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声与循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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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林衍声音干涩喑哑,大约很久没有喝水了,甫一说完这句话就是两声咳嗽。穆康一瞬间眼眶都红了,他想说“我也是”,又想说“你别说话了”,两种想法左右互搏,他动动嘴,居然他妈没发出声来。



    林衍仍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笑。



    穆康实在是笑不出来。他移开目光,用人渣最大的耐性压住复杂难言的情绪,艰难地开口说:“你怎么在这儿?”



    林衍:“公益活动,你呢?”



    “来潜水。”穆康简单地说,又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林衍小声说:“送我来的人昨天走了,早上跑步的时候被抓过来的。”



    外面忽然传来几个人的喊声,两人立即闭嘴,听到汽车开动渐行渐远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开车走了。



    又等了几分钟,确定并无异常,两人才悄声继续说话。



    林衍皱着眉说:“他们一般不抓来潜水的人啊?”



    “我也这么以为。”穆康叹了口气,“你……常来这儿吗?”



    林衍:“附近有两所学校,我定期来给他们排练。”



    穆康一愣:“排什么?”



    “基金会赞助乐器。”林衍淡淡地说,“我们帮他们组了一支规模不大的管乐团。”



    穆康:“……”



    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一支学生管乐团,指挥还是蜚声国际的指挥家林衍,真有面子,我都没这种待遇。穆康没滋没味地想:也对,没什么好吃惊的,前几天还看到他在洪水里废墟中带不认识的小朋友唱歌呢。



    他干巴巴地说:“治安这么不好,你不该一个人待在这。”



    “这里本来就没什么经济资源,政府又无能,既不安排就业机会,也不发展公共福利,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找不到正经工作。”林衍平静地说,“抢劫游客风险低,收益高,对他们来说或许是唯一谋生手段。”



    穆康震惊地问:“警察不管吗?”



    林衍摇摇头:“人人都要养家糊口,总得给人一条活路。”



    穆康何尝不理解这种疯癫的走投无路,沉默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你听得懂这些人说话吗?”



    林衍点点头:“听得懂一点。”



    穆康立刻问:“所以他们是什么意思?把我们绑来干什么?”



    林衍皱了皱眉,斟酌着说:“我也是半听半猜的,他们好像是想拿我们去和政府换钱。”



    穆康抓住了重点:“我们不会被撕票?”



    林衍:“撕票是什么?”



    穆康:“Killus。”



    林衍低声说:“不知道,如果政府不愿意换,大概就要撕……票了。”



    穆康:“哪个政府?”



    林衍:“应该是市政府。”



    穆康吁出一口浊气,半天没说话,这种命攥在一群不认识的人手里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林衍沉重地说:“市政府非常**,基金会过来做的项目,一半预算都是公关费。”



    “所以市政府很大可能不愿意出这笔钱。”穆康明白了,转念一想又飞速地说,“你是基金会请来的,不把你赎回去,以后公关费得少收一大笔吧?”



    林衍看着他,没说话。



    穆康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会赎你。”



    他一弄明白这点,整个人都放松了,心有惴惴地想:那就好,他能没事就好。



    林衍却一门心思地想:如果你走不了,我就跟他们拼命,基金会公关费市政府算什么狗屁东西,谁都没你重要。



    两人鬼门关门前终于重聚,各怀心思,满腔感慨,哪想得到彼此都正摩拳擦掌地准备为对方飞蛾扑火。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汽车声又回来了,由远及近直到停下,紧接车门开启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林衍努力听了一会儿,脸色一变,说:“刚刚那个人开车出去谈判了。”



    穆康紧张地问:“直接去了市政府谈判?”



    “这里手机没信号,他应该只是出去打电话。”林衍听力极佳,“他说……只要那个……”



    林衍瞳孔猛地一缩。



    “他应该是拿了我们的护照去和那边交涉的。”穆康快速分析道,“我就是一个路人并不重要,但是你,那边一查就应该知道是谁……他们要赎你对不对?”



