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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夜 太白入月敌可摧

    “尊主,接下来要怎么做?”林间木屋前,一个青衣男子叉手而立,神情恭谨。木屋中,穆文斐盘膝趺坐,左手支颐,右手轻轻抚摸着桌上放着的一叶黄玉小刀,晦暗不明的光线照在玉刀之上,隐约可见一个“水”字,遒劲有力。“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穆文斐将玉刀纳入袖中,沉声道。“唯。”虽然知道穆文斐看不到,但青衣男子还是丝毫不敢怠慢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穆文斐后脚就出了木屋,飞身上马,朝嘉舒郡方向而去。

    定王白杨和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相比从小就众星捧月一般享受着所有人的赞美和奉承的兄长,他一直低调得几乎毫无存在感。然而,这份低调并没有为他带来南皇的信任和宠爱,反倒让南皇认为这个孩子和白檀一样是个毫无斗志的庸才,要不是皇后拼命护着他,估计他的下场和白檀差不了多少,都会被当作弃子抛弃。他甫一成年,就被南皇丢到了紧邻雍州的定州来,做了个无所事事的定王。只能说,白杨是一个非常有城府的人,他的隐忍和低调只是为了保命和积蓄力量,是以被封到定州这一事,正合他心意。一脱离南皇的视野,他就开始大力拉拢定州各级官员,暗中屯兵以图大业,而屯兵的地点,恰好就在定州和雍州交界的龙子山。民间流传的山中有恶鬼伤人的传说,都是他们放出来的流言,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不是死于白杨军队的刀下,就是被强行征用为军中苦力,有试图逃逸者,一律杀无赦。

    去年,林上雪携白梅经过龙子山时,毫无意外地惊动了白杨,只是白杨还未出手,“蚁穴”之人就对她们一行人下了手,他便坐山观虎斗,意图捡个漏子,却不料沈鹤、朱成碧等人赶来相助,那些蚁人不是对手,仓皇逃窜,无意中发现了白杨的秘密,并报告给了北帝。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北帝向白杨伸出了“援手”,助他发兵夺位,条件是以后南国需要对北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白杨为了登上那九五之位,也是豁出去了,咬咬牙应下了北帝的条件。这才是为什么在短短时间内他能够举十万精兵造反,并且还成功夺下了白檀占领的数座城池的原因,也是穆文斐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国的原因。

    穆文斐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白杨亲自坐镇的嘉舒郡城,亮明身份,进得城来。城中原本被白檀部队管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也过得颇为安乐,没想到白杨的到来将嘉舒郡难得的平静骤然打破——他的士兵才不似白檀的部下那般军纪严明,白杨本身就不是一个宽厚的主,手下将士更是贪婪残暴,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把个不大的嘉舒郡搅得乌烟瘴气,百姓怨气冲天却又敢怒不敢言。穆文斐也非善类,多年执掌“蚁穴”,使得他一颗心早已麻木,对于眼前的一切,他都能做到视而不见。一路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他勒马停在了郡守府门外,白杨接到他前来的消息,早早就带领着一众幕僚候在门首。对于这个北帝的心腹,他是又敬又怕,不久之前,为了讨好穆文斐,他忍痛割爱,将自己原本养在府中的两个美妾赠予了他,他并未推辞,孰知两天后就传来消息说那两个娇滴滴的美人不小心触了霉头,被他活生生剥了皮扔到了城外乱葬岗,而那两张美人皮在白杨得到消息的当天下午就被悄无声息地挂在了他的房檐下,把他吓了个半死,也充分认识到了穆文斐的可怕。

