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五章 海
“我们就这样再度相会,相互杀害。”新出现在梦里的身影静静说道。
那还是个孩子,开口时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然而他说话的口吻却并不像个孩子,沉淀了许久的意识让他开起口一片沉寂。
——仿佛他第一次见到的火魔女一般。
“你也遇见过她吗?”言雨忍不住问道。
“是的。”那孩子说,“不止是她,还有他。”
还有白墨。
言雨不由自主地握住拳。
“我想知道。”他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孩子笑了。
虽然言雨无法看见,但他发誓他知道,那孩子露出了笑容。
“你必须知道。”而后说道,“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就必须知道。”
光在言雨视野中渐渐清晰,接下来出现的,又是一片蔚蓝。
不是湖。
是海。
如同现在白墨梦境一般的海与船。
他的视线很低,那是个属于孩子的视线,他东张西望着,还没有弄清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意志化为利刃。』
而后一把小刀出现在他手中,他带着迟疑,开始分割着梦境。
——下瞬间,梦境被一片青色渲染。
无端出现的青在梦境远端凝聚成巨大的箭矢,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合常规的箭就已从半空向他的所在射来!
“哇!”强大的风压让他几乎翻了个跟头,他慌慌张张地稳住自己的身姿,望着那消失在彼端的箭,庆幸它没有射准。
然而情况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视野远处,有着青色双眼的男子皱起眉,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箭矢。
“为什么要阻止?”
而后,向身后问道。
他身上背着巨大的弓,其长度若放在现实中一定会有人质疑是否有人能够拉动。
然而言雨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弓——早先,他在梦中,曾与这张弓的主人有过交汇。
而后那抹青色消失在了火魔女的火焰中。
他五味杂陈,又只能继续注视着接下来的发展。
毕竟这已经是在过去。
“……只是个老朋友来访而已。”
从那貘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青色眼睛的男子垂了垂眼,转身,将巨大的弓背在身后。
“有魇出现。”他说,接着便消失在梦中。
留下声音的主人与曾经的言雨,在甲板的两侧对望,前者轻笑着一声,海风从他们身上刮过。
“好久不见啊。”他说。
孩子瞪大了眼睛:“我们……见过吗?”
“那是白墨吗?”言雨问。
“是。”他身后的声音回答,“但是我并不记得他。”
“可他却记得你……记得我。”
“他的记忆一向连续。”
如果白墨不说,他便无法意识到这件事,所以他们每次都犹如陌路相逢。
“那时。”身后的孩子继续说道,“殖民已经进入了第五年。”
言雨只能静静听着。
“他随他们一同前来,在海岛上捕捉那些不会飞的鸟。”孩子说道,“他是水手——至少他告诉我如此。”
无数画面闪烁,那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注视一切后诞生的画面。
毕竟他始终是个记述者而已,只能以自己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他们的人从这里运输货物回自己的国家。”孩子继续说,“他们以此赚取利润。”
“白墨就这样袖手旁观吗?”言雨问。
他一问出口就知道这个问题并没有提出的必要,白墨一向不喜欢干预现实中的事,他不是个记述者,他是个观察者。
那孩子又笑了。
“不。”他像是已经听到言雨心底的话语,“他并非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火光燃起,冲天的烈火连海面都能够烧灼。
“比如,关于魇的事。”
“她也在这里。”梦中,握着弓的貘如是说道。
“这算是巧合吗?”白墨哑然失笑,他身边,还是个孩子的魇极力地躲避着貘的视线。
他害怕那家伙,恐惧来源于本能,如果白墨不在,此时此刻他一定已经落荒而逃。
“或许吧。”青眼的男子耸了耸肩,“我们会围剿她。”
——对火魔女,他们一贯如此。
“是吗。”白墨垂低了双眼,“是吗……”
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等持弓的貘离去后,孩子向白墨发问:“她是谁?”
“是个老朋友。”他说,“如果你碰到她,一定要逃开。”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语成谶。
几天之后的梦境中,当他走进那个梦时,赤红瞬间就将梦境渲染。
“谁!”他紧张地望向四周,“谁在……这里?”
炽热的风呼啸着越过身侧,他紧张地看向四周,视野中,只有一片烈火。
“到底是……谁?”
——绝不是偶然相遇的同族那样简单。
心底深处传递着某种悸动,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那种感觉。
悲伤和痛苦似乎混在了一起,苦涩之情宛如沸腾的水。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张皇地向四周望着。
“我……我……”
意识向后探去,拼命在感情中维持了些许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他急忙向着唯一的退路移动。
『意志化为烈焰。』
然而,火焰燃烧了起来。
烈火封锁了他的退路,天空刹那变成沉闷的红色,低沉地向他压来。
“什……”
“太天真了。”在那样的天空中,女性的身影浮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没有任何准备吗?”
——砰砰。
退路一开始就已经被封锁。
残留在那里的只不过是某种假象。
为了要将他引向这里。
“为、为什么……?”
“哈哈……你在问为什么?”魔女笑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要杀你?”
