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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夜 玉露凋伤枫树林

    东楼月回到大营时,林上雪已经卸了盔甲,换了一身干净的雪青色锦袍,满头青丝用深紫色丝绦束在头顶,只插了一支质地普通的银簪,柳眉杏眼,粉面冷肃,不怒自威。“雪儿越发有气势了,让某都心生畏惧也。”他凤眼一眯,笑如春风,阔步来到她面前,躬身一揖。林上雪赶忙起身还礼:“阿兄何须多礼?儿听闻阿兄去了西面林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处置几只蝼蚁罢了,并非什么大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悄悄将方才在战斗中不慎被刀锋划破的手背隐入了袖中。林上雪何等眼神,立刻就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拧眉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右手腕,将他手抬起,还在渗血的刀口在白 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她怒视东楼月:“阿兄,某不是早就说过,受伤了不要瞒着么?”

    “不过小小伤口,敷了药过两日就能痊愈,瞧你把眼睛瞪得。”东楼月浑不在意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某又帮你灭了明思手下不少高手,你当如何答谢?”

    上雪闻言,挑了挑眉,曼声道:“来啊,在军功簿上给东楼总管记一笔,来日凯旋,禀明圣人封赏。”一旁长史应了声,当真取出了簿册,看得东楼月嘴角一阵抽 搐,他不信林上雪不知他要的是什么,偏偏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无从争辩。长史录完了功,将军功簿递给林上雪过目,她满意地点点头:“阿兄不必推辞,今日一战,大锉北**队锐气,在座诸位都有功劳,等拿下蒲荷郡,再请大家饮酒庆祝!”顿时,中军帐中一片欢呼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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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大雍军中一片欢欣鼓舞不同,此刻的蒲荷郡城郡守府中一派愁云惨淡。明思坐在主位之上,俊雅的面庞阴沉似水,旁边一众谋臣将军个个垂首敛目,不敢妄言。半晌,明思幽幽叹了口气:“莫不是天要亡我?”一片沉默,无人应答。忽然,厅中一人站了出来,推金山倒玉 柱跪倒在他面前,声如洪钟:“大王,臣愿一战。”

    跪倒的人乃是叶晖的长子叶庭声,同他的父亲一样惯用一柄重剑,膂力过人,可谓一员悍将。如今父亲被掳,他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恶气?见身边其他人纷纷垂头不语,无一人敢站出来,心中怒火更盛,遂不顾身边弟弟叶秋声的阻拦,怒冲冲出列行了大礼,高声请战。明思正在发愁,见有人主动请战,大喜过望,忙绕过面前几案,躬身将他扶了起来:“叶大郎不必行此大礼,你愿意主动出战,明某心中着实敬佩。”待他站直了身子,明思又道:“令尊身陷敌营,大郎肩头担子可不轻哪!不知你想带多少兵丁?”

    “一千足矣。”叶庭声斩钉截铁地说。

    “好!今日天色已晚,那林上雪最擅夜战,此时于我等不利,大郎还是回去好生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迎战雍军!”明思拍了拍叶庭声肩膀,见他面有不虞,沉声劝道,“行军打仗不同其他,切莫鲁莽!”说着,瞥了一眼叶秋声,叶秋声会意,上前拉了自家兄长,朝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转向明思:“大王,臣明日愿与家兄一同出战,还请大王恩准。”明思点头同意下来,叶庭声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最是谨慎机警,有他跟在身边也多一个助力,想通了这些便也不再坚持,朝着明思欠了欠身,告退出了大厅。

    叶秋声随他一起退了出来,沉默地跟在兄长身后。走着走着,叶庭声突然顿住了脚步。叶秋声奇怪地上前一步,偏头打量兄长,见他一脸沉思,开口问道:“阿兄,明日对敌,你可有谋划?”

    “阿弟,你可还记得姑母?”沉默良久,叶庭声终于说话了。叶秋声仔细回忆了一番,他记事得早,虽然叶昭去世时他才不过五岁,但是关于她的一切他记得一清二楚——林家出事前两年,大母罗氏过世,他的父亲没了长辈约束,竟不顾姑母强烈反对,攀附上了已经脱离了江湖人身份投靠北帝明盛的成家,姑母认为他阿耶此举将来必然招致祸患,几次三番规劝无果,一怒之下同叶家断绝了关系。虽然断绝了关系,但是姑母对他和兄长还是极好的,逢年过节总是要以林家的名义给他们送上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节礼,只是只字不提叶晖,他阿娘也觉得夫君如此行为不甚妥当,奈何叶晖向来倔强,认准的路便要一直走到黑,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不会醒悟,在一次姑母送来的玩物被阿耶发现之后,他大发雷霆,将他们兄弟二人重重责罚了一番,阿娘心疼儿子,无奈之下只得悄悄派人去委婉地劝姑母以后再也不要送东西来叶府。在那之后不久,成家奉北帝之名,屠戮林家满门,姑母也在那一场至今回想起来还遍体生寒的惨剧中丧生,为此,兄弟二人还偷偷悲伤了许久。