    “穆兄一路辛苦,某已备下薄酒为穆兄接风,还望穆兄不要嫌弃。”白杨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穆文斐飘身下马,笑得闲散:“大王说笑了,文斐岂敢嫌弃?”两人揖让一番,来到堂上落座。席间,白杨试探着问:“穆兄,你看我们接下来要如何行动啊?”穆文斐笑着饮了一口酒:“大王自然是要再接再厉,削弱雍王白檀的势力的。”“可是,某听闻成仁那边派了人马前来,不知……”“无妨。北国会全力支持大王夺嫡,大王不必忧心。”谁都没有注意到穆文斐说这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与嘲讽,白杨和他的一众臣下闻听此言心中都仿若一块大石落了地,纷纷举杯向穆文斐敬酒,穆文斐倒是豪爽,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如同喝水一般饮着酒。酒过三巡,他推脱有些不胜酒力,离席而去。他没有骑马,双手负在身后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转过街角,他看到了一对兄弟,年龄都不过弱冠,个子高的好像喝醉了,那个个子矮一点的扶着他,嘴里还絮絮叨叨数落着他,声音被风吹得零零碎碎,落入穆文斐耳中:“阿兄又去饮酒……耶娘训你小弟可不会帮你求情……之前小弟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嘴上说的毫不留情面,可是搀扶着他的动作处处透着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绊到石头让他摔倒。

    穆文斐摇摇头笑了,心说自己真是喝高了,竟然也开始羡慕普通人家的生活,刚转身要走,脸色忽然一沉,笑意一扫而空,一振衣袖,人已消失在原地。那对兄弟正慢悠悠地走着,忽然感觉一阵风拂来,面前就站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温和俊雅的中年人,弟弟看了他一眼,扶着自家兄长欲绕过他,忽然感觉颈上一凉,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人头落地。喝醉的高个子年轻人失去了支撑,踉跄了几步,往地上倒去,未及触地,半空中一道寒光闪过,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身首分离,一腔殷 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上了一旁的墙壁,触目惊心。穆文斐抬手拭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凭什么人人都可以享受到骨肉手足之情,只有他一人堕入黑暗,永无翻身之日?他负手而立,看着兄弟二人倒在血泊中的身躯逐渐僵硬,恍惚间又回想起了一些旧事,曾经也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在他背着家人饮酒醉倒街头的时候,艰难地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回了家中,还在父母要请家法责罚他的时候哭着扑在他身上,死死护着他,那竹板最终还是打了,小男孩坐在他床头抹了一宿的眼泪。

    “三郎……”他仰起头,喃喃呼唤道,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丽日当空,转瞬间就乌云密布,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穆文斐恍若未觉,就那么站在雨里,任凭暴雨将全身湿透,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从穆家嫡系互相残杀,一夜绝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还好有暴雨的遮掩,才没有让他的脆弱和失态暴露在他人面前。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云收雨住,一道虹桥横架天际,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走过,都惊讶地看着立在两具无头尸体旁的穆文斐,转而意识到什么,赶紧移开目光,低下头去,匆匆远离,生怕招惹事端。穆文斐从怀中取出一支哨子,吹了三声,几个黑衣人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单膝跪地:“尊主。”“去,把这两人的尸体送到他们家门口,给那家人留下些抚恤金银。”穆文斐收起一直牢牢握在手中的短刀,温声吩咐一众黑衣人。“诺。”黑衣人抬了兄弟二人的尸首走了,穆文斐就这么浑身湿透地回了郡守府。白杨见他好端端地出去,回来时竟如此狼狈,大吃一惊,赶紧命令仆人们领他下去沐浴更衣,让厨房熬一碗姜汤给他驱寒。

    白杨正在正堂与幕僚们饮茶谈笑,忽然外面斥侯来报:“大王!白檀大军来到,距离嘉舒郡不过二十里地!”“哦?多少人?”白杨敛了笑意,肃声问道。“三千有余!”“下去吧!再探再报!”“诺!”斥侯又匆匆忙忙跑走了,白杨刚准备派人去请穆文斐,穆文斐已经悠悠然迈步上了正堂。“大王,某方才看到斥侯前来,可是有敌情?”“然。”白杨坐直了身子,“穆兄可有退敌之策?”“大王放心。”穆文斐笑着在堂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以逸待劳即可。”