    没时间了,林衍来不及再说话,绑匪们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大部分人站在门外,四个人进了楼里。两个样貌青涩留着板寸的年轻人把林衍架了起来,中年人和另一个肌肉发达的光头不声不吭走到穆康面前。



    两名绑匪眼里俱是毫无温度的漠然,中年人手持一把血槽里凝结寒光的匕首。



    穆康和中年人无声对视,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他想弄死我,穆康想。



    一直以来渗入骨头里阴魂不散的恐惧倏忽消散,穆康奇异地有了一种类似于经过十几个小时长途飞行后,终于抽到烟的脚踏实地感。



    穆大才子死到临头,居然悲春伤秋地感慨起来:原来人在动手杀人时,是这样一副形槁心灰毛骨悚然的样子,和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啊。



    下次写……



    啧,没有下次了,算了,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希望阿衍……



    阿衍呢?



    他慢慢把眼珠挪向旁边,林衍被人驾着,浑身发抖。两人目光接触,一个面容平静心如止水,一个面无人色不可置信。



    穆康对他露出跌宕起伏的几个小时里第一个笑容,轻轻地说:“别怕。”



    林衍眼角猩红,闪过一丝奋不顾身的执拗。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一直没有反抗的林衍忽然暴起!他身材高瘦,力气极大,不顾一切挣脱了身后控制他的两个人,不要命似的冲向穆康,仿佛之前的温顺配合都是幻觉。



    穆康眼前一花,就见一个黑影直直撞上自己的下巴和鼻子,霎那间头颅泛上一阵要命的酸痛,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哗哗流了满脸。



    光头一惊,伸手想去拉开他,林衍双手被束,却仍用身体死死贴着穆康,光头这一下居然没拉动。



    “不要碰他。”林衍用英文大声说,“我能帮你们要到更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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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那两个控制着林衍的年轻人和光头终于合力把林衍从穆康身上撕开,结结实实给了林衍十几下拳打脚踢。穆康被中年人踩在脚下,匕首抵住喉管,眼睁睁看着林衍挨打,整颗心像被狠狠捏住了似的疼到天灵盖,满脸是泪,分不清哪些是林衍撞的哪些是自己流的,嘶声恳求:“停,停下来,求你了,停下来……”



    林衍卑微地蜷缩在地上,不停喘气,血腥味儿在嘴里翻涌,却仍徒劳挣扎着想往穆康那边爬。



    中年人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他看了光头一眼,光头从靴子里摸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过去代替中年人踩住穆康。



    中年人走到林衍身前,抬脚用布满污泥的军靴踩住林衍的头发,慢慢蹲下身,一边把玩匕首一边问:“怎么帮我们要到更多钱?”



    林衍被他踩着头发,嘴巴埋在石头里,一张嘴灰尘就往喉咙里蹿。



    “他们一定没告诉你,我是LEEFOUNDATION请来的,你再去和那边说,价码提高一倍,他们一定会同意。”他难受地边咳边说,“请放他走。”



    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可林衍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跼蹐不安、怛然失色,满脑子都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大概也只能陪他一起去死了。



    光头狠狠按住想拼命爬起来的穆康,匕首冰冷划破皮肤。穆康痛苦地看着林衍,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灵肉分离,浑身冷得像具尸体,思维飘得像个诗人。才子的悲春伤秋继续回光返照,他无意识地想:这约莫就是,电视剧里总是演的痛彻心扉、哀痛欲绝吧。



    中年人听完林衍的话,像是愣住了,过了整整一分钟,才一字一句地说:“LEEFOUNDATION?”



    林衍哼了一声,鼻子里嘴里都是血和灰,气管灼热,喉咙剧痛,已经说不出话了。四面墙上到处都是深红色的“BOOM”涂鸦,仿佛在切切嘲笑两位音乐家的手无缚鸡之力。



    中年人好像没听懂似的,慢慢站起来,又朝其他同伴大声说了一遍:“LEEFOUNDATION?”



    一名绑匪快步走进来,递给中年人一台手机。锁屏桌面是一张照片,背景是茂密丛林和一栋简陋的两层木质建筑,林衍站在一帮深色皮肤、拿着管乐器的小孩中间,面对镜头微笑。



    中年人死死盯着这张照片,手渐渐发起抖来。



    四周鸦雀无声。中年人忽然疯狂大喊一声,把匕首重重扔到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光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穆康,慢慢把刀放下了。



    之前驾着林衍的两个年轻人突然跪下来,发着抖给林衍解绳子。



    林衍的手重获自由时已经没知觉了。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呼吸困难,胸口阵痛,丝毫没有脱离虎口的轻松喜悦。



    穆康在被放开的那一瞬间就灵肉合体地活了过来,手仍在发麻,脖子也隐隐作痛,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毫无形象地连滚带爬过去抄起林衍,紧紧搂在怀里。



    林衍浑身湿透,发间粘着石粒,熟悉的乌木香味被灰和血的味道取代,手臂布满细密伤口,乌黑尘土掩盖了血的颜色。



    林衍声音沙哑:“穆康?”



