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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夜 一身报国有万死

    又半个月过去,穆文斐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白楠也已在昏迷了半个月之后的某天清晨醒了过来。白檀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得知消息后立刻发兵,大军将个蕙京围得水泄不通,站在城头上放眼望去,尽是乌压压的兵勇,盔明甲亮,刀戟林立,一派威风,让人还未曾开战就先怯了三分。

    朝堂之上,白楠强撑一身支离病骨端坐正位,一双眼睛不停地扫视着两边站立的众位大臣,声音虽然中气不足,但是却十分不容抗拒地问道:“众位爱卿,如今逆贼白檀兵临城下,可有人愿与之一战?”一片沉默。大家互相看看,没人说话。白楠强忍怒气,略略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武官中忽然有一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白楠大喜,凝神看去。只见此人身长七尺,头戴进德冠,赤红的脸膛,一字眉,国字脸,悬胆鼻,方棱口,身着深绯色裤褶服,腰扎十一銙金带,满面怒色。白楠仔细打量他一番,认出他是忠武将军耿志忠,他原本只是一个小小七品亲卫,当年白宴在位时林上雪曾经扮作舞者前来刺王杀驾,正是他寸步不离护在白宴左右,拖住了林上雪,白宴这才不至于丧命,事后白宴感激非常,当场封他为忠武将军,让无数儿郎都艳羡不已。耿志忠乃是朝中清流,只忠于皇帝,是以虽然对白楠继承大统十分不满,但是关键时刻,他还是站了出来。白楠喜出望外,手扶桌案,跽身问道:“耿卿可愿出战?”“国有难,臣当以身赴之,不敢偷生!文死谏,武死战,自古之理,是臣分内之事。”耿志忠声如洪钟,殿上所有臣子都听得真真切切,一个个臊得面红耳赤。白楠抚掌大笑:“板荡识忠臣,朕今日始信也!耿卿,朕封你为行军大总管,总领南衙禁军十二万和驻守蕙京的一万军兵,务必击退逆贼,保住蕙京城!”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穆文斐突然发难:“圣人三思!耿将军虽然骁勇,然成仁亦非无能之辈,且成仁身经百战,论起经验,耿将军大不如也!”耿志忠以笏板点指穆文斐,怒骂:“北狗!窃南国者,岂非汝耶?!纵然某力不能逮,也不会坐以待毙,辜负圣人与天下百姓!汝有人选,何不出战?”穆文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语气森然:“耿志忠!穆某不才,官拜尚书令,怎容你在圣人面前肆意辱骂!来人,将这无法无天之徒拿下!”殿上侍卫并没有动静,穆文斐眉头一皱,还要再唤,主位白楠淡淡开口:“穆卿僭越了。耿卿一片拳拳之心,言语上难免唐突穆卿,朕替他赔礼,卿看可好?”穆文斐一僵,没想到一向听从他的白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只得讪讪道:“圣人折煞微臣,耿将军既然一心报国,臣断没有阻拦之意。”“如此甚好。顾相公何在?”白楠朝穆文斐微微颔首,继而扬声唤侍中顾楷。顾楷出列来到白楠近前跪地施礼:“臣在。”白楠低声吩咐了几句,顾楷点头,起身走到百官面前东北方向,朗声道:“圣人有制。敕封忠武将军耿志忠为行军大总管,总帅十二万南衙禁军和一万八千府兵,着即刻披挂上阵,击杀叛军。”

    “诺。耿某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天恩。”耿志忠神情坚毅,稽首叩谢白楠。有内侍捧来了虎符,一半留在白楠手中,一半送予了耿志忠。他接过虎符,再拜谢过之后,白楠肃然嘱托:“耿卿,蕙京城,就靠你了,千万莫要让朕失望。”耿志忠大为感动,口中连忙道:“蒙圣人笃信,臣当鼎力杀贼,以解蕙京之围!”

    “去吧!”

    耿志忠收好虎符,白楠大病未愈,起身退朝。耿志忠出了大殿,前往南衙点兵。等他到时,南衙中各卫统领大将军皆已到齐,见了虎符,表情都十分微妙——这虎符自开国时铸成,至今从未起用,原是因为南国开国皇帝白岳将之封存宫城西南兆国楼中,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起用,如今耿志忠拿了虎符前来,那就意味着——“诚之,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千万小心。”左金吾卫大将军胡竞是耿志忠的好友,此时免不了多叮嘱他几句。“无为兄放心,某心中有数。”耿志忠感激地朝他笑笑。“听闻那东楼月诡计多端,诚之可要留心!”胡竞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耿志忠点头,其他几位大将军纷纷表示了对耿志忠的敬佩,然后随他一起点齐了十二万禁军,送他到皇城之前广场拜别南皇。白楠病体沉重,无法出来送行,只派人送来了饯行酒,耿志忠仰首一口饮尽,朝着皇宫遥遥一拜,高声喝道:“三军者,随某出城迎战!”禁军大都是官宦之家的儿郎,虽然蕙京安逸的生活早已将他们的血性消磨得七七八八,但是此刻见耿志忠如此无畏生死,心中免不了也升起了几分豪气,齐声应诺,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城门而去。

    城中街坊原本门户皆闭,听到金戈相拨之声,人们纷纷探头观瞧,只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十二卫将士小跑着穿过长街弄巷,不见首尾。有好事者悄悄跟在军队后方,见蕙京东门轰然开启,大军鱼贯而出,惊诧非常,匆匆跑回来跟左邻右舍一说,众人皆惊,不过半天的工夫,南皇出兵平叛的消息就传遍了蕙京,人们奔走相告,一城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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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仁端坐中军帐,听斥候来报说蕙京东门有敌军布阵,立刻抖擞精神,笑着对帐中诸将道:“兄弟们,是时候同他们来个了断了,今日随某一同夺下蕙京城!”“善!”众人齐声呼喝,声彻云霄。

