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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夜 来如雷霆收震怒

    “言先生,小子找遍了您说的地方都不曾寻到您说的虫草,您能不能——咦?师父?您回来了?”真正的盛光华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一片寂静,他穿着一身灰色裋褐,背后背着个大竹篓,推门进来,见到满院的人,顿时愣住了。

    罗非圣一瞪眼:“你上哪儿去了,害得为师好等!还不快卸了篓子去做饭?这都什么时辰了,把我老头子饿出个好歹怎么办?”盛光华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将肩上竹篓放好,举步去了厨房。

    林上雪在非圣山又将养了半月,眼见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林上雪提出要返回军中,而此时,她继任林氏家主执掌千金令的消息已经由言古今之口传遍了江湖。东楼月等人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众人皆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千金令重现江湖,喜的是林上雪还活在人世。又过了不几日,东楼月收到了林上雪的亲笔信,信中十分简明扼要地说了一番她的近况,并表示即将启程回归汶津郡。

    与此同时,南国北国也有队伍在悄悄集结,这些人多是林家旧部,自多年前林深继任家主之后受他的命令蛰伏已久,如今听说新家主上任,势必要率众前来拜谒一番。林上雪这一路回汶津十分不太平,路上不时就蹦出来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宵小,叫嚣着要林上雪交出千金令,无一例外都被武三山打发走了,连林上雪的面都没见到。林上雪临走前得了罗非圣的叮嘱,在伤口完全愈合之前不能战斗,情绪也不能大喜大悲,是以整日窝在马车里,点一炉檀香,捧一本话本,难得过得悠闲。

    这一日,武三山有些不解地问林上雪:“娘子就不紧张么?”林上雪透过竹帘瞥了他一眼,手下的书又翻了一页,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紧张啊,必然的。”“那你……”“有用吗?某现在是林氏家主、千金令的执掌者,再紧张不安也万万不能自乱阵脚。‘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某还是懂的,如果某还未待如何就先向世人表现出不堪重任的模样,怎么对得起先考先妣对某的期望?林氏儿女,没有一个懦夫。”林上雪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有力,武三山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因为重伤初愈而显得有些单薄的姑娘另眼看待,再说起话来也换了更加尊敬的语气。

    一路奔波,日夜兼程,两人不仅要应付不时跳出来拦路的江湖人,还要小心避开南皇北帝的耳目,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抄近道来到了汶津郡城下。向守城士兵通报姓名之后,不到半盏茶功夫,城门大开,东楼月一马当先冲了出来,滚鞍下马,跌跌撞撞行至马车前,双手有些颤抖地掀开车帘:“雪儿……”林上雪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阿兄,儿回来了。”东楼月扶着她下车,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这才红着眼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把阿兄担心死了,长高了,也瘦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林上雪笑嘻嘻道:“阿兄还不放心舅公的医术吗?”“某不过是——”“啊唷,我的好妹妹,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子义阿兄看看!啧,瘦了,回来让人给你做几顿好吃的补一补。”东楼月还没说完就被随后赶到的成仁挤到了一边,一张俊脸上堆满了殷切的笑容。“如此,多谢子义阿兄了。”林上雪笑着朝他一抱拳。

    汶津郡郡守府。白檀问候了林上雪几句,话题一转,就谈到了江湖的传闻。他有些疑惑地问:“林娘子,某前些日子听闻……你接任了林氏家主之位?”上雪颔首:“不错。”“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白檀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里带了几分忐忑。林上雪微微眯眼:“所有欠林家的,都要还回来。污我林氏清名者,死。”转而脸上又带了几分笑意:“大王,过不了几日,林家旧部就会前来拜谒新任家主,请大王允其加入王师。”说罢,深深一揖。白檀脸上现出喜色:“太好了!某素闻林氏千金令所召集的军队有‘国之利器’之美誉,不想有一日竟可以为我所用,真是某生平一大幸事!”林上雪低头喝茶,但笑不语。白檀激动地起身来到林上雪面前,一躬到地,林上雪侧身避开:“大王客气。此事对你我来说皆有益处,臣帮助大王就是在帮助自己,何乐而不为?”白檀还欲再说,长史来报:“大王,城外有三千人马集结,为首一人口口声声要求见他们的家主。”说着,长史瞟了一眼林上雪,林上雪向白檀告罪:“大王恕罪,臣去去就来。”