她把他想问的话一一问出口,笑容映照在火焰中,显得暧昧不清。
……却也美丽万分。
孩子紧紧地咬牙。
他还不能理解属于女性的魅力,可也能理解她的美丽,与……危险。
“你是谁?”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哈哈、哈哈哈……就这么忘了、把所有的一切?”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要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亲手、将你杀死。”
——砰砰。
天顶上坠落的十字架落在四周,矗立的十字让这里宛如墓园……不,也许这真的是墓地,是为他而准备的——
可这种,从不断跃动着的心里传来的感觉是什么?
孩子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从刚刚开始他就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剧烈地回响在身体内侧。
为什么……?
而天空中的魔女已然抬起了手。
“——‘火刑’。”
这里,就是她的世界。
所有的十字都带上了火焰,从地面中一一拔起——飞刺。
“……!”
剑刃瞬间生成,占据着他周围的土地变成了尖锐的栅栏,那孩子缩起身体,目光却依然追寻着天空中的身影。
“你到底……是谁……?”
——无论多少次也好,要追寻她的名姓,无论多少次也好……
她的身影被残留在了意识的深处,那到底是谁的执念?
那并不是一个男孩能够体会的东西,却真真实实地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呵……”
而天空中,魔女依然冷笑着。
“还真是无情呢……”她睥睨着一切的双眼,仿佛正在燃烧着烈火般赤红,“——明明我们见过那么多次。”
“——!!”
疼痛。
疼痛疼痛疼痛。
从身体上从身体里传来的无尽的疼痛,他看见火焰已经化开了他的壁垒,那些火焰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定是一如她当时所遭受的一切吧。
言雨听见孩子在身后走动的声音,又或者——他以为他听到了。
感官是个相当微妙的东西,当你知道有人在走路时,你往往会觉得那里有脚步声。
“她杀死了我。”稚嫩的声音传来,“在那之后……现实中的我,死了。”
但他意识的一部分沉进了海中,逃进了深邃的意识海,言雨看见无数光影掠过,光怪陆离又支离破碎。
然后……他看到了船。
“我去了水手那里。”
白墨抓住他,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
白色的丝线像琴弦一样颤动着。
然后一切转暗,泡沫炸开,一切消散。
脚步声也停了。
“他去找火魔女了。”孩子说,“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因为你……我吗?”
“因为她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言雨不再说话。
视野视野彻底暗了下来。
“后来,我听说他去找了火魔女,将她困在梦中——险些、将她杀死。”
但白墨毕竟没有做到。
他没有做到,又或者……他做不到。
黑暗中只有轻微的涟漪声在回响。
“而我没有想起她的名字。”孩子说,“自始至终。”
言雨苦笑:“她一定觉得不可原谅吧,害死她的人,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
“然而你不在意她原先叫什么,对吗?”孩子微笑着,“在你心中,她只有唯一的名字。”
“……是的。”言雨垂下眼,只觉得眼底疲惫。
那孩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但是她和我见过的有所不同。”言雨又说。
“火魔女吗?”孩子问。
“是……”
“那就是再往后的事了。”孩子回答,这次,他的声音终于像是个孩子了,“或者……你可以问他。”
“他?”言雨惊讶地转身。
身后,那孩子已经失去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推着轮椅的白发身影……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开口,声音却变成了意料之外的模样。
“——医生。”
白墨笑了。
他往前,铺天盖地的黑暗忽地向言雨袭来。
这黑暗把所有一切都吞没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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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六章 雾
他发现前路是一条小巷的巷尾。
空气里瞬间充斥潮湿的气息,他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起雾,天色暗淡,从这里能望见街上昏黄的灯光,在雾中摇晃。
“——”
声音发不出来。
雾中的灯火好似正逐渐离他远去,它带走了所有光线,所有光线都不允许进入这里。
在这里只剩下一片黑暗,黑暗中什么都不存在。
黑暗是虚无……而那片虚无正密密麻麻地向他挤来,好像它们本身就是活物一般。
——言雨一下子被丢进了恐惧的酵罐。
他努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即便声音能够出口也只能变成无意义的悲鸣,他退步,身体在黑暗中颤抖。
话语的能力已经不存在于他的身上,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不断奔跑、移动、喘息的肉块。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在一片只要看到就足以另人恐慌的黑暗中,理智仍然在拼命追索,然而它无能为力,只能被雾气消化。
言雨本能地向后退去。
“啪叽”。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猛地一惊,飞快地向一侧跳开望向自己的脚下。
——是血……
不知怎的,他这样意识到。
虽然看不见,但似乎有种认知告诉了他这点……是因为什么?嗅觉?触感?还是……他期望如此?
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他忽地觉得黑暗从自己的身周离开了,他看见了地面,在那里倒着一个女子。
她的身体被拉开了丑陋的伤口,鲜血与身体内侧暴露在空气之中,温热的、黏糊的、柔软的……
“原来你在这里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砸进了他的世界。
言雨一个激灵,忽然发觉自己仍旧站在漆黑的小巷,外头的灯光模糊地照了进来,没有尸体,没有血。
只有他一个人流了一身冷汗。
……是梦、吗?
