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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

    本首辅从眼前这人清雅绝尘的好模样里回过神来,又施了个礼问道:“这位一定是赵小公子了,敢问令尊是否在家?”

    他深唔一声,抬手往东指了指,温润一笑,如霁月光风,纯净至斯:“家父在那边安葬着。”

    我大惊失色:“赵大人过世了?”

    “过世十几年了。”他倚着大门,笑看着我,淡然道。

    “不应该啊,”我纳罕道,“坊间一直流传着《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的小册子,过世十几年不应该还有这样的热度才对哇?难不成……”

    他眉梢微扬,精神奕奕道:“我想你找的应该是赵孟清赵大人?”

    我点头若捣蒜:“对对对……阁下是?”

    “在下赵孟清,敢问公子是?”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打扮,又看了看他这张年轻貌美的脸,忽有些不好意思,抬手轻咳了一声道:“在下秦不羡,抱歉方才将赵大人错认了,连累赵大人又想到令尊不在的伤心事。”

    他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表情略显浮夸,说出来的话也仿佛是打好了草稿一般:“原来是新任首辅秦大人,有失远迎,有请有请。”

    我僵僵地笑了笑,跟着他进了大门,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我同陈兰舟在坊间了解到的关于赵孟清的传言:帝京最难敲的大门不是皇宫大门,而是赵府大门,当初皇帝陛下有事找他,连下十二道急诏,派了二十个官员,没日没夜地敲赵孟清的大门,愣是没敲开。

    他与崇安王交情不浅,程遇对崇安王有些眷恋,所以不敢动崇安王的好朋友,以至于拿不上朝的赵孟清毫无办法。不止如此,听说他在锦国前皇帝卫添在位的时候,也颇得卫添的宠爱。我曾在礼部文库里发现卫添登基当日的嘉赏记录,在多有被嘉奖的大臣中,赵孟清位居第一位,获免死圣旨一道,免责圣旨一道,甚至还有一道地位等同于皇亲的圣旨,这可是连他的皇弟卫期都没有的待遇。

    当初看到这里,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前皇帝卫添曾想把皇位传给赵孟清。

    基于以上了解,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殚精竭虑、手腕强硬、老谋深算、亦正亦邪的老臣的形象,我都已经做好了敲门敲到手出血还是没敲开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这二十个大臣尚且不能敲开的大门,竟被我敲开了?且从门里出来的人这般年轻这般俊朗,是以方才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会把他误认为赵孟清的儿子,甚至在他说自己是赵孟清的时候我也半信半疑——

    这么个细皮嫩肉干净澄澈的小白脸,是怎么在这皇权更迭的乱世,活成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的?

    这般琢磨着,已随他来了正厅旁的书房。

    “秦大人先坐着等会儿,在下先把这封信写完,方才来了灵感得赶紧记下来,不然待会儿不知该如何编了。”他这般说着便走向书案,挽起衣袖,执笔写信,那挥毫的动作行云流水,分外洒脱,俨然如他所说是来了灵感。

    我端起茶盏,有些好奇:“赵大人是在给谁写信,为何还需要灵感,不然不知如何‘编’?”

    他目不转睛:“给东启国的星冉公主,”怕自己没解释清楚,于是又添了一句,“写情书。”

    闻言,我手中的茶盏一个没拿稳,手指颤抖的空档,茶水洒出来大半,脏了卫期他夫人的衣裳。

    他听到动静抬眼看了看:“秦大人是打崇安王府来罢?”

    我心下一惊:“赵大人怎么知道?”

    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我看你今天这穿着打扮,很像他喜欢的样子。”

    我赶紧放下茶盏,解释道:“是他喜欢的样子没错,因为这白袍子这白玉冠,都是他已过世的夫人的。今日情况紧急……算了,不说了,赵大人何时能写完,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他掀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到旁边晾晒,又拿过另一张,继续蘸墨落笔:“不多不多,再写个十来张纸,画个三幅画,就差不多了。”

    我肝颤不已:“……那怕是来不及了赵大人。”

    他唇角动了动,弯起一个好看的笑:“是什么事会让秦大人这般着急?”

    “皇帝陛下今日可能会找你,要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说。

    “她找我我便要去见她么?”他这话问得理直气壮,仿佛程遇不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天之子,而是漫无边际的田地里一棵毫不起眼的小葱苗。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破不要脸地开口道:“我恳请赵大人能去见她,并答应那桩事……这样讲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他的笑依然温和,让人看不出丝毫的不愉快:“秦大人让在下去见陛下,在下就要去么?”

    我讪笑道:“当然不是,我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所以才提前来请赵大人,并想跟您说明事情的缘由。”

    他忽然停了笔,抬头盯住我:“方才不是说事情很着急么,这样着急还同我说明什么缘由?”

    我慌忙起身,解释道:“赵大人您误会了,我不是要逼你答应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语气明明是严肃的,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开玩笑:“来不及解释就不用解释了。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你想让我答应的事,我便答应。”

    “你……你说啥?”我脑子懵了一懵,形势转变得这样快,快到让我措手不及,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赵大人方才说的……不是在同我开玩笑罢?”

    他还没有回答,外面便又想起了敲门声,虽隔着这样远,可敲门的人的声音还是传来:“赵大人,我是陈长风啊,皇帝陛下要我来请你去上朝,同你商议一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你忙的话,就不用去了,陛下也不会怪你的。”

    我这厢从陈长风刚开口就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孟清拉着疯狂地往大门处跑——于是陈长风话音刚落,赵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赵孟清腿脚不软气息不喘,和蔼可亲慈眉善目,望着陈长风道:“走罢,陈大人?”

    我因同赵孟清挨得近,于是清清楚楚地看到陈长风的脸、从黄转白又转青的整个过程。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眉飞色舞道:“陈大人,好巧啊,你也来请赵大人上朝啦?”

    此时的陈长风已经面黑耳赤,只消一豆明火就能点着了,他见我二人沆瀣一气的亲切模样,气得一言不发,扭头就上了马车,赵孟清又拉住我一同凑上去,兴高采烈道:“陈大人别急着走啊,都是去见皇帝陛下嘛,同僚之间别那么小气,捎我们一程啊。”

    欣喜过后,我竟忍不住后怕:若是陈长风先我一步来敲赵孟清的门,若是赵孟清真信了陈长风说的那件事是小事,或者他真的讨厌陈长风而不开门,那禁军精简一事怕又要落在陈长风头上了。

    想到这些又忍不住看了赵孟清一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他方才说的“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便去;你想让我答应的事,我便答应”话。某一刹那,忽觉得眼前这个人分外熟悉,好似某些旧时光里,他曾如今日这般替我摆平许多事情。

    多年不见,世间万物是耶非耶,云烟雾霭来后又散,眼前的人好似始终未变,仍是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