牧云归是否原谅言霁也不重要。真假言瑶的身份,不看他们怎么想,而看牧笳怎么想。

    改姓为牧是牧笳自己的主意,牧云归无条件支持母亲。既然母亲不想回去,那就算了吧。

    补偿来得太晚,就毫无意义。

    牧云归把药喝完,放下碗。侍女见状,立即麻利收走。侍女扶着牧云归去窗边晒太阳,她们放好软垫、香炉,对牧云归说:“帝女,您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您这些天闭门谢客,外门已积攒了许多拜帖,许多人都想拜会帝女呢。”

    牧云归问:“都有谁?”

    “那可多了。帝御城的家族便不说了,流沙城、无极派都给您送来了问帖,祝您早日康复,并且,询问您和江帝尊何日大喜。”

    帝尊是对七星修士的尊称,在江少辞之前,这个称呼从没有用过,还是众人翻阅古礼,才从犄角旮旯找出这个称谓。

    涿山一战后,天底下恐怕没人不知道牧云归和江少辞的关系了。牧云归当时昏迷了,不清楚情况,但据看到的人说,当时电闪雷鸣,风云突变,江少辞一边渡飞升雷劫一边对战宁清离。那真可谓是绝世一战,每一个目击者回来,都震撼得说不出话。

    血祭阵后宁清离、桓致远、詹倩兮等人阴谋败露,身败名裂,而宁清离作为主导,无疑被万人唾骂。然而大家一边骂他,一边又惊撼地承认,这委实是个奇才。

    他们这个时代何德何能,能同时拥有江少辞、宁清离两位天纵之才?可能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时代不允许两颗明星同时闪烁,所以他们二人才反目成仇,师徒相残,终一死一伤。

    据说,江少辞当时刚杀了宁清离,身上全是血,有战斗留下来的,也有雷劫的。但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牧云归,当时北境侍卫没一个敢说话,乖乖让江少辞带走了牧云归。

    江少辞抱着牧云归一路疾驰回北境,涿山外没来得及离开的修士、沿途百姓以及帝御城中的公卿家族,都目睹一道光从天上掠过,江少辞不顾自己的伤势,疯了一样找人救牧云归。幸而北境是帝制,慕策能集中最大的资源,北境所有医仙拼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把牧云归救回来。

    经此一事,天底下出了一位传说级天才,和那位天才心里有人,一起流传出去了。

    牧云归一醒来,面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道喜。这些天牧云归都听麻木了,她心里很清楚,他们给她送帖子,并非真的关心她,而是想借她的名义,和江少辞套近乎。

    江少辞不止是天下第一,而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七星修士。在他之前,七星瑶光仅存在于传说中,他第二次修到六星就已经够惊世骇俗了,而他还在决战关头突破,一举冲上瑶光,升级时的天象惊动四海。如今仙界凋敝,无极派、归元宗、云水阁出了罪人,这三派显然要没落了,而江少辞无疑是接下来修仙界的主宰,各方势力可不是争相和江少辞套近乎。

    但讨好和得罪之间的度很难把握,江少辞一万年前就以不好说话著称,众人不敢贸然逢迎,万一犯了江少辞的忌讳怎么办?所以他们曲线救国,来讨好牧云归。

    流沙城仗着言语冰这层关系,大胆和牧云归攀起亲戚,无极派的掌门暗害江少辞,无极派害怕被江少辞清算,也战战兢兢发来礼函。

    牧云归一直风轻云淡,听到这些话,她眉尖皱了皱,问:“归元宗和云水阁呢?”

    侍女努努嘴,不屑道:“谁关心他们。宁清离等人构陷天衍帝尊,放出魔气,用血祭阵法害人,还差点害死帝女。他们门派出了那等罪人,活该被钉在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哪还有脸写信过来。”

    这半年来,一万年前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揭露,以宁清离为首的主谋从万人敬仰飞快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可打。他们三个死了,听不到身后纷扰,但归元宗、云水阁和无极派的弟子却倒了大霉。如今走出去,一听说是这三个门派的弟子,围观人群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尤其是归元宗,人心涣散,群龙无首,许多人偷偷逃离门派。有些投机分子看到机会,趁机煽风点火,形势十分混乱。