    于是,中军帐门帘一撩,一位位将军顶盔掼甲,依次走出,一张张年少轻狂或老成持重的面庞上都带着必胜的笑容,周身上下洋溢着令敌人慑服的腾腾杀气。林上雪伤势基本恢复,只大 腿上的一道刀口略深,还未曾彻底愈合,于是这一次她被成仁和东楼月强行留在军中坐镇,心中纵然不满,却也知道此番几乎全军出动,中军不可无人,使前线战士人心浮动,便也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却说成仁与东楼月、白檀并辔而行,身后是军容严整的三万五千大军。先前蕙京四门之战结束后,成仁就从各州县又调来了三万军兵,现在大营之中留了五千人,一万人分守四门,剩下的这些人全部由他亲自率领,迎战敌军。

    城门在众人眼前缓缓开启,一员大将一马当先冲出蕙京城,身着明光铠,头戴兜鍪,生得虎背熊腰,十分健壮,手中倒提一把长柄斧,那斧柄长一尺八寸,斧刃在阳光下闪耀着烁烁寒光。成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威风”,不敢轻敌,待对方列阵完毕之后,拍马上前,长枪朝他一点,喝问:“咄,来者何人!”耿志忠一开口,声音如炸雷一般响彻天地:“某乃南皇驾下行军大总管耿志忠是也!对面可是逆贼成仁么!”成仁朗朗一笑,再说话时便提了一口内气,声音也提高了不少:“逆贼称不上,我家大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未来的南皇,仁德之君。而君所扶保的,不过是北国用来操控南国的傀儡罢了!不明是非,不辨忠奸,实在可悲!”耿志忠大怒:“天下谁人不知雍王举旗造反,甚至弑父诛兄,如何当得‘仁德’二字!逆贼休要废话,速来受死!”说罢,一磕马镫来到成仁近前,挥动长斧朝着他当头劈下。

    成仁本来就以一身神力自矜,此刻见耿志忠挥舞沉重的长柄斧举重若轻,顿时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不躲不闪,将金枪当头一举,舌尖一抵硬腭,气沉丹田,将全身力量灌注双臂,只听震耳欲聋一声巨响,枪斧相击,耿志忠的班服被震得几乎脱手飞出,反观成仁,不过手臂微微一颤,坐在马上依然稳如泰山,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定力,岂是常人可比?耿志忠强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二马一错镫,他反手一斧砍向成仁后脑。成仁头也没回,将金枪往后一背,顺着斧子的来势轻轻一拨,就化解了它凶猛的力道,让耿志忠砍了个空。

    二人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虽然输赢未分,但是内行一看就辨出了高低。纵然成仁看上去一直在防守,但是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是以一种极其随意的姿态去抵挡耿志忠的全力进攻,在旁人眼中雷霆万钧的一斧劈下,成仁金枪四两拨千斤一般随意一拨一挑,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的力量卸去。每次眼看就能取成仁性命,招式却又总是在关键时刻被他轻而易举地破解,耿志忠越打越上火,手下也逐渐失了章法。两人又一次擦肩而过时,耿志忠分明听到了成仁一声轻笑,不带半分嘲讽,满满地都是胜券在握。他心中一凛,顿时提高了警惕。

    成仁胯 下枣红马赤焰高大健硕,比之平常的马要高大不少,耿志忠所骑的凝霜骢虽不及赤焰神骏,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匹宝马。两人再一次对面而立时,主人还未有动作,两匹马先较上了劲。赤焰喷出一口浊气,喉间发出了低沉的嘶鸣,凝霜骢前蹄刨地,昂首长嘶一声作为回应,后方东楼月看到,不禁嗤笑一声。白檀不解地转过头来:“先生为何发笑?”“不动如山。果然物肖主人形。”东楼月简洁地解释道。白檀立刻明白了,也是会心一笑:“然也。先生看林卿的夜行兽,坚韧隐忍,恰如林卿其人。”

    “正是如此。”

    两人正在说笑,战场之上,耿志忠突然动了。长柄斧挂着风声,一记横扫千军照着成仁腰部削来,成仁将枪一竖,斧刃砍在枪杆上,带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紧接着,就见成仁双手猛地发力,金枪往外一推:“开!”耿志忠只觉得一阵巨力从自己的斧上传来,硬生生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刚想收回,已经晚了,成仁一改先前严密防守的策略,凌岳长枪一摆,狠狠磕在了长柄斧上,耿志忠再也握不住斧柄,双手脱力,长柄斧破空飞出,发出刺耳的翁鸣,然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耿志忠见势不好,忙伸手去拔腰间横刀抵挡。将将拔 出刀来,成仁的枪快如闪电已经到了眼前,见耿志忠横刀来架,成仁勾唇一笑,手腕一沉,枪尖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让他架了个空。凌岳扑棱棱一抖,枪尖化成万点银光,虚实莫测,耿志忠还没有反应过来,心口突然一凉。他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低头看去,成仁的枪头已经将他身上甲片刺透,深深没入他的身体。

    鲜血顺着枪上麂尾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敲在他身后南国将士们的心上,声声惊魂。战场上静极了,只听得到战马的嘶鸣声和不时吹过女墙呜呜咽咽的风声,奏响了一个国家最后的哀歌。

    “文死谏,武死战,苟且之辈,敢称丈夫?是故人皆敬耿将军,言有先贤遗风也。”

    ——《九芸斋笔记·卷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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