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声与循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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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那是一本用德语书写的日记,年代久远,字数不多,语言零碎,用词简单,一看就不是出自大师之手。若不是因为开头的几句话,林衍和穆康都以为这会是由某位热爱大自然的普通人书写而成的山间生活记录。



    可惜它并不是。



    日记的内容触目惊心,从既为当事人、又是旁观者的奇异角度,讲述了一个闪亮灵魂、一段黑暗过往。



    让身为冒昧者的林衍和穆康在那一小时里,把寒冷都暂时忘却了。



    笔记本前面几页被撕掉了,第一次能看到的文字记录始于1959年7月14日。



    1959年7月14日



    今天新来的年轻人有一头耀眼的金发,蓝眼睛漂亮得像夏日的天空。听说他是一位艺术家,一名诗人。我喜欢艺术家,他们总是很特别。



    1959年7月20日



    他非常不听话,已经在审讯室里待了五天没有睡觉,谁都拿他没办法。



    他不愿意认罪。



    1959年7月22日



    他的蓝眼睛就快失去光泽了。



    1959年7月24日



    我把他放出了审讯室,勒夫对此很恼火。这么做对吗?我不知道。审讯手段对他没用,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他是那种永远也不可能认罪的人。



    1959年8月1日



    就餐时间我看到了他,他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蓝眼睛还是和原来一样,实在是太好了。



    1959年8月10日



    他又被关进了审讯室。听说是因为写了一首诗。



    1959年8月11日



    他居然在审讯室里把那首长诗高声念了出来!勒夫和希维尔用鞭子都阻止不了他!上帝啊,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个天才!



    1959年8月12日



    勒夫打算多找几个人,继续用鞭子对付他。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



    1959年8月12日夜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一整天都没能睁开眼,大概活不了了。



    我要将他的新诗写下来。这样做很危险,可我没办法忘记他发着光的蓝眼睛。



    “接下来就是那首诗。”林衍顿了顿,说,“翻译成中文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试试翻译成英文。”



    穆康:“嗯。”



    焦虑的朋友



    我有一些焦虑的朋友,一直焦虑地、不停地催促我



    快离开这个国家!你一定要逃走



    到外面的世界去!歌者一定要歌唱



    这里食物短缺,制度落后,毫无生气



    把你的才能,送到值得的地方去



    保护你多达140磅的艺术作品,给那些懂得它们价值的人



    啊,这样对我说的人



    并不需要我



    他们可以完美地继续活下去



    糟糕得一如既往



    用不着我



    他们对待我



    还不如对待一堆干面包



    这算什么才能,我的朋友



    如果一样东西你们自己都用不着



    它还有什么亟待拯救的意义



    如果艺术作品远离了人群



    它们对你还不如面包重要



    我要对你们说,以郑重的、书写的形式:



    如果你不需要我在这里



    世界还打算让我做什么?



    但是如果你曾经需要我



    我又为世界做过什么?



    不!世界需要我在这里!



    子孙后代需要我



    此时此刻!



    好吧,那些焦虑的朋友放心地说:



    请对我们说,以郑重的、书写的形式



    -要三份



    -就是这首诗



    -关于焦虑的朋友



    传向四方!



    1959年8月13日



    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或许早该听那些“焦虑的朋友”的话逃走,世界并不需要他在这里。



    1959年8月14日



    他醒来了!感谢上帝!



    1959年8月17日



    我借着去医务室拿药的机会偷偷看了他。他睡着了,瘦了很多,幸运的是金发依旧耀眼。



    1959年8月20日



    他回来了,就餐时间和朋友坐在一起,看起来状态不错。



    1959年8月22日



    勒夫没打算放过他,我要不要去提醒他远离勒夫?可是那样非常危险,他是重点监管对象,我不能和他有私人接触。



    1959年8月24日



    我不允许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和他说话,万一被发现了,我将被清洗。



    1959年8月25日



    他在吃饭的时候同勒夫吵了几句,勒夫又把他弄进了审讯室,用铁棍打他。勒夫当然可以这么做,因为他一直没有认罪。



    1959年8月26日



    勒夫和希维尔打了他整整一天。他没有认罪。



    1959年8月27日



    他没有认罪。



    我应不应该劝劝他?假装认罪总比挨打好。



    1959年8月28日



    他没有认罪。



    我不能和他说话,那是不允许的。



    1959年8月29日



    他还是没有认罪,快要被打死了。我需要想办法让勒夫停手。



    1959年8月30日



    勒夫终于停手了,看起来也不想真的让他死。



    1959年9月2日



    他被转入了二级牢房。该死的混蛋!他们不能这样对他!他的伤都还没好!!



    他见不到那些“焦虑的朋友”了。



    1959年9月3日



    我和希维尔换班,中午给他送了午餐。他隔着门和我说话了,问我为什么没有灯,为什么不放他出去吃饭。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允许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和他说话。



    他从此以后只能孤独地待在那儿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金发和蓝眼睛了。



    1959年9月8日



    中午我去给他送饭的时候,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他出不去,除非认罪。



    1959年9月12日



    今天轮到我送饭,他没有问什么。



    1959年9月19日



    我给他送饭,他什么都没说。



    1959年9月25日



    送饭时他什么都没说。



    1959年9月30日



    勒夫说他终于同意忏悔了。我真讨厌勒夫得意洋洋的样子。



    1959年10月1日



    他转出了二级牢房,可是我已经认不出他了。他灿烂的金发和如夏日天空一样的蓝眼睛都不见了,瘦得像个骷髅,头发干枯,眼睛发灰。



    ……



    字迹在这里晕成了一团,模糊不清。林衍停止翻译,轻声说:“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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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康深深吸了口气:“啊。”



    林衍看着日记本:“继续?”