    话虽这么说,但是白檀的军队威名在外,纵然白杨再有城府此时也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急躁——他手下可堪一战的大将只有寥寥数人,而白檀军中猛将如云,如何使他不心慌意乱?穆文斐朝他安抚地笑笑:“大王放心,此次前来支援的白檀军主将乃是白檀军中行军副总管林上雪,一介女流,不足为惧。副将两人,一个是雍州严工帐下上官野,一个是淡云阁云阳。这二人,上官野还可以一战,不过他长于马上战斗,步下不可与某为敌,云阳嘛……江湖游侠而已,难堪大任。”嘴上这么说着,穆文斐在心里悄悄加了一句:然而这三个人足以夺回嘉舒郡。白杨可不知道穆文斐心中所想,听他这么一说,先放下了大半的心:“如此甚好!传令下去,点鼓升帐!”

    聚将鼓响起,白杨手下将官整顿盔甲,来到郡守府正堂,分立两侧,听候差遣。白杨将穆文斐所言复述了一遍,扫视一圈问道:“众爱将,可有人愿请缨出战?”忽然堂下有一个女子说话:“大王,早听闻‘紫衣神弓’鼎鼎大名,儿愿领兵去会一会那林氏上雪!”从堂外昂首阔步走上一人,身着银鳞甲,内衬大红战袍,石榴红的战裙绣带飘摇,左挎铜鞘横刀,右悬雕弓箭囊,柳眉杏眼,面白如玉,发黑如墨,唇红齿白,说话间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风流俏丽。白杨语气顿时软了三分:“娇娘,你安心待在后宅即可,怎可领兵杀敌?”此女乃是白杨不久前才娶的侧妃洪娇娘,父亲原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大盗洪天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一辈子也就得了这么个女儿,捧在手心上当作宝贝一样疼爱,将毕生武学悉数传授予她。这洪娇娘厌恶父亲所作所为让自己冠上了“贼女”之名,加之许久之前见过白杨一面,一见倾心,想要卖个好给白杨,于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带着他的人头前来投奔。她天生的好样貌,白杨又不是一个在美色面前还能无动于衷的人,洪娇娘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侧妃,荣宠无比。

    白杨见自己搁在心尖尖上的人如此勇敢,心中十分骄傲,却也害怕战场上刀剑无眼,让她有个三长两短,所以无论怎么说都不答应洪娇娘出战。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门外斥侯又来报告,说林上雪率兵已经来到城下,请白杨速作决断。洪娇娘瞥了一眼斥侯,抬头直视白杨双眼:“大王,杀鸡焉用牛刀?那林上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子,何必劳众位将军出手?儿自当斩下她的首级高悬城上,好叫后来之人看看,什么‘紫衣神弓’,什么行军副总管,还不如儿一个后宅妇人!”旁边站着的人都在心中默默地道:你哪里是个后宅妇人,那林上雪虽是敌将,却也有情有义,随雍王起兵目的也不过是为家人报仇,而你竟能亲手杀了疼爱你的父亲,心肠之歹毒,让我们这些男子都感到胆寒。

    洪娇娘和白杨自然是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二人又僵持了片刻,白杨终于服了软:“也罢,你就领一千精兵去和那林上雪会上一会,若形势不妙,速速回归,不得恋战,可听明白了?”洪娇娘面现喜色:“谢大王,儿知道了!”当下高高兴兴接了令箭下去点校士兵,白杨起身回房换了盔甲,率领一众将领登上城楼,准备观战。那洪娇娘哪里晓得,她这一战不仅搭上了自己半条性命,还让林上雪天下闻名。

    “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以为然。暴虐如穆文斐者,尚怀孝悌之义,何况子与我乎?然如洪娇娘之徒,吾未尝闻也。父亦慈矣,女恶其名而杀之,可以‘慈父多败儿’释之乎?呜呼哀哉!”

    ——《五常列传·义第七十·穆文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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