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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夜 甲光向日金鳞开

    却说林上雪率领一千精锐趁着晨雾未散来到了嘉舒郡城西,上雪一挥令旗,军兵四散,排开一个疏阵,兵戈林立,旌旗招展,看上去声势十分浩大。城中白桐业已得到消息,说是除了正对白檀大本营雍州的城北以外,其他三面都有林上雪的军队把守。厅堂中顿时一片恐慌,众人各执己见,听得白桐头昏脑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侧的穆文斐。

    穆文斐冷笑一声,手腕一翻,将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怒斥:“都给本座住嘴!”这句话一出,在座之人不约而同被他身上骤然迸发的煞气所震,齐齐闭上了嘴,心中一阵阵惊惧,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什么谦谦君子,而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来不把人命放在眼中。此刻,只见穆文斐俊朗的脸上写满了不耐,两道长眉紧紧拧在一起,显然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吓得众人纷纷缩了脖颈,生怕被他的怒火波及。穆文斐摔完了茶盏,见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徐徐开口:“尔等在畏惧什么?我城中十万精兵,难道还敌不过城外寥寥三千人不成?若果如此,要尔等何用!”“不知穆兄有何高见?”白桐有些不忍穆文斐如此斥责他左右幕僚将官,忙出声转移穆文斐注意力。“呵,能有何对策?错失先机,陷于被动。为今之计,只有强行突围。”穆文斐眼神轻蔑地扫视了厅中一众人等,冷冷笑道。

    厅中所坐都是一帮血气方刚的男儿,白桐往日里对他们也颇为爱重,何尝受过如此羞辱?一时间心中都恼怒非常,却慑于穆文斐的恶名和他如今的身份,不敢表露出分毫,生怕坏了自家定王的大事。“那……穆兄以为,何方突围最佳?”白桐陪着小心问道。

    “西方,林上雪。”

    “好,众将官,谁愿领兵突——”

    “大王且慢!”白桐话未说完,就有一人出列跪倒,打断了他。白桐定睛一看,是他驾下年纪最小却也最是骁勇的小将向弋,前几日 他偶感风寒,卧床休养,所以未曾赶上与林上雪军交战,又听闻定王竟派女子出战,心中不忿,对穆文斐也十分不满,这才出言阻拦。

    “哦?玄子?你有何意见么?”玄子是向弋的字,白桐对于这个年方弱冠的小将非常喜欢,是以语气较之他人也多了几分亲昵。

    “大王容禀。林上雪此人最擅奇袭,疑兵之计用得炉火纯青,万不可低估于她,反倒是东门云阳可以作为突破口。那云阳武艺高强不假,行事却最为低调,掌中凤凰双刀之威少有人识,抑或者,见识过他双刀威力之人早已不在人世?可是若是论起领兵打仗,他却是头一遭,难免顾此失彼,与穆先生不同,末将倒是觉得,东门可以一试!”向弋朗朗道来,白桐心中亦觉有理,一时难以决断。他思索片刻,斟酌着问穆文斐:“穆兄以为何如?”穆文斐凉凉笑道:“行与不行,大王一试便知。”

    “也罢,就依你!”白桐看向向弋,“孤予你两千铁骑,你且一试。千万不要恋战,若遇强敌,撤回便可,孤不会怪罪于你。”

    “谢大王,末将谨遵大王口谕!”向弋施礼退下,来到校场,点齐两千铁骑,直奔东门。

    再说东门之外,云阳和王三合两人丝毫不敢懈怠,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城上动静。忽然,云阳见城头上来了几人,为首一人身着深紫圆领衫,腰扎十三銙金玉带,头戴进德冠,他心思一转,立刻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和王三合对视一眼,二人表情都十分凝重:定王白桐出现在东面城墙,这就意味着他们打算从此地突围了。果不其然,白桐刚刚在城上站定,手扶女墙往外观看,下面城门吱吱呀呀向两边一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出。云阳王三合仔细一看,带队的是一员小将,身着精钢山文甲,头戴亮银兜鍪,两根雉鸡翎风中摇曳,一袭红罗战袍更衬得他英姿飒爽。在他身后是两千骑兵,一个个盔明甲亮,威风凛凛。王三合拦住了云阳,催马上前,手中铁槊一摆,喝问:“来将何人!”向弋一抬下巴,傲然回道:“某乃定王驾下右虞侯军统领向弋,尔又是何人?”“本将乃是雍王驾下行军副总管林皓然麾下偏将军王三合是也!”“无名小卒,看枪!”向弋并不废话,举枪便刺。王三合岂是善于之辈?当下挥舞铁槊接架相迎。二人战了个天昏地暗,未分输赢。

