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见清和第一次看到咒灵的时候并不是在1994年的11月、白橡福利院受袭的那一天。
早在那年的夏季，她就看到咒灵了，只不过她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蝉鸣聒噪的午睡时间，加贺见清和实在睡不着，就在福利院阿姨的陪同下到了图书室里。当时阿姨坐在她对面织着毛衣，她看的绘本是《小王子》，咒灵也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注意到她在盯着空着的桌面一角的阿姨会这么问她：“怎么了呀，小清和？”
她会回答：“那里有只青蛙。”
阿姨会看一眼她指的地方，然后奇怪地看着她：“那里什么都没有啊，是不是你看错了。”
听着她念道“小孩子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加贺见清和会说“是我看错了”，然后看着那只像青蛙的东西跑走才重新低下头看《小王子》。
在刚刚闪过一道白光之后，她才看到了那只“青蛙”，加上阿姨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加贺见清和立刻就明白了，那不是普通人应该看到的东西。
如果不想再被那种眼神注视着，那就不应该再说什么奇怪的话。
咒灵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只是有的时候会爬到人类的身上造成当事人一点肩酸背痛之类的毛病，加贺见清和遇到的咒灵当然也是这样。虽然会被结界隔开，但是咒灵在触碰到结界的时候也会被消耗掉一定的咒力，注意到这点的咒灵才没有在加贺见清和看着它的时候暴起，而是选择了躲避。而那点咒力让结界成为了加贺见清和的“眼睛”，她才能在那部分咒力消散之前看到咒灵的样子。
之后也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但是加贺见清和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这就是加贺见清和的梦总是从这里开始的原因。
她到现在为止仍然痛恨着自己的“习以为常”。
如果她没有害怕被当成一个“怪小孩”、如果她当时像寻常的孩子一样坚持自己没有看错，如果……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十一月的冬天下午，比往常要冷很多，加贺见清和正在庭院里的滑梯上——她喜欢那一瞬间从高处滑下去的感觉，所以滑梯成为了她少有的喜欢的娱乐设施。
这个时候是福利院的孩子们的活动时间，她身后的孩子还在催促她快点滑下去。
她刚刚坐下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仿佛有人在里面安置了炸弹一样，房子的墙面由内而外地爆开，白与褐混杂的砖石四溅而落，有人的惨叫声穿过那个空洞传了出来。
离得比较近的孩子有不少都被波及到了，顿时尖叫与哭声扩散到了整个院落里。
滑梯的位置算是离事故发生的地点最远了，平安无事的加贺见清和只能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瞬间的天翻地覆。
“喂！你快跑啊！”
身后传来被推搡的感觉，加贺见清和才回了头。
“忧太……”她唤道男孩的名字。
和她相处时间也不算太久的九岁男孩一脸害怕地看着她，还是勉强自己拿出作为哥哥的样子催促她快点下来。刚刚还在排队的几个人也都朝着福利院的大门跑了过去，不知道是单纯想逃跑还是去找人求救。
“快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被无形之物抓住的他在空中扑腾着手脚，下一秒就好像被塞进了什么空间里一样，从脚开始一点点被吞没殆尽。
加贺见清和只能张大了眼，看着那个即使平日里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也会在危急时刻担心她的孩子被卷入了死亡的怀抱。
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当熟悉的白光再次亮起，加贺见清和看到了——张大的嘴、粗壮的有蹼爪子还有那双虎视眈眈看着她的眼睛。
像极了她在那个夏日看到的“青蛙”，只不过是放大了好多倍的版本。
很明显在吞吃了一个人后它也没有满足，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了，只不过是伸向她的爪子被结界挡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在那个巨型“青蛙”还在研究怎么突破她的保护层时，加贺见清和又听到了背后的惨叫声。
在普通人眼里的景象大概是有的孩子就像刚刚一样被抓起来消失在了空气中，也有的就像人类踩死蚂蚁一样被什么东西直接踩扁或者像拍死蚊虫一样高高地飞了起来，血肉溅了一大片——那是想跑出福利院的孩子们。
可加贺见清和看到了和她身边这只差不多的东西。
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蟾蜍”，比“青蛙”大概小了两圈，但也足够它用自己的嘴吃掉小孩子了。
而另一边还有只螳螂长相的怪物在解决那边的孩子们。
“陪我……玩……”
“青蛙”开口了，加贺见清和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去想“原来怪物也会说日语”这种事。
“……不要。”
