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恺明回来后一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安静地放空脑子。
他今天是和小姨一起吃晚饭的，小姨在餐桌上几次欲言又止，他猜到有事，但没想到事情比他预期的要糟糕。
小姨忍不住告诉他有人欠了他妈妈一笔钱，他妈妈跑去追债了，人现在已经不在广州，具体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不过他妈妈走之前特别打电话和她说了几句，让他安心复习，接下来的两个月依旧会按时汇生活费给他。
他听了后当场拿手机拨了妈妈的电话，结果是关机。
小姨说具体情况她也不太清楚，她知道的是这几个月他妈妈一直收不到款子，公司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连几个员工的钱都发不出了，她为此压力很大。
“你想帮她，唯一的方式就是安心备考，这是她最重视的。”小姨语重心长地说，又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告诉了他，语气更温和了，“其实你妈妈也没打算瞒你，只是想过了这段焦头烂额的日子后再告诉你。”
冉恺明了解自己妈妈的个性，遇到这样的事基本上是选择一个人承担，如同当年她被拒婚，一声不吭地在外租了一个房子，一个人喂养他到一岁才被外婆和小姨找到。
现在的他除了把自己照顾好，不给她添麻烦外没有一件事是他能做的。
于是，他坐在藤椅上看了一晚上的夜色。
一盏路灯照耀周围的绿植，蝉声四起。对面楼的一层有个小院子，种着茄子和辣椒什么的，一个穿白色背心的中年人每天早上会来浇水，傍晚烧菜前又来一趟，摘点东西放在洗菜盆里。常常有两只猫在那低矮的墙砖上漫步，东嗅西嗅。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两只猫若是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动静再大，它们依旧自顾自地踱步，但若是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立刻“嗖”的一声，箭一般地跳入院子里。
忽略对面三楼的吵骂声，这里很安静，蝉声越响亮越有一种超越喧嚣的安静。
三中下课时的铃声、同学的笑声、头顶的风扇声、操场的广播声、图书馆里的脚步声和冷不丁椅子倒地的声音……仿佛骤然远去了，即便他离开没多久。
他向来是一个自律的人，对当下和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又有谁会想到今年的九月他不是去理想的大学报道，而是在这个有年代感的小区里待着，和老人一般安闲地纳凉。
依旧复习？看书？数学和英语卷子他闭着眼睛都能写完了，偏偏还要等待到明年夏天。
当然有不甘心，生命此刻像是无效率的停滞一般，但他除了等待不能做别的。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一看，是“高个女房东发”来的：“明天可以过来检查我的房子吗？”
他回复了一个“没问题”，然后见对方很快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只“喝奶茶的猪”的表情包，看起来十分开心满足。他看了一会儿，丢开手机，心想她是怎么做到一直这么开心的？他简直想向她请教秘诀了。
对他而言，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开心的事？但她好像很不一样，每天都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他就没见过她发愁的样子。
次日，乐之翊中午过来送午餐，除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面还有一碗乐爸爸亲手包的猪肉虾仁馅的饺子。
“我爸包的饺子特别好吃，给你带了一份。”乐之翊慷慨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检查每个房间了。
经观察，她发现冉同学是有些洁癖的，这从他卫浴间里挂着的毛巾飘溢出一阵清香可以知晓。因此她也就是走个程序，粗略看了一圈便结束了，转头称赞道：“一百分。”
“不再仔细看一下？”冉恺明估算了一下，从她进屋到现在还不到十分钟，和上次检查的时间相比堪称高效。
“不用了，其实我来的路上就决定了，以后不再过来检查了。”乐之翊说，“我对你很放心，你就安心住着吧，不用太拘束，真想贴点东西在墙上也可以，以后撕下来的时候小心一点就行。”
她觉得冉恺明简直把这里住成了一个宾馆。他每个房间都只用了一半的空间，柜子和架子上的东西就那么几件，连颜色也就是灰白黑三种，看着有一股冷意。就连他的书桌，如今也归纳得干干净净，他把书和复习资料都放在贴墙的书柜上，五层书柜整整有两层是空出来的。
“我没什么要贴的东西。”冉恺明说。
“你没有喜欢的女明星？有的话可以贴海报在门上。”乐之翊回忆起上一个房客贴了好多张女团海报在墙上。
“没有。”他否定。
乐之翊笑了，感觉出他除了学习对其他事都不怎么感兴趣。
