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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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劳烦你去帮忙取来可好

    接下来几天,我闭门未出,在茶室里一刻未停地写着那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或物,努力去梳理这些我重新记起的复杂的事情,直到字迹凌乱纸张满地,直到太阳腾空又落下,直到烛火熄灭又燃起。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无数新人老去,无数故友长辞,只在回头梳理的时候,才发现仿佛只有堕入种恨一道的我、他、程遇还是以往模样,在这芸芸众生里,我们与怪物无异。

    今日卯时,我终于所有的人和事都理清楚了,疏桐照例进来帮我梳洗,看到我在这满室的狼藉里停了笔,静等着日头升起,于是把面盆放下,蹲在我身旁轻声问我:“先生,你可是写完了,需要我整理一下吗?”

    我望着窗外,抬了抬手便发现手腕酸麻,于是道:“疏桐,帮我把窗户打开。”

    下一秒,秋风吹进来,好是凉爽,叫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撑着桌案往东上天观了一观,发现朝霞红得像是把整片天要烧掉一样。

    不知为何,我望着这天空,想到了东里枝同梨花树共焚后、卫添姗姗来迟的那个清晨。

    我曾站在卫期身旁,曾无限感慨:“你们帝王家的人,心思果然难猜。”

    卫期远望着塌陷的宫殿,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倒是那边的卫添,对一具烧枯了的尸骨嘶吼道:“是我一直在利用你,是我一次一次伤害你,我这样对你你难道都感觉不到痛么?你为什么每一次都忍下去?你回来啊,回来报复我啊!”

    这些话让我印象深刻,也让我在这迷茫之中清醒过来——卫期可是这位帝王的弟弟呀,身上也流淌着这个家族的血,我虽然猜不透帝王家的心思,可我觉得他应当同卫添大差不离的。

    我是死是活,卫期自然不在乎。

    可陶婉婉是死是活,卫期应当十分在意。

    就让他也尝一尝这滋味吧,我想不到比失去心上人更能让他痛苦的办法了。

    “先生,你在笑什么?”疏桐愣了愣。

    我回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个面色如纸,却勾唇浅笑、目光摄人的自己,“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叫人开心得事而已。”低头看了看自己曾捻过无数恨丝也拎过无数人命的手,继续笑道,“今天晚上我想见一下婉婉姑娘,到时候你去崇安王府接她罢,就在望高楼见。现在可以帮我找一辆马车,我准备进宫见一见我的程遇妹妹。”

    见她纹丝未动,我便笑问:“怎么了,我方才嘱咐得不够清楚?”

    疏桐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最后慢慢握住我的手,试图给我一些温度:“先生,那一日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把匕首收回去、不让我去做那件事,日后你要做什么我便不拦着你。”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上次把匕首给她、让她在我失控的时候把我杀掉那件事,最后她嚎啕大哭,我于心不忍,最后只能威胁道:“疏桐,今日以后,我怕是要做许多道德之外的事,如果你不拦住我,我犯下滔天大错,该有何脸面去见我爹娘?”

    没想到一向宽厚温和的疏桐竟然如此排斥动手杀我这件事,她双目泛红、面色决绝道:“无论先生做什么,我愿意再不拦着你,只要先生把匕首收回去!”

    就在我以为她今日又要想方设法拦着我去见程遇和陶婉婉的时候,她却从复杂的面色里挤出一个释怀的笑,顺手捏了捏我的掌心,语气染了些宠溺:“这几日趁先生闭门梳理的时候,我也想了许多,与其处处拦着先生让你不痛快,还不如遂了你的心意,给你搭把手,出份力。”说到此处竟剜了我一眼,“这么多年,管你管得也太累了。我既然无法帮先生挂帆绳,不如就同先生一起坐穿上,浮也一起浮,沉也一起沉了罢。”

    我满口答应,反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你终于开窍了。”

    话虽如此,可我心中却依然留着一块地方惦记着、保护着我的疏桐——她是她,我是我,她与我的人生各不相同,她不必为了我而放弃所有,尤其是生命。

    许久未见程遇,一切如故。她的面色看着如往常差不多,连身旁的陈兰亭都是惯常的那副收拾的模样。只不过,现今的我可是当朝首辅,于是随便找了个膈应他的借口,就把他使唤走了。

    我说不准程遇是不是知道我在崇安王府那一夜的事,也懒得去猜测推理了,随便找了个座坐下,望着九龙玉雕宝座上她,直接坦白道:“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怕她不明白,于是进一步补充,“从三岁到三十岁之间,所有的事。”

    她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笑着发出一个字音:“哦?”

    “你的记性打小就好,想来也应该都记得,我便不再赘述了。”我道。

    她摸过一个薄胎瓷茶盏,摇了摇里面血红的液体,轻抿了一口后莞尔笑道:“姐姐既然想起来了,朕便也不跟你过多周旋了,这些年没有不老琮,朕过得便不太好。纵然锦国的江山在眼前,但依然觉得分外拮据。到底是不如姐姐啊,拥有着这世上连江山也换不来的东西,而且还不自知,任我们这些人为了你拼死拼活,你自己过得无忧无虑,潇洒快乐。”

    本首辅忍不住眯起眼睛笑望她道:“这些可有可无的话便不要讲了,直接说你关心的不老琮罢。”

    几步外,程遇的眼睛陡然一亮。

    “你费劲千辛万苦把我从南国府弄到帝京来,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儿,”我指了指自己心口上方的位置,轻笑出声,“怎么处置我和我体内的不老琮,你和崇安王殿下应该已经商量好了。至于你们怎么商量的,我不想知道,但我想提醒妹妹一件事。”

    程遇向来机敏,她从我的话术里感知到了些什么,是以瞬间警觉起来,放下茶盏,正襟危坐道:“什么事?”

    贴在掌心里的匕首显现出来,冰冷的寒光刺着我的眼睛,我捏着它继续靠近心口:“不老琮在我身上,我随时能取出来给你,也随时能把它毁掉。崇安王与你都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

    宝座上的她猛然起身,瞪大了眼睛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大逆不道的罪魁:“你在威胁朕!”

    “别过来,”我提醒她道,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也别动气。”

    我当然知道她在生气什么,正如我方才讲的那样,对于何时何地如何处置我这件事,她早就和卫期讲好了条件,甚至为了等待那个时机,她以最大的耐心包容了我许多事情,比如清除谣言、治理黄河、恢复科举等等。可眼看着就要到了她按约定收取不老琮的时候,不老琮的主人——也就是本首辅,突然清醒过来了,准备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人嘛,总不愿意吃亏的,这不怪她,换做是我,我也气。

    她依旧站在宝座前,双目怒视着我,似是下一秒就要把我剥皮抽骨,杀而快之。

    “冷静一下,”我收了匕首,笑嘻嘻地望她,“姐姐我打小就疼你,你记得罢,你小时候体弱多病,我上天入地地救人就是为了留你的名儿,给你积福德,何况现在呢?在这世界上我可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当然不忍心看你病弱辞世,能留给你的东西我便绝不会送给旁人。”

    程遇的面色这才好看一些,她揽了华服又坐回宝座上,捏过方才那盏血茶又抿了一口,“我二人都不要这般拐弯抹角了,你有什么要让朕帮你做的,直接说了就是。只是朕想提醒你,帮你是出于姐妹情谊。若姐姐再敢耍什么心思,朕便直接找人替你取出来,不牢姐姐亲自动手了。”

    我也摸过身边那盏茶,按着她的模样,闲适地抿了一口,复抬头笑着提了我的条件——

    “姐姐想要崇安王殿下的恨丝,劳烦你去帮忙取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