察觉到自己一直没弄懂是什么的白光好像可以从怪物手下保护自己，加贺见清和大着胆子回了一句，然后滑下了滑梯。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怪物又是哪里来的，也许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凭借着莫名其妙的保护罩离开这里。
但是她在滑到底了以后并没有动，只是坐在冰凉的塑料滑道边上看着那栋她生活了五年多的房子继续倒塌——里面的人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被她的回答激怒的“青蛙”见碰不到她——很明显它的智慧还没有到会用自身以外的东西来发动攻击，就把火气发泄到了无辜的滑梯上，还好加贺见清和反应及时，避开了碎成好几块的滑梯坍塌的瞬间。
有些遗憾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没能在这场事故中幸存，加贺见清和看了下在原地踱步的“青蛙”，走到滑梯的残骸旁边又坐了下来。
如果大家都死了，那她也没必要活着了吧。
加贺见清和看着一只形容不上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从废墟中钻了出来，其他的怪物像是以它为头的样子叫了好几声，停下了几近结束的屠杀。
这下子它们就都向她这个最后的猎物的方向走过来了。
要说害怕吗？加贺见清和当然是害怕的，但是或许她在第一次看到“青蛙”的时候就隐约有一种预感了吧，作为整个福利院唯一能看到那些东西的人，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也能分一半的大脑去思考。
比起害怕，她心里更多的是悲伤和歉疚。
如果这些东西是故事里才存在的妖怪的话，那应该也有阴阳师这种除妖的人吧？如果她早点告诉大人们，是不是这些怪物就被捉走了，大家也就不用死了？
她还能像过去一样和大家一起生活，过着平淡普通的每一天。
那四只咒灵挨个尝试突破结界都以失败告终，加贺见清和一边看着它们努力一边听着它们嘴里念叨着“爸爸”、“妈妈”、“好羡慕”之类的话——要现在的加贺见清和来说自己能活下来的原因的话一是这些咒灵不会用［帐］，那么大的动静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二就是它们的智慧实在差了点，围着她浪费了不少时间，毕竟是诞生于孩子们的怨念里的咒灵嘛，某些方面倒是“单纯”。
事实上从惊变开始到五条家的咒术师前来祓除咒灵也不过是十五分钟的时间。在旁观着来人念了咒语后让福利院被黑漆漆的东西笼罩住、把咒灵引到和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消灭掉之后，加贺见清和唯一的想法是“这个世上果然是有阴阳师存在啊。”
以及那之后紧接着产生的更深的悔意。
如果她说出来的话，之后的一切究竟会怎么样呢？
也许她的话没人会当真，但是哪怕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呢？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加贺见清和被眼前出现的手召回了意识。
“孩子，你还好吗？”
听着似是关心的话，加贺见清和点了点头。
然后那些“阴阳师”就简短地讨论了一下要不要把她带走这个问题，在他们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之后加贺见清和也没有拒绝。
既然她没有死，眼下应该也没人会来领养她，那跟着他们走总是没问题的吧？
小小的希冀在她的心底种了下来——如果，如果可以的话。
她能不能成为“阴阳师”呢？
那大概是唯一实现的“如果”了。
五条悟安静地听完了这个让加贺见清和来到五条家的故事。
那是他从来没想过去探究的过去。
不过他也终于知道了加贺见清和的负面情绪是什么了。
“如果……我有像悟一样的术式是不是会好一点呢……”加贺见清和轻声说道：“不过那个时候也只是刚知道术式是什么的年龄，根本没办法战胜它们吧。”
“搞不好连我自己也会死。”她停下话头，顿了几秒，“……也许一起死了会好一点？”
“不好，完全不好。”五条悟果断回答：“那你才应该后悔一辈子。”
“是啊，”加贺见清和半阖上了眼睛，“死了的话就不会认识悟了。”
但是如果认识五条悟、和他成为朋友的代价是整个福利院的话……
“……那就怨恨我吧。”五条悟说道。
“什么？”
“就是为了遇到我才会发生这些事，这么想会不会好一点？”
加贺见清和定定看着男孩染上了淡黄色的蓝色眼睛，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意料之外的哽咽堵住了嗓子。
那在她身体里奔流的是来自她心底的，如附骨之疽一样扎根、绞缩着心脏的——
罪恶感啊。
“没必要忘记他们，因为他们会成为你的力量。”五条悟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背负着他人的生命而活’听上去不是挺帅气的吗？”
“……嗯。”加贺见清和吸了吸鼻子，“我不会恨悟的。”
那也太不讲理了。
五条悟哼笑了一声，问她：“所以你要哭吗？”
“不要。”
五条悟起身将灯熄了，然后重新躺了下来。
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钻入加贺见清和的耳朵里：“没人会看到的。”
“……我还没说完呢。”
她的梦实在漫长。
“明天再说。”五条悟感受到一团温暖的东西钻进了他的怀里，“或者以后哪天再说。”
“……”
胸口的衣服被揪紧，暖湿的东西沾上了他的衣襟。
第一次和加贺见清和如此相拥的五条悟僵硬地把手搭在了她的后背上，然后拍了两下。
他大概又给自己找麻烦了。
五条悟听着细细的抽泣声，看着室内的某处虚空开始放空自己的大脑。
不过那也比鸟儿哪天飞走要好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