既然说了对他放心，她也不想多打扰他，当下准备告辞了。
不料冉恺明却喊住了她，等她转过身，听他说：“以后我不吃牛腩面了，你帮我换成全素的。”
乐之翊有点意外，很快问：“你是不是手头有些拮据？”
她有时候真聪明，冉恺明想。
既然被她猜中了，他也没必要隐瞒，对她说了实话：“对，我妈妈的工作出了点问题，她现在压力不小，我想省一点用钱。”
“原来是这样。”乐之翊思考了一下后笑得很灿烂，“没必要换成全素的。”
“为什么？”
“牛腩面也不贵，这点钱我还是请得起的。”乐之翊说，“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营养得跟上，所以还是吃肉比较好。没事，你别操心这件事了，我先走了。”
见她完全没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冉恺明又喊住了她，说下去：“也许过段时间，她连生活费都给不了我了，我必须提前安排一下手里的存款。还有，我很可能会出去打工，估计中饭都不在家里吃了。”
乐之翊沉默了，听他的语气很冷静，有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当然还包括超额的负担。她想了想后问：“打工？你不是应该专心看书吗？”
“已经看了上千遍，模拟试卷也做了上千份，还不够吗？”他说，“一直看书脑子容易胀，出去干点体力活反而能平衡左右脑区域的功能。”
听他说完，乐之翊的脑海窜出一个念头：怎么能让白白净净的他去大太阳下搬砖头？这画面似乎有些残忍。
“我已经决定了。”冉恺明用平常的口吻说，“你没必要一直对我做慈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你准备去哪里打工？”乐之翊又问。
“还没去找，希望是附近吧。”
“不如你来我家面馆帮忙？距离近，我爸妈给的薪水公道，脾气超好，还包吃包喝。”乐之翊补充说，“当然以上是优点，缺点是忙起来的时候估计会比较累。”
冉恺明没说话。
“算了，当我没说。我觉得你还是去找个轻松的工作吧，像是咖啡店花店这些注重颜值的，我想他们会优先考虑你的。”乐之翊积极地帮他分析，“这些店都很需要一个门面，你形象好，本身就具备竞争力，没事的时候你就在店里吹吹空调喝喝咖啡翻翻杂志，等有人进来再……”
“就你家面馆吧。”冉恺明打断了她的叙述，“我是去打工，不是去享受的。”
乐之翊有些意外，然后听他说到“什么时候面试一下”，终于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说：“面试？有胳膊有腿就可以过来了，就是比较累。”
“没事。”他有什么累可怕的，从小就不是养尊处优的人。
“那我现在就告知你，你被欣欣面馆录用了，明早七点半过来。对了，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其实他每天六点多就醒了。
“好，同学，我等你。”乐之翊郑重说完后告辞了。
等乐之翊离开了，冉恺明来到桌边，看着桌上那只印花大瓷碗，盖着一张保鲜膜纸，碗里至少有二十只饺子，每只都很大个。
饺子，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外婆总是包给他吃，不过个头没这么大，馅也没有这么丰富。
如今他很多年没吃过手工包的饺子了。
乐之翊把自己当场录用冉恺明的消息告诉了爸妈。乐妈妈和乐爸爸都很惊讶，虽然不太确定这么年轻的人能不能坚持做好如此乏味的工作，不过向来性格宽厚的他们很愿意给年轻人一个赚钱的机会，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于是，冉恺明在欣欣面馆打工的日子开始了。他的工作时间在上午，主要负责帮客人下单，端碗上菜和打扫店内卫生。为不影响他的学习，乐妈妈让他忙完上午的活吃过中饭就赶紧回去午睡
冉恺明在面馆工作的第一天，因为外卖业务繁忙，乐之翊连着送了好几份午餐后出现了一些中暑的症状，于是等送完餐就直接回家喝藿香正气水了。
晚上乐爸爸接乐妈妈回来，乐之翊立刻问冉恺明表现怎么样，乐妈妈先喝了半杯水，再详细地还原冉恺明的工作状态，慢慢说：“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的，对客人很有礼貌，碗拿得稳放得也稳，重要的是记忆力太好了。今天上午来了五个人，点了不同的面，什么微辣不辣，加不加蛋，要不要香菜，去什么加什么，平常我听了都要在脑子里过两遍，他竟然听一遍就全记住了，一点错都没有。年轻就是好，太有效率了！”
乐爸爸笑着说：“你妈妈说今天上午客流量大，但她都不觉得累。”
“是啊，他吃完午饭，走之前没还忘把桌椅用清水仔细擦洗了一遍。”乐妈妈补充说。
乐之翊听了简直想摇臂欢呼，激动地蹦蹦跳跳着回房了，关上门立刻发了一条微信给冉恺明，先大力称赞了他的表现，然后问他累不累，有没有出现腰酸腿麻的症状。
“没有，中午睡了一觉感觉什么事都没有。”冉恺明回复。
年轻真好，乐之翊在心里附和爸妈的观点。
不知为何，得知他将工作完成得如此好，她感觉特别开心，就好像自己的表现被老板认可一般，心里很骄傲。这样想着，她直接跳上了床，对着天花板笑出来了。
第二天，乐之翊睡了一个懒觉，人到面馆门口时已经超过九点了，店里另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憨憨哥已经骑上车准备出发了。