    穆康默然望着窗外的雪:“嗯。”



    1959年10月2日



    他的忏悔大会安排在明天早上,很多人都会来。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或许在外面很出名。



    1959年10月3日



    今天的忏悔大会是个灾难!勒夫生气的样子真让人永生难忘!



    上帝啊,请原谅我之前的自以为是。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明明比夏日的天空更美!



    他真是个天才!我要把他最后的话写下来!



    那些做着我曾经做过的事的人,永远都不会改变



    即使他妄图改变,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即使我所谓的“悔改”仍在散发恶臭地煽动情绪,不,



    所有可能的忏悔都无法让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闭上



    因此,现在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我,灵魂里毫无值得怜悯之处!



    快来打倒我的卑贱吧!噢,让这条寄生虫有一些用处:



    这个卑鄙的家伙,会给所有人上一堂有启发性、有威慑力的课!



    1959年10月4日



    他被关进了二级牢房,再一次。我早该想到的,他根本不可能认罪!该死!他永远不会认罪!



    1959年10月8日



    他们要用水刑了,我他妈从没见过这玩意儿被用在人身上过!我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我必须告诉他。



    1959年10月9日



    我找到机会和希维尔换班了,明天给他送饭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



    1959年10月10日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他应该看到了,可他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说。



    该死。我为什么没有说话?为什么??



    1959年10月12日



    他被送进了水刑牢房。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忏悔,我后悔了,悔不当初,可我进不了他的牢房,我见不到他!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1959年10月14日



    我见不到他!



    1959年10月15日



    我去找了勒夫,他说他也不知道,犯人一旦被转入水刑牢房,就不由我们负责了。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1959年10月16日



    我见不到他!



    1959年10月17日



    我见不到他!!



    1959年10月18日



    他被转出来了!感谢上帝!



    我已经和同事换好班了,明天无论如何,就算是清洗我也要和他说话。



    1959年10月19月



    送饭的时候他主动和我说话了,听他的声音,精神应该还不错。他又有了一首新诗,叫做“秋即将凋零”,写得美极了。他隔着门念给我听,请求我记下来。



    柔软地



    雪吞尽了花园



    铁锈覆盖光秃树干



    还有风



    轻易收割了庄稼



    和灌木丛上的麻雀



    秋即将凋零



    很快



    冬将绽放



    一个接一个地



    它告诉每一方寸



    天地便归于平静



    除了我们



    是的,除了我们



    我被他的诗打动了,忘记了要和他说话。没关系,我可以好好想想下次送饭的时候和他说什么。我有很多话想说,一定要劝动他。我可以告诉他,我能帮他做出优秀的刑期记录,再给他很好的评语,这样他很快就能自由了。没错,我到时候就这么对他说:你只要出去,就能看到秋的结尾,和即将落下的雪。



    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一段文字,笔记连贯,字里行间跳跃着书写者的迫切与激动。林衍念完这篇写于1959年10月19日的日记的最后一个字,双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穆康的视线从窗外的雪上移开,伸手把日记从林衍手中拿走了。



    林衍低着头说:“让我念完。”



    穆康哑声说:“够了。”



    林衍:“没多少了。”



    穆康:“TheAutumnhasItsAutumn,你刚刚读的。”



    林衍:“……嗯。”



    穆康沉声道:“看着我,林衍。”



    林衍慢慢抬起头,眼眶微红,同穆康哀伤对视。



    穆康一字一句地对林衍说:“他快死了。”



    林衍安静地说:“是。”



    穆康把日记放回去,盖上盒盖,看着林衍的眼睛:“不用念了。”



    林衍固执地重新拿起日记:“有始有终,让我把它念完。”



    故事的残酷结局就在紧接的下一页,出乎意料、理所当然。



    1959年10月20日



    他死了。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牢房里。



    1959年10月22日



    是我害死了他。



    这一页只有短短几行字,下一次记录出现在后一页。时间在林衍手中怆然飞逝,再见时,已走过了整个春夏秋冬。



    1960年10月20日



    他去世一年了。



    1961年10月20日



    他去世两年了。



    1962年10月20日



    第三年。



    1963年10月20日



    第四年。



    ……



    1989年10月20日



    他去世的第三十年,那堵墙塌了。



    秋即将凋零,冬不会再绽放。



    1990年10月20日



    他已经死了三十一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有如他眼睛一般、比夏日天空还要美的蓝。



    我余生都将在这里赎罪。



    沉默有罪。



    从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就惶惶不安。他的金发让我沉迷,他的蓝眼睛也是。



    我本可以救他,却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的恐惧害死了他。



    日记最后一行字是用英文写的,林衍没有再翻译。他把笔记本递给穆康,头也不回转身走了出去。



    雪地反射的刺目日光映在发黄纸张上,文字捆绑住两道血潮澎湃的迥异灵魂,让它们纠缠不休,交织痛苦,凝固历史,穿透时光与有缘人相遇。



    Iliveinthebetterhalf



    Andsuffertwicethepain



    ——byH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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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这四段诗:都是德国诗人WolfBiermann的作品,原文是德文我也看不太懂,毕竟和林指境界不同。文章里的中文主要是根据翻译后的英文版本,凭借我十分之一桶水都没有的翻译水平粗糙译成的,韵律什么的统统没有,实在对不住各位……更对不住WolfBiermann先生。



    不过**穆听的是林指翻译后的英文,无论是诗韵还是含义都理解得很到位啦。



    我在微博贴了英文版本,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去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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