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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我也想这样啊

    不晓得为什么,故事听到这里,我一个与此事几乎无关的人,竟心上悲戚。偶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我和卫期的结局。他与我互相报复,我同他命定纠缠。

    天色已暗,茶水已冷,美成一幅画的公主依旧是懒散的模样,连目光也清凉了下去,“按理说,我同他扯平了,在方白雪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一点也不恨万俟殊了。可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我亏欠他许多,于是我不得不跟他互相折磨,最后,你晓得,就在今年,他以不可拒绝的姿态去跟我父皇求了亲,让我嫁到万俟家。”

    我有些不解:“公主十三岁那年,东启皇不是承诺过,你若是未能嫁给崇安王殿下不得已回到了东启,你的婚事都由你自己决定么?你可以选择不嫁的。”

    面前的人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仿佛沾染了酒气,生出些痴癫意味,“方白雪艳羡我父皇疼我宠我、从不斥责我,可她不知道的是,公主也有公主的责任呐。比如,一个手握重权的丞相以国运为筹码来求亲,我父皇就不能不答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

    她敛起笑意,看向窗外渐渐稠密的雪,眸光似乎落到了极远的地方,好似那个地方有人在等她,过了很久她才继续道,“三十多年过去,本公主大概是寂寞了,恰好他长得不错,用来做夫君也是好的。况且他也活不长了,如果娶到本公主能叫他心中稍稍宽慰一些,那似乎也是好的。”

    我赞同她的话,想到了她找我的目的,于是借助这个话茬最后一次劝道:“诚如公主所言,万俟大人活不长了,即便是把他的恨丝取出来,那也改变不了他活不长久的结果,反而平添了一桩麻烦事。我初入不老门,学习种恨术时,师叔曾说……”

    心毫无征兆地抽了一抽。

    他不是我的师叔了,他是让我此生恨丝深种的那个人。

    不明所以的星冉悠悠地望着我,期待我接下来的话:“你师叔说什么?”

    我咬了咬唇,努力压住胃中突然涌出灼烧感,让自己尽量完整地回答她:“把一个正常人的恨丝抽出来再也不放回去,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他看到自己的仇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明明是该恨她的,可他却不受控制,不能恨她,想到她心中生出的不再是愤怒而是惬意与欢喜,他连恨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了。”

    许是因为我曾经整整切切地被人抽出恨丝、经年流转他处,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初到锦国,重新遇到那个曾经将我伤得体无完肤的人,依然生出过喜悦,所以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体会失去恨丝的痛苦。

    如果,我在重新见到卫期的那一刻时还有恨丝在,那我一定会拔剑将这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做个了结,不至于再次跌入这场巨大的旋涡,令我神伤至今年今月,此时此刻。

    星冉并没有发现我的不适,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然后挑眉道:“他不会再看到我,等你为他取完恨丝,我就再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等你为他取完恨丝,我就再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这句话叫我猝不及防,懵了一懵。

    “公主什么意思?你二人都在东启,又是夫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来再不能出现一说?”

    她依然在笑,叫我不能分辨出她这笑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掩饰,“秦大人还说错了一件事,万俟殊不会活不久,他应该还能,再活个一百年。”

    我眉头深皱:“不是公主告诉我万俟家族的男人都没有活过二十五岁的么,现今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星冉将茶案上的烛灯点亮,然后又靠在软塌上,用那惯常的眼神轻松而自在地看着我,然后,伸出细长而苍白的手指,勾出胸前的衣襟缓缓往下扯,直到露出心口上方一道三寸长的狰狞疤痕。

    “秦大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她笑问。

    我想了想,道:“是你去救方白雪的时候,她手中的簪子划过,留下的伤痕。”

    “哈哈——”她盯住我,笑得璀璨,“倒也没错,但你不想知道,这道伤口下,还有什么东西么?”

    脑海大抵空白了几秒。有些东西我不敢确认,但它好似就在那里,以张牙舞爪的狰狞姿态,等着我印证那个可怕的猜测。

    便在这时,星冉轻声道:“有了我体内这个不老琮,他就可以摆脱万俟家早亡的宿命。”

    我更加不解:“星冉公主,既然你也是种恨人,何必还要千里迢迢地来到锦国,何必还要强迫并不情愿的本首辅,你完全可以自己取出他的恨丝来。”

    她却摇摇头:“本公主确实试过,但没有一次成功。大概这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另外一个人,让她来取万俟殊的恨丝,让她把我体内的不老琮还给万俟殊。”

    “你方才说……‘还给’?这不老琮是万俟殊为你放置的?”

    她神色微怔,许是因为我方才的疑问叫她心生不快了,只见她忽然探过手指,捏着我的衣襟,眼神变得锋利无比,嗓音满是嘲讽:“秦大人应当知道的呀,你我都是被割开过肌肤,被放置过玉琮,被当做积攒寿命的容器的人活过这些年呐。”

    纵然我知道是因为我先挑破她的“伤疤”在先,但我依然觉得她这样的话冒犯到了我,于是毫不意外地,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一个眼眶猩红的自己。

    我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我衣襟上甩下来,开口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凉:“如公主所言,你我都是被割开过肌肤,被放置过玉琮,被当做积攒寿命的容器的人而活过这些年。所以,两个受害者之间,何必还要这样相互给对方难堪,互相变得不体面。”

    “秦大人,本公主并非想给你难堪,只是……”

    我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冷冷打算她道:“公主不必解释,既然你早已知晓关于秦不羡的这么多事情,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拜托我帮你处理种恨上的事情,我是会收取寿命来做报酬的。”

    她错了错唇角,话音比雪还缥缈几分,“好啊。”

    我撑着茶案起身,急速地逃离茶室、逃离京庐馆,狂奔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将胃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可胃中灼热的感觉未曾减轻半分。多次反复也叫我约莫也摸出来了一些规律,我知道体内那些恨丝又开始作祟了。

    刚要直起身子,那恨丝便又以猖狂的姿态在体内肆意闯荡,最后化成若万千根银针从四面八方冲入我胃中。我扶着青石墙面,俯身呕出猩红的一滩血水,将脚下的雪给融成猩红颜色。

    眼中渗出些潮雾,我捂住被星冉扯过的那片衣襟,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想哭。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绪,在体会过星冉与万俟殊的恩仇之后,变得更复杂了一些。许是感同身受,许是情难以堪。

    我踉跄地转过身子,走了几步觉得寸步难行,干脆贴着墙面坐在了雪地里。望着京庐馆里那豆灯火,我忽然有些羡慕星冉。纵然我知道她把不老琮取出来给万俟殊后,她自己就活不成了,但我依然羡慕她。我羡慕她一点也不恨万俟殊了,我羡慕她临死的时候,依然这般轻松、这般坦然。

    我也想这样啊。

    如果我也可以做到不恨卫期了,我就可以选择与兰舟小公子一起远离这里,亦或者留下不老琮静悄悄地死去,如果能这样,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