    帝御城如今是战胜方,上至公卿下至臣民,每个人都神气十足。侍女和同伴骂惯了,往常一提起这个话题,宫女们总要围过来应和许久,然而今日她说完后,却没有听到回音。侍女悄悄看过去,发现帝女垂着眼,神情冷清,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侍女放下热茶,轻手轻脚退下了。

    北境日短,一眨眼,天就黑了。牧云归不喜太多人在身边,如今她行动已经无碍,不需要侍女随时看着,一掌灯就打发众人下去了。牧云归刚刚沐浴,头发还是湿的,她一时半会没有睡意,便拿了本书,散着头发,一边晾发一边靠在床边翻书。

    帷幔四垂,宫灯昏黄,牧云归倚在柱边,长发逶迤而下,微微沾湿了衣领。她半侧着脸,灯下美人如玉,闲雅如画。

    屋里划过一阵微风,灯芯被冷气惊动,飞快跳跃着。牧云归翻过一页书,说:“白日那么长的时间,前面那么宽的大门,你偏不走,非要现在过来?”

    江少辞本就是故意被发现的,现在他顺势现身,坐到牧云归床边,理直气壮道:“那群人叽叽歪歪太麻烦了,我懒得听他们吵。”

    “这就是你夜闯女子闺房的理由?”牧云归太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了,无动于衷瞥了他一眼,道,“下去。”

    江少辞才不,他挤到牧云归身边,头靠在牧云归头发上,委屈般说:“我刚从北海赶回来,就为了见你一面。北海夜里是什么气候你也知道,你竟然要赶我走?”

    江少辞自从升入瑶光境后,从早到晚访客不断,他哪有接待客人的耐心,二话不说跑了。前三个月牧云归伤势不稳的时候,他一直守在附近,但神出鬼没,连慕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后来牧云归脱离危险,留在宫里静养,江少辞才不要住到宫里受慕策的委屈气,便跑到北海,美名其曰修炼。北海气候恶劣,普通人就算有心拜访也无力实现,江少辞白日在紫宫里躲清静,晚上就过来看牧云归,反正他修为高,速度快,这些路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江少辞还不断游说牧云归,想说服她扔下慕策,和他住到北海去。

    瞧瞧这理直气壮的劲儿,仿佛紫宫是他修的一般。

    江少辞的话牧云归向来都是砍半听的,她点点头,说:“养伤总有个尽头,我身体没事了,是时候考虑下一步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少辞啧了一声,他说北海赶路辛苦,而牧云归问他接下来做什么。江少辞悠悠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牧云归不为所动,道:“你别把北海翻个底朝天就不错了,还夜里风冷,北海的风怕你还差不多。归元宗、无极派这样乱下去总不是事,你打算怎么办?”

    江少辞哼哼唧唧,长臂一伸倒在被褥上,说:“关我什么事。”

    以前江少辞只是坐在床边说说话,牧云归没防备,竟然让他躺到了她的床上。牧云归惊了一下,赶紧去看门口,寝殿内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发现江少辞来了。

    牧云归赶紧去拉江少辞:“起来说话。”

    牧云归直起身,双手拽着江少辞胳膊,用力拉他起来。江少辞顺着牧云归的力道起身,但是抬到一半时,他突然朝后使力,牧云归支撑不及,摔在他身上,和他一起倒向床榻。

    两人身体陷入被褥,发出闷闷的声音。外面的侍女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走到门口问:“帝女,您有吩咐吗?”

    牧云归猝不及防被江少辞拉倒,一只手撑着床榻,另一只胳膊撑在江少辞身上,头发因为惯性散开,海藻一样堆在江少辞胸膛。听到侍女的声音,牧云归赶紧捂住江少辞的嘴,对外面说:“没事,我的书掉在地上了,你们退下吧。”

    侍女行礼,细碎的脚步声次第远离。牧云归侧耳听着,确定她们走远了,才长松一口气。

    她一低头,发现罪魁祸首躺在云被间,神情坦然,眼睛明亮,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困。牧云归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呵道:“你在干什么?”