    现在,姑母留在这世间最后的骨血,林氏末裔林上雪在阔别多年后重新又站到了他们眼前,却并非他们在脑海中推演了千百遍的温馨场景,而是残酷战场上交战的双方,不死不休的敌人。

    “莫做乱世人。”最终,叶秋声只能长叹一声,一句话道尽辛酸。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一生顺遂,只会在故事里出现。

    “凭飞,让他们兄弟出战真的无妨吗?毕竟那林上雪——”明思担忧地望着兄弟俩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问身边刚刚死里逃生,面色还有些苍白的董腾。董腾报之一笑:“再亲 亲不过生身父亲,他们不会让大王您失望的。大王只需拭目以待,叶庭声武艺,依臣看来,还在其父之上,叶秋声机敏,几可与东楼月相媲美。”

    “那为何叶晖之前严令禁止他们二人上战场?”明思好奇。

    因为他心中总还是觉得愧对他阿姊叶昭,不愿自己的儿子再和阿姊的女儿骨肉相残的。董腾但笑不语,只在心中默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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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锋营。

    “舅父。”看守关押叶晖营房的士兵为林上雪打起了门帘,她面带微笑慢步来到了叶晖面前,袖手而立,上下打量着他。

    “雪儿长大了,想当年——”叶晖声音沙哑,看向上雪的目光愧疚与怀念混杂,想说些什么,刚开了个头就被她沉声打断。

    “舅父不必说起往事,儿已忘记的差不多了,只记得光和三年那场大火,儿便是在那时失去了一切。若非淡云阁东楼阁主仗义相救,恐怕今日 你所见的就不是活生生的林氏家主,而是含恨不散的一抹幽魂了!那时,舅父又身在何方?上雪流落异乡多年,你可曾派人寻找?”林上雪疾言厉色,说得叶晖面皮发烧,眼中愧疚愈发浓烈。

    “我——”

    “舅父可是想说你也有苦衷?”林上雪忽然敛了怒色,弯唇一笑。她本来就生得像极了她的母亲叶昭,这一笑之下,让叶晖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阿姊,一时间竟忘记了言语。

    “哼,某倒是不知,功名利禄竟能重得过骨肉情深!叶将军真是让林某大开眼界!”见他沉默不语,林上雪冷笑道,“将军什么都不必说了,如今你虽身为大雍阶下之囚,但上有圣人,某无权随意处置你,但是你也不必奢望某会顾念旧情,放你生路。不要忘了,当年导致林叶两家决裂的罪魁祸首,正是你。你我之间,早已无旧情可言,珍重!”说罢,也不管他如何反应,转身就走。叶晖伸手欲拉她,奈何她毫无留恋,所以走得干脆,待他伸出手去的时候,只触到了她雪青色的衣袍一角,他如同抓 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 住了她的袍角,不料上雪头也不回,五指并拢,抬手就朝衣角挥去,只听裂帛声响起,那价格昂贵的锦袍就被她以手斩断,随即迈步大步出了营房,只留叶晖一人愣在原地。

    他低头看看手中那一方触 手丝滑的锦缎,柔软但是韧性十足,就像叶昭,像林上雪,不断时对你千好万好,说断就断得决绝,永远无法恢复原状。长叹一声,锦缎从他指间无声滑落,就好像他身为舅父,却从她生命中最渴望亲情的时候缺席的十年时间一样,就那样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悄然流逝,再捡起来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当真应了那一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忽然而已,物是人非。昔日垂髫少女,如今已经亭亭玉立,有着和儿郎一般的胸襟和抱负,将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白马林氏,再一次推上了历史的舞台,不同于上一次以覆灭收尾的悲剧,这一次,她是这一场江山博弈的主角,也注定会是和北帝明盛抗争中的胜利者。想到这里,叶晖忽然低低笑出了声,招来一旁看守他的士兵奇怪的眼光,他也毫不在意——他阿姊的女儿,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愧疚,不能和她比肩的,注定会被她毫不留情地从生命中抹去,叶家人向来如此,有多么深情,就有多么薄幸,而身上有着叶昭血脉的林上雪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们总管,当真是好风姿。”叶晖突然没头没脑地朝身边铁塔般挺胸站立着的两个士兵说道。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黄脸的哼笑一声,面露自豪:“那是,我们林总管可是出身白马林氏,乱军之中能取上将首级,一等一的厉害人物!虽然是女郎,但是放眼三军,没有哪个不服气她的,败在她手下的袍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了不起!”另一个黑脸的也赞同地点头。叶晖心中骄傲,却又掺杂了一丝微痛:原来阿姊叶昭没有和叶家决裂时,他也曾见过这个外甥女,冰雪雕琢成的一团,被阿姊和见鹿阿兄捧在掌心宠爱,一双明亮的眼睛满是天真无邪,方才看到的她,眼睛明亮如初,只不过眼底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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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节,茂林山庄的枫叶该红了吧?”萧瑟寒风中飘来一声低语,惹得来人不由顿住了脚步。

    “万般难测人心最,假假真真古至今。

    一叶飞逐水流去,金风遍染枫树林。”

    ——《寻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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