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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番外:尾声

    我也知道自己大概好不了。

    之前只是看不见,现在耳朵也有些不好使了。

    朱小六从海边回来,大概是拎回来了一麻袋的海鲜,我闻到了浩浩荡荡的鱼虾味道。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我现在是在船上,还是在陆地。

    他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便没有回应。

    自顾自地问了一句:“今天又吃海鲜火锅吗?”

    他回答了一句,咿咿呀呀的,我照例耳背,于是半猜半蒙地回答着:“行吧,就海鲜火锅吧。你把芝麻酱兑点水稀释一下,再加点醋,上次的酱汁太稠了,口感很不好。”

    朱小六便没了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凑近我耳朵,提高声音说了一句:“姑姑,我们今天吃虾饺,虾丸,虾汤。”

    “哦,原来不是海鲜火锅,”我长舒了一口气,“我想吃肉了。东坡肘子,芋头蒸肉,炸肉丸子,千张五花。”

    朱小六又嘟囔了几句,这次我听清了,大概是骂我不好伺候。

    这不怪他。

    嗐。

    他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能学会做虾饺虾丸虾汤已经不错了,我还指望什么东坡肘子啊。

    只是,我有点想念疏桐了。

    想到疏桐,就想到卫期,他虽然做饭不及疏桐,但好在是也能时不时的换换花样。

    但我又不敢想他太久,怕自己又开始惦记他,怕真的到了离去的时候又留恋这人世。

    我花了那么大的功夫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能忘掉他,也让他忘掉我吗。

    只是虽然这样时刻提醒着自己,到了半夜,他却还是能准时准点地到我梦里。

    半年前,锦宁大战,我摔碎了不老琮,使用了大规模种恨术,卫期那五万精兵威力倍增,加上锦国原来那些平庸的战士,多少能与四十万大军相抗衡。

    两下僵持,战事不前不进的时候,星冉亲率十万大军赶来支援我方,于是这一仗,宁国败了,退居南国府。

    那时我已病卧榻上,有些日薄西山的样子了。

    赵孟清来找我,跟我说万俟殊又领着十万兵马跟他去了南国府,把宁国的残兵败将赶回长澜江南岸,锦国太平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东启国这对夫妇不是挺冷漠的么,之前怎么也不肯松口,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赵孟清却遥遥地看了我一眼:“这就要问秦大人你了。”

    “问我?”

    他笑出声来,但面色很是冰冷:“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万俟殊,为什么在冬至日,也就是他生辰那天,没有过世,反而能生龙活虎地带兵打仗?别人不知道内情,你还不清楚吗?”

    我怔怔地看他:“我真不清楚……”

    这话刚落,耳垂猛地一跳,肌肤之下的血似乎变成了针,一下一下朝耳垂扎着。

    我惶惶不安地抬手摸了摸耳垂,好像明白了——难道是因为那一次,我跟他的魂魄纠缠所致?他指尖的魂魄补进了我耳垂,我耳垂的碎片缠入他指尖。

    “他身上有了多余的寿命,不知道是多久,但暂时死不了,”赵孟清低头道,“这原本是属于你的寿命。”

    我凄惨地笑了一声:“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就别告诉殿下了。不然他又要凶我。”

    赵孟清听到这句话,甩开荷花纹样的衣袖,气得扭头就走了。

    真是的,一个马上就要做皇帝的人,怎么还这么记仇。他以前不这样的,我在他手底下做侍郎那会儿,他明明温柔得不像话。

    可能是不想当这个皇帝,却被卫期坑蒙拐骗担此大业,心里还生着气罢,所以听不得“殿下”两个字。

    尽管嘱咐过不让卫期知道那件事。

    但他本人也聪明着呢,怎么会看不明白万俟殊这桩事。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指责我。

    每一夜,每一夜都紧紧地抱着我,一遍一遍地摩挲我的眉眼,像极了去年冬至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时不时地轻握我的手腕,探着我的脉息。

    我知道,他是怕我悄无声息地就不在了。

    那时候我耳力尚好,听到过几次他深夜的叹息,是带了颤抖的那种。

    “羡羡,会有办法的。”

    嗯,会有办法的。

    放下,就是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办法。

    可我不敢把这句话告诉他。

    第二天,他又穿戴好衣裳,进宫去见程遇了。

    差点忘了交待,锦国大胜之后,程遇就被卫期和他的部下软禁在了宫中某个地方,但他是瞒着我做的这件事,后来,还是兰舟小公子来看我的时候,隐约提到了这些。

    “为什么要软禁她呢?想报仇?”我困惑不解,“但事情都已落定,她已经把位子让给了赵大人,再去追究她的过错,岂不是不好?”