    城上白桐看着战况,心中暗暗焦急,穆文斐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伸手自身侧守城士兵手中夺来一张弓,弯弓搭箭,瞄准王三合就是一箭。这一箭势如流星,锐不可当,王三合正专心与向弋交战,何曾想到会有人放冷箭?待察觉不对之时,箭矢已经深深刺入了他的右臂,顿时右手失力,铁槊呛啷一声落地,向弋的枪就在这时刺到,一枪封喉。云阳大骇,抬头看向城墙,正巧看到穆文斐放下手中长弓,心中百感交集,见己方军队有些混乱,强压下心头悲恸,冷静地指挥军兵抢回王三合尸体,提一口丹田之气,厉声喝道:“向弋!三合将军敬你是一员大将,未料你却如此暗算于他,真真令人不齿!今日某定要斩下尔的首级,为三合将军报仇雪恨!”向弋也不曾料到己方有人会在背后偷袭,耳中听得云阳这一番话,只觉得脸上发热,十分羞愧。

    向弋刚要开口,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只见穆文斐骑马自城中飞奔而来,眉头一皱:“穆先生方才暗放冷箭,现在又飞马前来,有何见教?”穆文斐不以为忤,一勒马,停在向弋身旁:“向将军辛苦了,某来替你与此人一战。”“你!”向弋怒极,伸手指向穆文斐,“暗算在先,争功在后,好生无耻!”穆文斐冷笑:“将军谬赞了,请吧!”竟是丝毫不给向弋面子,抬手往身后一指,示意他速速离开。向弋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调转马头,回了城中。

    “阿弟,我们又见面了。”穆文斐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这次是真的在笑。然而云阳并不领情,一挥凤凰刀,怒道:“蚁王抬举了,某原本一介江湖人士,默默无闻,怎敢与蚁王攀亲?某是有兄长下落不明,但是水家儿郎,没有作恶之人!蚁王自重!今日 你杀我兄弟,如断我手足,此仇不报,此恨难消!”“兄弟?呵,他也配?”穆文斐抄起双手,不屑道,“如今这世上,与你血脉相连的,只有我一人,你我才是嫡亲的兄弟。”“少废话!着刀!”云阳心中失望与悲痛混杂,不愿再和穆文斐多说,横刀胸前,摆好架势。穆文斐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不知为何,面对自己这个弟弟总是失态,于是他开口时自己都被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惊了一下:“他……这……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回答他的是云阳凛冽的刀风,这一刀毫不留情地削向穆文斐的咽喉。穆文斐向后一仰,避过这一刀,鬓边飘起的一绺头发被齐齐削落,看得他心中一紧——云阳这是下了死手,铁了心要他的命来着。他悲凉一叹,自腰间抽出短刀,挽了个刀花,护住要害。

    云阳一刀快似一刀,城上观战的白桐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并没有人提出为穆文斐擂鼓助阵或是出手相助,不管怎么说,众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抱有一些让他就此战死的想法,故此一个个都在女墙之后袖手旁观。一开始,穆文斐并不还手,只一味避让,云阳何尝看不出来?当下喝道:“你休要以为如此退让某就会心软!堂堂蚁王,竟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么!”穆文斐被他激起了几分血性,扬声道:“如此,为兄得罪了!”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这穆文斐的一柄短刀不知取过多少人的性命,乍一挥动,云阳便感到森森杀气扑面而来,他并不畏惧,一长一短两柄刀舞动如飞,二人刀刃相接,火花四溅。