“憨憨哥，你这么早就来了？”乐之翊和他打招呼。
“不早了，新同事，”憨憨哥边说边回头望一眼在店里忙碌的人，“那个弟弟，六点半就到了，让我自愧不如。”
“真的假的？”乐之翊赶紧走进店里，一眼看见冉恺明在为排队的客人下单。
见他在忙碌，她不好意思打扰，对排队的人说声“借过”便钻进小厨房帮妈妈的忙。
“对，他六点半就到了，我真没想到。”乐妈妈说起这事也很惊讶，“虽说我们夏天七点多就开始营业了，但考虑到他是年轻人，需要充足的睡眠，我和他说七点半过来，心想就算他晚到半小时也没事，谁知他还提早半小时过来。”
乐之翊在小厨房里帮了一小时的忙，等憨憨哥满头大汗地赶回来，她让他休息一会儿，换她去送外卖。
连送三单后已经近十二点了，乐之翊赶回面馆，看见店里还有客人，她等了一小会儿，又走出去了。
她再次回来时最后一个客人已经离开了，她看见冉恺明正把面碗和勺子端回厨房，很快又出来准备收拾桌子。
“你歇会儿，吃一支雪糕。”乐之翊手里拿着从旁边小超市里买来的两只雪糕，走过去递一个给冉恺明，“请你吃的。”
“等等。”冉恺明没有及时去接，“我先把桌子擦完。”
“擦什么擦，先坐下，陪我吃雪糕。”乐之翊按了按他的肩膀。
冉恺明只好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雪糕，提醒她说：“吃了这个就没胃口吃中饭了。”
“吃了再说呗。”乐之翊笑着看他，“很累吧？从六点半忙到现在，这个力度你可以承受吗？”
冉恺明拆开雪糕纸，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咬了一口后说：“不是很累。”
乐之翊也拆开雪糕纸，顺便打量他一下。
面馆的空调开得有些猛，他虽然一直忙忙碌碌但不至于出汗，加上皮肤白，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乐之翊跳跃地想，若是将来有一天他正式去工作，很适合穿衬衫打领带，再夹一只公文包，做一个顾问或销售什么的，绰绰有余。
“你看什么？”冉恺明发现她的视线很执着。
“没看什么。咦，你吃的是香草口味的？我这是巧克力味的？”乐之翊反应过来有些可惜，“其实我今天特别想吃香草的。”
冉恺明把手里的雪糕递过去，对她说：“咬过一口，你掰了那块继续吃就行。”
乐之翊把手里的巧克力雪糕和他的香草雪糕对换，低头看了眼雪糕被咬过的一角，丝毫不嫌弃地说：“哪有那么矫情？直接吃了啊。”
她说完对着那个被咬过的地方再咬了一大口。
“……”毕竟是他吃过的雪糕，她就不嫌他的口水？冉恺明想归想，没有说出来。
“如果是我咬了一口的雪糕，你肯定不会碰了吧？我知道你有些洁癖。”乐之翊愉快地和他闲聊。
“我没洁癖。”他解释，“只是喜欢干净，但不到要求周围环境是无菌的程度。”
乐之翊点了点头，觉得那还行，不会造成他人的困扰。
他们吃着雪糕的同时，乐妈妈已经端菜出来了，看见他们在吃雪糕，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闻到红烧排骨的味道了。”乐之翊朝桌上一看，惊叹道，“妈妈太贤惠太无敌了，我们等会儿千万别辜负她的一片好意，争取光盘。”
“这压力不小。”冉恺明望向那碗堆得很高的红烧排骨，等收回视线，理智地看着手里的雪糕。
“试试看嘛。”乐之翊见他有放下雪糕的趋势，立刻补充，“你也别想辜负我的好意，赶紧把雪糕吃完了。”
“我是准备辜负你的。”冉恺明权衡了十秒钟，站起来走去冰柜，把还剩半个的雪糕放在一只碗里，又说，“你妈妈忙了一上午再做菜不容易。”
“难道大热天步行三百步去买雪糕的我就容易吗？”乐之翊反问他，“我的感情你可以随便辜负吗？”
冉恺明没搭理她，径直走去小厨房帮乐妈妈把菜端出来，再摆好筷子。
乐之翊已经发现了，他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哪里需要帮忙他就立刻过去，整个过程他也不多说话，百分之百的行动派。
搞定四菜一汤，乐妈妈摘下围裙，坐下后和他们一起吃中饭。
乐之翊因为坚持吃完了雪糕，当下肚子实在有点撑，就不吃饭光夹菜吃。
冉恺明吃完了一碗饭，菜和汤都尝了，每道菜都味道不错，因此乐妈妈非常开心。
这顿饭让乐妈妈念叨了女儿很久，直到晚上乐之翊洗完澡还在听妈妈说：“你真该向小冉学习，人家比你年纪小但比你懂养生，知道吃什么对身体好，不像你每天瞎吃一通，小心整个人越来越胖。”
“不会的，我每天都干体力活，吃再多也胖不起来。”乐之翊很宽心。
“去照照镜子吧，别自欺欺人了。”乐妈妈听不下去了，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你看着比他显胖。”
“不会吧？”乐之翊颤抖，为挽尊而试问，“可能是他太瘦了？”
“我倒觉得他整个人很匀称。”乐妈妈说，“我刚在想，他穿的那条裤子，就你现在这小肚子未必穿得下。”
“……”
乐之翊受了打击，以至于这一晚戒了本打算吃的宵夜芝士火腿三明治，再做了一百个卷腹运动才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两点，做了一百个卷腹运动的大乐醒了，去厨房做了比平常多一倍分量的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