    兰舟小公子微微蹙眉,喃喃道:“好像是想得到她手上的一件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当即僵住。

    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他想要程遇体内的不老琮。

    这真是一条绝路啊。程遇耗尽十几年岁月,费尽千辛万苦,才积累了这么点儿寿命,她怎么可能把东西让出来,况且,把不老琮拿出来,她就会变得跟我一样了,她就要死了。

    长生不衰可是她的执念呐。

    这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不能再这样了。

    再这样下去,他便又要被程遇牵着鼻子走了。

    我坐起来,捏着兰舟小公子的衣袖,尽管心中那个打算已经考虑了很久,可说出口的时候,依然觉得万分艰难:“兰舟,我曾经帮你离开过南国府,你能不能也帮我……离开帝京?”

    他没有劝服我,最终却泪水涟涟地被我劝服了。

    我二人就这样换了外衫,然后把头发挽起来,让发尾黑色那些把发心处银白的颜色遮住,戴上他的玉冠,勉强化了个妆,然后走出崇安王府。

    去东运码头,乘快船,一路东行,至蔚海。

    下船的时候,却走不动道了,还是在码头上搬运海货的朱小六把我背下来的。

    我看他搬运货物这个活计实在辛苦,便花钱把他雇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出门能看到海的宅子住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我也不想告诉他我的名字,于是他看着我已经快白至发尾的头发,犹犹豫豫地说着:“叫你姐姐罢,你头发都白了,叫你姑姑吧,你模样还很年轻。”

    我就替他做了主:“大侄子,你就叫我姑姑罢。”

    他便点头,“行,”停顿半晌,又针对管家这个活计提了他的要求,“我不能天天陪着你,每趟大船过来的时候,我还是想过去看看。”

    我自然是同意的:“你去看你的就行,不必非得在我身边待着。我行动不便,你只要饭点回来给我做点吃的就可以。”

    但他还是给我解释了他的动机:“我以前从码头上送走过一个兄弟,我有些记挂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一天他会大船上下来。”

    我赞叹道:“真是兄弟情深啊。”

    他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头发:“我那兄弟叫小七,长得跟你一样,俊俏得很,他媳妇儿也很漂亮,跟神仙一样。”

    “你见过?”

    “没有,他跟我说的。”

    这话逗得我一笑:“他说漂亮就漂亮了?兴许是骗你的,兴许真人是我这个模样,头发都白了,过几天眼也花了,耳朵也聋了。”

    朱小六沉默了会儿:“姑姑你长得也跟神仙一样,头发白了,就更像神仙了。”

    这大侄子,说话还挺好听的。

    日子便这么平静的度过。

    最初的时候,朱小六天天推我去外面看大海。

    后来眼睛看不见了,朱小六就推我去外面听海风。

    我一直盼着,夏天来的时候,脱了鞋袜,走进那沙滩,踩一踩那细软的沙子,然后感受着海浪没过脚面的凉爽。万俟殊说的那些,我一直惦记着呢。

    可现在,天渐渐热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走下木轮椅也很困难。

    但是,好不容易住在海边了,再怎么样也应该去试一试吧?万一哪天就魂归西天了呢。

    于是,费力地嚼完一只虾饺,我说:“小六,明天你先把我推到海边,再去看大船行吗?”

    他凑到我耳边,回答道:“行。”

    我冲他笑了笑。

    次日,风平浪静。

    朱小六把我推到了海边,在我要求之下,还替我脱掉了鞋袜。

    脚慢慢地踩上看了一整个春天的大海与细沙,尽管海水还是很凉,但温柔的海浪一下一下冲到我脚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欢喜到想要落泪。

    愿望实现的感觉,可真好啊。

    如果卫期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踩着沙滩,该多好啊。

    如果我能再多活几年,该多好啊。

    就这样想着,脚却越来越感觉不到沙子的细软,越来越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凉。

    有水泽从眼眶掉落,在脸颊上滑过后,再也没了声响。

    总是硌到我后背的木轮椅在这一瞬间,变得柔软。

    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怎么会感觉有人正从海的那一边奔跑过来,怎么会感觉到心口被风和雨轻拂着,怎么会感觉到冰凉的玉器冲破血水坠入胸膛。

    怎么会听到有人在喊我——

    “羡羡。”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