    这边早有人去向林上雪报信,林上雪听闻王三合战死,心中大恸,咬牙切齿怒骂穆文斐:“贼子!背地伤人,算何丈夫!众将士,还不随我攻破此城,血祭三合将军英灵!”众人群情激愤,纷纷高举手中兵器,齐声应和。林上雪从禆将手中接过一支浸了松油的箭,搭弓上弦,一箭如流星飞射而出,正中城头“白”字大旗。瞬间,大旗燃起了熊熊大火,旗杆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折为两段,轰然倾倒,守城士兵一阵大乱。

    林上雪见时机成熟,一挥掌中惊鸿长弓,军兵迅速行动,弓箭手向前,一支支火箭飞向城头。不过片刻,城上火起,恰好西方忽然刮来一阵大风,火借风势,整个西面城头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攻城!”林上雪弓指嘉舒郡城,号令全军。几队士兵来到城下,将绳梯抛上城头,守城士兵早已乱成一团,救火的救火,传信的传信,哪里还有功夫顾及林上雪的军队?偶尔有几个想要试图阻止她的士兵登城,皆被林上雪弯弓一箭射落城墙。

    从城上起火到林上雪军队占领西面城墙不过半个时辰,城门大开,上雪率众而入,迎面撞上一队敌军。林上雪将惊鸿挂在身后,锵啷一声抽出腰间宝剑,一马当先,连斩数人,士兵们大受鼓舞,纷纷挥动手中刀枪,潮水一般涌向敌军,逼得他们节节败退。禆将燃放了攻入城池的信号,南面上官野得到消息,拨了五百步兵,将坐镇中军的重任托付给心腹裨将,亲自率兵前来支援。穆文斐正和云阳战得兴起,忽听城上收兵锣响,暗骂一声,抬手甩出一叶飞刀,趁着云阳挥刀将其击落的功夫,拨转马头,撤向城中。

    还未等他进城,白桐迎面骑马而来,面色惶急:“穆兄!林上雪上官野杀进城中,我们快撤!”后面向弋急道:“大王!我们有十万人,如何打不过他们区区千余人?!大王三思!”话音刚落,他们后方不远处就传来厮杀之声,上官野杀到了。“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桐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玄子!这是命令!”“大王恕罪。末将不能弃十万弟兄于不顾,让其落入敌人之手,大王好走,若末将侥幸留得命在,再去负荆请罪!大王,就此别过!你们!还不护送大王速速离开!”向弋说着,已经转身朝着后方大军驻扎之地奔去,白桐在马上挽留不及,懊恼地一拍大 腿:“这孩子!”旁边众将一齐劝道:“大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穆文斐不屑地哼道:“真是一群废物!”白桐也没心情跟他争辩,耳听得喊杀之声迫近,忽然见向弋一骑跃出,身后是一众士兵,强行拦下了上官野和林上雪的队伍,朝着这边大吼:“大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穆兄,走!”白桐咬了咬牙,转过身来对穆文斐说。“诺。”穆文斐提马转身,正对上云阳。穆文斐心底一叹,冷然开口:“云将军,得罪了!”手探到腰间,用力一拍,腰间暗器机关被触动,云阳只见点点寒芒疾射而来,马上行动不便,根本无处躲避,只得滚鞍下马,大步向后退去,他的坐骑躲避不及,被暗器射中,哀鸣一声,倒地身亡。穆文斐见机,带着白桐等人向着东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这边,向弋横枪立马,挡住了林上雪和上官野的去路。上官野催马上前:“向将军神勇,某由衷佩服。然,良禽择木而栖,定王白桐岂是天下明主?将军不如——”“呔!恶贼休得胡言!我家大王待我恩重如山,岂容尔等诋毁!早闻上官统领方天画戟可为万人敌,今日向某倒要好好见识一下!”说罢,一抖银枪,直刺上官野心口,上官野举方天画戟来挡,这才引出一段佳话,传唱一时。

    “永昌二十七年,定王桐据嘉舒郡,雍王檀使林上雪击之。上雪分兵三路囿杨于郡城,桐遣右虞侯军统领向弋战上雪部将王三合于城东。人以箭射三合,向弋乃杀之。上雪闻讯怒,强攻嘉舒郡西城,直入城中。白桐惶惶而走,向弋自请断后,有赴死意。”

    ——《南国书·列传第二十·向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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