“我还以为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巷外有个声音在说,一个身影逐渐向他靠来。
从模糊变得清晰。
然而,在视线触碰到对方前,意识的波动已经在梦中泛开。
言雨眨眨眼,这一刻的诧异不亚于方才鲜血淋漓的恶梦。
他开口,呼唤声从此时此刻的**传出:
“……医生。”
——白墨。
“觉得惊讶吗?”
言雨猛地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看见了过去的影像。
他转头,看见白墨正在身侧,微笑着注视着他。
“当时我们正在同一座城市中。”白墨说,“这不是第一次。”
“却也很少见。”言雨说,“同一片大陆、同一座岛,很少在同一座城市。”
“能够相遇就是一种奇迹。”白墨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qq空间里常见的鸡汤话。
“但是……”言雨转回目光,注视着眼前,“不知道为什么……”
眼前是距今一百二十九年前的欧洲,工业革命带来的浓雾笼罩了那座城市。
时至今日那里仍然被称为“雾都”,浓重的雾气已有一个世纪没在那里散去。
“——这里令人不安。”
就像他身后第一次没有了另一个自己的身影般令人不安。
言雨轻轻咬牙,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嘴里满是鲜血,血腥的味道冲进了脑海。
“因为阴影已经笼罩了这里。”白墨说。
血腥味一下子散开了。
言雨看着眼前场景,发着愣。
“现在的你可能不知道。”白墨解释道,“那时,意识海中出现了巨大的阴影。”
——那是甚至足以令貘恐慌的阴影,浑浊、黑暗、恐慌、扭曲,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沉淀在阴影之中。
犹如海啸来临前夕的海水,意识海已经预感到了在这座城市里可能发生些什么,提前发出警告。
白墨正是为了那阴影来到这座城市的。
“不知道,但那时……有许多人都为了它而去了那里。”白墨说,“比如……一些我们都熟悉的人。”
“……谁?”其实,他自己可以想到答案。
“‘火魔女’。”
随着那个名字无数火焰开始在梦中燃烧,梦境被焚烧,边缘焦黑并且蜷曲。
所有影像内容也随着火焰被革新,被焚烧的天地焕然一新。
“——好久不见。”
而就在梦中,一个他已经熟悉的身影站在梦中。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是笑着的,可那笑容没有传递至眼底。
梦中那时的言雨还不知道他们曾经相识,疑惑随着无数恐惧袭来,他只得飞快召出利剑阻在身侧。
“你是谁?”他问。
这句问话让火魔女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哈……你果然、又忘记了。”在她赤红的眼底闪烁着激烈的光芒,单靠那光芒似乎就能够点燃世间一切,“不过,没关系。”
巨大的十字架猛然从地底升起,无数柴火从天空向下掉落。
——堆积成山。
有什么即将发生。
这瞬间言雨意识到这点,更多的剑刃被召唤出来,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他身侧。
壁垒。
但火魔女并不在意他的壁垒。
“就算你忘记了也好,已经发生过的事——即将发生的事——都不会改变!”
刹那间所有一切都被点燃,赤红烈焰无火源地从那些柴堆上燃起。
利剑几乎是瞬间就已将那些木柴斩断,但飞舞的火星仍旧将一切燃烧。
——以意志为燃料的烈火。
在梦中,几乎没有地方不饱含着它的燃料。
远处,火魔女冷眼注视着他,无数巨大的十字架林立在她身侧,呼吸的红星里满是烧灼。
“‘火刑’。”
从她口中冷冷地突出了这两个字。
这个名字狠狠冲击了言雨,他猛地压低重心,无数剑刃遵从意志向外铺开,剑刃破开空气,泛起一片银色。
……不这样就会死。
本能提醒他这点,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悲惨的、痛苦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赢不了她。
她比他更加古老,她比他拥有更多杀意,她的意志……比他更强。
——梦毕竟是个主观世界。
他用无数剑刃疯狂地堆积起了堡垒。
却是为了在那之下挖掘出隐藏的地道。
……他跑了。
丢下已经被修改的梦境,丢下了前来寻仇的女子,飞快地离开了梦境。
言雨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求生才是最为关键的,没有了性命什么都不会有。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既然他们身在同一座城市,那么……未来、一定还有什么会发生。
——当下他所能意识到的就只有意识的损耗。
言雨在恶梦中醒来。
他的身体在梦中抽搐,仿佛要甩开什么似的拼命挣扎。
但是现实中并没有什么逼迫他的东西。
“哐当”!
最后他在一声脆响中醒来,睁开眼睛他发现原本摆在床头的花瓶落到了地上,碎了。
一地蓝白花纹的碎片。
“怎么了?!”门被猛地打开,冲近来的人是言雨——不,是那时的他——的兄长,威廉。
花瓶碎裂的声音看样子惊动了他,言雨刚想挥手示意并没有发生什么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的手……!”
言雨这才发祥地,他的手上一片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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