    穆康嘴唇发抖:“嗯。”



    林衍:“你还好吗?”



    穆康:“……嗯。”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林衍轻轻地说:“那就好。”



    穆康把林衍抱得更紧了,人生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颤抖地说:“对不起……阿衍,对不起……”



    两名心灵伤残人士以一种老来伴的孱弱气势相互搀扶着走出去,十几名绑匪如临大敌地盯着他们,好像两人衣服里藏着自杀式炸弹似的。



    穆康实在摸不透这帮亡命之徒又在唱哪出,怎么多一倍的钱就变得这么客气了?当地抢劫文化吗?受害人待遇还按赎金数目分了等级?



    穆康悄悄地问林衍:“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林衍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小心点。”



    俩人紧张地站在楼前,默默运气暗自警惕。光头肌肉男扛着他俩的随身行李拘谨地过来,直接把东西递给他们。



    穆康伸手把两人的行李都接了过来。



    光头男明显松了一口气,对二人鞠躬,转身走到角落去了。



    穆康:“……”



    林衍:“……”



    躬都鞠上了,事情的走向可以说是很玄幻了。



    穆康福至心灵,试探地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一帮亡命之徒唰地往两边分开,给两人生生分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穆康租来的那辆倒霉的车。



    林衍小声说:“我们过去。”



    穆康搂着林衍慢慢向车走去,绑匪们无声目送,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拦。中年人站在离车最近的位置,正红着眼看他俩,一直冷漠残忍的眼里居然诡异地呈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穆康和林衍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边,中年人冷不防扑通一声跪下了,把两人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还搂着林衍,穆康差一点就要条件反射地去扶了。



    中年人双膝一沾地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说:“我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浑然不觉自己又让两人受到了新一轮惊吓。



    这前后待遇差别实在太大,两人怔怔看着五分钟前还凶相毕露的中年人此刻像被魂穿了似的跪在地上哭,一时间都有点无法消化。



    林衍不知所措地说:“请问……”



    中年人泪眼蒙眬地看着林衍,断断续续地说:“我很抱歉,林先生,真的很抱歉,我是……吹长笛的安娜和特雷西的爸爸。”



    穆康感觉林衍的身体忽然僵住了。



    中年人自顾自地说:“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是你……对不起,求求你不要放弃安娜和特雷西,求求你……她们像天使一样纯洁,什么都不知道……”



    穆康算是懂了,悄悄对林衍说:“他是你的学生家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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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渐渐放晴了,一缕阳光用力穿过云层直达大地,驱散了空气里的沉闷潮气,也照亮了中年人脸上闪闪发光的泪水。



    林衍一直紧绷的心松弛下来。他默默注视面前涕泪横流的男人,唏嘘不已。



    穆康暗地里捋了捋这一上午如坐过山车般惊险刺激的剧情:一号倒霉蛋潜水回程路上被绑架,居然遇到了二号倒霉蛋林衍?而绑架犯竟然是林衍的学生家长?



    啧啧,太狗血了。穆康啼笑皆非地想,看了眼跪在地上哇哇大哭的三号倒霉蛋,忽然意识到这位仁兄……不对,绑匪兄的剧情更狗血:



    今天出活凑巧又绑到了两个外国人冤大头,其中一个看起来是条大鱼,而大鱼居然是自家两名长笛天使天天挂在嘴边的大指挥家?求问如何才能逃过大天使之怒?



    穆康幸灾乐祸地想:活你妈逼该,你就跪着吧,跪一辈子。



    沉默了很久的林衍终于开口,认真地对中年人说:“我不会放弃她们的,她们很好。”



    中年人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谢谢你,谢谢你指挥,求求你不要告诉她们……她们不知道……”



    这位矛盾的父亲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一直在边上没出声的光头肌肉男走过来,谨慎地问:“林先生,你今天要去学校吗?”



    林衍点点头:“是应该去的。”



    “我先带你们回家冲洗一下。”光头肌肉男不敢看二人,低着头苦涩地说,“对不起,我是……安娜和特雷西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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