    汶津郡城外,三千林氏旧部旗帜鲜明,迎风招展,远远望去十分地威风。为首一个中年人,身骑一匹神骏非常的枣红马,一身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上雪登上城楼,气沉丹田,朗声问道:“下面何人?”中年人于马上抬首,见女墙之间立了一紫衫女子,满头青丝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在头顶,虽是男儿装扮,却丝毫不显突兀,当下明白这多半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林氏第七十七任家主林上雪,遂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往上施礼:“某林氏部将冯龙拜见家主!”身后将士们纷纷行礼,一时间,拜见家主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上雪满意地颔首,笑道:“冯公与诸位辛苦了,快快起来吧!”又扭头对守城的士兵吩咐道:“快快开门迎接。”城门嘎吱吱开启,林上雪并未骑马,而是大步走来相迎。冯龙观察林上雪,只见她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大将风范,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弱,说话十分和悦,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家主,此番某带弟兄前来,一则是为恭贺家主继任之喜,二来则是为了林氏的不白之冤。冯某不才,愿追随家主,为林家洗雪冤屈!”“冯公此言甚合我意。”林上雪拱手,“我方才还在想如何才能说服冯公随我一同协助雍王夺得天下,洗去一身沉冤。虽有千金令足以号令诸公,然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用之。现在冯公主动提出此事,真是再好不过。但是,冯公可要想清楚,今日公一旦追随于我,可就再也无路可退,不能再置身事外,平淡度日了。”林上雪把一番话掰开揉碎了说的极为通情达理,冯龙心中感动:“家主不必多言,某心中明白。这三千弟兄皆是昔日林家军之后,世代受林氏恩泽,当年听说林氏之难,个个义愤填膺,若非某一力劝阻,他们非得杀到宜都城去手刃北帝为林氏报仇雪恨不成。这一次随某前来,得知有机会为您效力,大家心里都十分高兴,生死之事,我等从未放在心上。”

    林上雪微微合上双眼,口中感慨:“阿耶,在天之灵莫散,看儿夺回属于林氏的荣耀。”冯龙指天发誓:“家主放心,吾等誓死捍卫林氏荣耀,扶助家主,绝无二心!”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盖,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听得城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天地一派肃穆。

    当第一声炸雷响起时,冯龙已经坐在了郡守府的正厅之中。他对白檀这个温和却也不失果决的年轻人颇有好感,言谈之间对他大加赞赏,这令白檀心中十分欢喜。这一场雨,混杂着狂风霹雳,轰轰烈烈下了三日,这三日中,不断有林氏旧部执信物前来投靠。本来除去罗锐带走的一万先锋军,白檀这里只剩下了不到三万人,待雨过天晴后再一点数,整整多出了两万有余,所以后来接连几日,白檀做什么都觉十分顺心,就连前线送来的罗锐因为冒进而小有失利的消息都没能冲散这份欢喜。

    再说北帝明盛,不过短短数月,就感觉自己老了十岁,被国中铺天盖地而来的诘责搞得头昏脑胀,想召见穆文斐,派去的内侍却被他以“无颜见天颜”为由拒之门外,气得他只想呕血。不过,穆文斐本人虽然足不出户,但却不曾放下“蚁穴”的事务,对于天下大事依然了如指掌,他知道了,明盛自然也就知道了。当明盛看到林上雪重掌千金令、林氏旧部集结于白檀驾下的消息时,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任凭众人如何开解他都无法释怀,一怒之下,竟吩咐一把火烧干净了茂林山庄,把之前已经毁过一次的林氏祖坟又重新刨了一遍,着重将林深和叶昭的棺椁“关照”了一番。

    待官兵撤走之后,有人趁着夜色来到了林氏墓地,将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的林深夫妇的棺椁打开,颤抖着双手把二人尸骨一点点收敛起来,分别用干净的布包好背在背上,悄悄离去,洒了一地泪水,滚烫得像他的心。

    “夜郎,你去了哪里?”年笙笙半夜醒来,身边不见了丈夫的身影,正在奇怪,却见他衣冠整齐从门外进来,疑惑地问道。“睡不着,随便走走。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睡。”东楼夜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小心地将两个包袱放在桌上。年笙笙此时也没了睡意,披衣坐起,好奇地打量着两个包袱:“这是什么,值得你大半夜跑出去?”东楼夜目光暗沉地看着它们:“是深弟和弟妹。”“啊!?这、这里面——”“没错。明盛欺人太甚,之前是我相隔千山,鞭长莫及,才会让他们遭受这第二次羞辱,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们左右也没有其他事,干脆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他们合葬了吧,深弟和弟妹一向不喜江湖纷争,这样也算了却了他们一桩心愿。”东楼夜脸上满是悲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包袱,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和林深、叶昭在山中游玩,林深冒冒失失闯入了一片桃林,落了满头花瓣,哭丧着脸扯着他的袖子不放让他帮忙摘掉头上的花瓣,叶昭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而如今,他还坐在这里,那两个人却永远活在了记忆里。“夜郎莫哭。”一双手温柔地拭去了东楼夜不知不觉间流下的眼泪,年笙笙朝他微微笑着,“我们明日就出发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住下来,将林小郎和阿昭埋在屋后,这样,你想念他们了随时都可以和他们说说话。阿昭当初还说想跟我学学女红,说要给雪儿和霆儿亲手做件衣裳来着……”想起故人,年笙笙也是一阵难过。

    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狂风骤起,猛烈地拍打着窗扉,年笙笙起身关窗:“也不知月儿和雪儿怎么样了,这样的天气……”

    “方上雪之继林氏家主之位也,雷霆不已,南北同降暴雨,使人振怖。后有言曰:‘林氏忠勇仁义,天地知之。今雷有摧枯拉朽之势,是南北国运将尽之兆也。成也林,败也林,然也。’”

    ——《南北异闻录·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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