    江少辞眨眨眼睛,坦然无辜地和她对视,牧云归这时候才意识到她还捂着江少辞的嘴,赶紧放开。江少辞打了个哈欠,单手撑在脑后,不在意说:“都是些低阶弟子,又闹不出乱子。”

    说起正事,牧云归表情变得认真:“当年的始作俑者已死,剩下的人除了少部分帮凶,更多的都是普通弟子。他们也一无所知,随时会被宁清离当做祭品,他们亦是牺牲品。知情人应该全部清算,但这些弟子只是盲从而已,无可厚非。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发散了,要不然,原三大仙门的弟子遭遇不公,备受排挤,一定会再生怨怼。到时候无论他们集聚起来还是散步到天下,都会引发更多乱子。这些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是为了新一轮的内斗。就让万年前的事情,停止在这一步吧。”

    江少辞没有意见,说白了,和他有仇的是宁清离、桓致远、詹倩兮,以及一万年前那些帮腔的长老。如今所有人都死了,天醒纪元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他和一些小弟子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牧云归想清算到底那就清算,想停止牵连那就停止,无论她做什么,江少辞都无条件支持。不过,江少辞枕着手臂,目光幽深,悠悠问:“你一定要用这个姿势和我说话吗?”

    牧云归低头,发现她一只手压在江少辞身上,另一只手撑在他身边,整个人悬在江少辞上方。她的头发从肩膀上滑落,耷拉在江少辞衣领、肩膀,胸口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的,隐约可见里面的肌肤。

    她在上,他在下,这个姿势亲近暧昧,像是要对他做什么一样。

    牧云归脸腾地一声红了,立刻坐直,远远挪到床另一边。江少辞叹气,早知道他就不提醒了。

    江少辞慢悠悠坐起来,问:“你想怎么做。”

    牧云归归拢头发,把衣襟牢牢系住,就差正襟危坐。等整理好仪容后,牧云归才说:“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的弟子安置是个问题,若是处理不好,将来必生大乱。不只是这三个门派,北境地处极北,不和外界往来,西流沙坐拥控蛊术,和仙门隔阂至深。其实许多灾难都始于偏见和误会,如果能相互交流,相互理解,好些争端就不会发生了。所以我想,联合北境、流沙城、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在昆仑宗原址上建设新宗门,往来恩怨一笔勾销,公开收徒,重新开始。”

    江少辞光听着就觉得麻烦,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费心费力不说,一个不好还会落下埋怨。这其实是江少辞好奇很久的问题,他深深看着牧云归,问:“他们和你无亲无故,无论生死都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显然对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三派更有利。成立新宗门对北境和流沙城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于那些原门派有污点的弟子来说,便是改换门庭的救命稻草了。

    牧云归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眼睛宁静内敛,深处却像星空一样,闪着永不坠落的光:“我知道我只是这个时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我说这些话很可笑。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每一个人都不出力,那世界什么时候能变好呢?史书说天罚始于魔气兴盛,但我觉得,魔气并不是末法时代的开端,人和人之间相互猜忌、互不信任,才是真正的末世。如今,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牧云归说完,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江少辞。江少辞望着她的眼睛,心想他如何舍得拒绝呢?

    他喜欢的姑娘,眼睛里有宇宙洪荒,星辰大海。

    江少辞没忍住上前,搂住她后脖颈,在她眼睛上轻轻一吻:“好。”

    牧云归眨了眨眼睛,睫毛刮在江少辞鼻梁上,忍不住笑了。她小鹿一样晶莹圆润的眼睛朝外示意了一下,低声说:“你该走了。”

    江少辞心想慕策还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就算他不想走,慕策也会过来“请”他走的。不过在这之前,江少辞挡住牧云归的眼睛,对她说:“闭眼,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先闭眼。”

    牧云归只好闭上眼睛,她听到江少辞取出什么东西,然后窸窣折腾了一会,对她说:“好了。”

    牧云归睁开眼,她看到床前站立着的小人时,都呆住了。

    江少辞拍了拍傀儡人的脑袋,说:“还没有完全复原,它现在就是一个纯粹的傻子。再等等,它就能说话了。”

    牧云归睫毛飞快翕动,突然低头。江少辞展臂,揽住牧云归肩膀,说:“别哭。只要你记得它,它就永远活着。何况,那天它的核心机关并没有完全熔化,我记得它脑子里每一个机关的排布,或许,它还能回来。”

    牧云归眼睛里全是泪,她靠在江少辞肩膀,闷闷点头:“好。”

    ·

    牧云归曾和江少辞商议过,新门派的名字该如何定。新宗门地址只能在涿山,虽然昆仑宗这些年被魔植攻占,但主要宫殿还保存着,修缮一下就能投入使用,比重建方便多了。何况,昆仑宗号称世界之中心,占据天下灵脉不是说说而已,想要汇聚东南西北各方势力,就只能定址于昆仑宗。

    牧云归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名望实力,根本无法汇聚起各方势力,就算她是慕策的女儿也远远不行。这件事情,只有江少辞能做成,甚至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亮出名字,就是无形的号召力和威慑力。

    牧云归不过是借了江少辞这只“虎”的威风罢了。所以牧云归将决定权交给江少辞,昆仑宗改不改名字,全在他。

    牧云归原以为他会改,昆仑宗毕竟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伤害,而想一个新宗门的名字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但最终出乎预料,江少辞没改。

    依然沿用昆仑宗旧称。

    牧云归最开始有些意外,但随即就明白了。这就是他释放出来的和解信号,他都能原谅他的师门,拾起昆仑宗的名号,替师父、师兄将传承延续下去,那又怎么会清算无极派、归元宗的旧人呢?毕竟,若江少辞另起炉灶,那他就是开山立派之祖,何等功劳威风;若他沿用昆仑宗旧称,就只是昆仑宗漫长传承中的一任继承者而已。

    用江少辞的话说,在哪里犯错了,就在哪里站起来。他是如此,昆仑也是如此。

    在江少辞和牧云归的婚礼上,慕策代为出面,宣布了这项消息。此消息一出天下皆惊,不出三天,街头巷尾便传遍了,江少辞要重建昆仑宗,广收门徒,不问出处。原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弟子若愿意,便可加入昆仑宗,若不愿意,此前恩怨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天下修士为之大哗,一时间,报名者踊跃。不说别的,仅江少辞如何成功修魔就足以引得众人疯狂了。天底下同时懂仙、魔、剑的人可不多,错过这一次,以后谁知道能不能搭上车。

    昆仑宗经过漫长的筹备,正式举办开宗大典。北境派来了学习队伍,流沙城也送来了人。北境和流沙城都是典型的专长很明显,缺点同样很明显,和江少辞、宁清离这些正统道门出身的修士不能比。他们并非不知道自身缺陷,而是以前不能示弱,如今找到台阶,当然顺坡下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开宗大典上,关于谁当掌门这件事却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分歧。大家都觉得江少辞把人都骗来了,当然他当掌门,但江少辞死活不干,最多最多领一个执剑长老之类的闲职。眼看大家争执不下,最后不知道是谁提议,让牧云归暂代掌门。

    牧云归年纪和修为都太浅了,便是暂代掌门都太过牵强。但提出这个方案后,根本没有人反对,在场人全票通过。

    后来许多年,牧云归在开宗大典上发表的代掌门辞依然在各昆仑弟子间流传,那段话被抄录成文字,郑而重之写入《昆仑纪年史》。

    “我资质浅薄,在座有许多道友比我修为高,比我年龄长,比我经验足。我能站在这里,全仰仗诸位信任。一年之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被魔植覆盖,许多人长眠于此,土壤里的鲜红至今未曾褪去。但他们之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死于魔兽、魔植,大部分人死于同类残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认为是魔兽引来了末世,其实恰恰相反,是人的私欲创造了魔兽。在这一万年间,天下人口十不存一,父母易子而食,朋友欺瞒背叛,夫妻反目成仇,整个世界失德失道,千疮百孔。然而即便在如此黑暗的时代,依然有许多伟大的人、无名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违背自私的天性,为天下公道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今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许多人为我们牺牲,幸而有他们,让我们可以相信,公平和正义永远是人类的追求,哪怕身在深渊,依然可以心向正义。愿今后,我昆仑子弟,目光永远向前,手中的剑永远为了世界的公平和正义而战,永远不要辜负,那些在黑暗里闪光的灵魂。”

    清冷美丽的少女声音坚定,目光明亮,眼睛中隐有泪光。在她身后,缓慢闪过一个个正当年华的留影。

    容玠、桓曼荼、言澄、霍礼、言语冰、裘虎……以及,长福。

    许多人脸一张张掠过,台下传来啜泣声,故人音容笑貌依稀如昨,但他们已长眠地下,英灵永远留在昆仑宗,注视着往来人群。

    留影的最后一位,是江少辞。

    他一袭白衣,负剑站在高山之巅,身后长云流风,浩荡无涯。他长眉如剑,星眸含霜,漂亮又锋锐,凛然意气几乎要冲破虚影,化为实质,一时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江子谕,还是江少辞。

    或许,都是他。那个少年立于昆仑宗,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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