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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竟风流(4)

    <li>  秦阁老走进霍府,心绪沉重,却也有一种终获解脱的轻松。

    这段日子,凤阁老一党屡次弹劾霍天北,结果呢,招人非议的却是他。

    他一度气得周身发抖,气凤阁老怎么就能蠢到那地步——事关霍府家事,听霍天赐的一面之词就弹劾霍天北,不就是蠢货才会做的事么?

    霍府的事错综复杂,又出过妾室扶正的事——真正的名门,一家之主若是个明白人,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说到底,他秦家是做过小人,可老侯爷又好到哪儿去了?就算把老侯爷从地下揪出来鞭尸,又与霍天北有何关系?老侯爷可不曾善待过霍天北,父子两个是两回事。

    凤阁老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弹劾霍天北有何益处?不过是将陈年事翻出,让躺在地下的老侯爷为人诟病,让他秦家更为人不齿。

    他不论怎样,也是首辅,当真被惹恼,还收拾不了一个凤阁老?

    他真不怕凤阁老上蹿下跳,怕的只是霍天北不计后果、恣意而为。

    霍天北越是六亲不认,其实皇上对他越放心。皇上不喜臣子没有弱点,他秦家的弱点是曾做过小人,做过卖女求荣的事,霍天北的弱点就是行事太彪悍,太不计后果,使得很多官员一听他名字就恨不得撒腿逃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皇上自登基到如今,六年了,他对皇上这一点还是了解的。眼下皇上沉迷于女色,能顾及到的不多了,才没时间理会谁弹劾谁,霍天北被人弹劾的越狠,皇上恐怕会越心安;霍天北日后再做出骇人听闻的事,皇上也会包庇到底,那正是皇上乐得见到的——一个臣子,惹得百官敬而远之,想要余生安稳,只得依附皇权,才能安享荣华。

    但是他也看得出,从方方面面都看得出,霍天北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无利可图的事,他轻易不会再做了。

    好久了,一些事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架在头上,今日直觉告诉他,到了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他走进外书房。

    书房内静寂无声,霍天北不在。

    贺冲走上前来,递给秦阁老一叠供状,“您看看这些。留神别弄坏,弄坏了属下就还要重新审问,保不齐就加上几句对您不利的话。”

    秦阁老颔首,敛目细看,一看就变了脸色。

    二十多年前的相士、霍府管家、霍天齐身边的小厮、霍天赐曾经的幕僚、霍太夫人身边的杨妈妈、净一师太、道婆、道士……

    他一页一页看过去,额头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些事他是有耳闻的,知道自己那个庶妹做过什么手脚,如今,那些事都变成了白纸黑字。最要命的是,证供上的一些言语,矛头直指秦府,表明也是受了他秦家的唆使。

    九成真、一成假的证供,或许是受了酷刑所致,或许是自知性命难保唯求一死才按照贺冲的意思说了一些话。

    事情很明白了,霍天北要让他为庶妹的罪孽付出代价。

    但他要赔上的到底是什么?

    他抬手擦了一把冷汗。

    很多时候,取重臣性命的,其实从来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事,惹得满朝文武无可忍受百般唾弃的,从来是品行上的一些小事。

    大事上,不论是谁,做的时候都是耗尽心血,做了两手准备,被指出也能游刃有余地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这种关乎品行的事,无关狠辣跋扈,只有卑鄙无耻,当真会招致天下人的不齿。

    顺天府、大理寺……这种衙门都是与霍天北同僚、柳、孟、徐三位阁老私交甚密的,便是将这事报到衙门,最终结果,只能是比私了还要严重。

    怎么办?

    怎么办!

    霍天北到底要怎样?难道是打定主意让他名声扫地再无立足之处?

    便在此时,霍天北施施然走进外书房,在秦阁老对面的太师椅落座。

    秦阁老再抹一把冷汗,出声时嗓音沙哑:“你……想怎样?”

    “别担心。”霍天北笑容和煦,语声温缓,“凤阁老可以在内阁行走,但不该任兵部尚书。我要你与柳、孟、徐三位阁老联手,让他去别处任职,将西域总督叶松调回京城,任兵部尚书。这事不急,我等了这些年,多等一些日子也无妨。你仔细权衡。”

    秦阁老心头一惊。叶松与霍天北是忘年交,日后若是叶松任职兵部尚书,而霍天北是五军都督府之首……如此一来,天下兵权,就尽在这两人手中。如此一来,他不情愿,也会为霍天北所用;如此一来,内阁算起来,便有无人是他霍天北的人了;如此一来,皇上手中的皇权,便被分出了十之7八……

    “明日,给我答复。”霍天北吩咐贺冲,“送秦阁老。”

    秦阁老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外书房,走出霍府大门。上马车时,徐默快步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我家夫人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一些事虽然看似与秦家无关,可想找出或做出证据也是不难,想来您是能够明白其中深意的。所以,您三思而后行,有活路的话,就不要自寻死路。哪日您自尽在自家府中,别人也只以为您是无颜面对天下人,以死谢过。到时您就是不写遗书,夫人也会找人帮您写好的。”

    秦阁老听了,面色煞白。

    徐默笑着行礼,转身回去了。

    **

    三日后,太夫人搬回正院,大夫人前去“侍疾”。

    大夫人心情愉悦地对太夫人道:“您病了,病得不轻,日后都要闭门谢客,而我是长媳,又不似三位弟妹那般繁忙,每日都要服侍在您床前。”

    太夫人看着自心底透着畅快的大夫人,看着室内无一识得的下人,怆然一笑,“到底,我还是输在了小四手里。他对我该是恨之入骨,怎的不将我处死?”

    大夫人笑意更浓,“死多容易,活着才难。侯爷以往不心急,如今就更不会急了。侯爷说,你这半辈子都在害他,如今也该帮他一把了。”她叹息一声,“这话还真是至理。你这种人,死八百次也是个为人不齿的东西,若能利用你得到些好处,何乐不为。”

    太夫人难掩惊讶。她设想过无数次的,想着自己若是落到霍天北手里,会死得何其痛苦,可如今……她看了一眼大夫人,入骨生寒。落在这人手里,日后怕是生不如死了……这人的孩子、夫君,都是死在了她手里,不被百般折磨才怪。

    大夫人命丫鬟上茶,悠闲地啜了一口,“你一定很奇怪吧?想让侯爷、四弟妹陷入巫蛊是非自身难保,却是屡次不成事。为何?因为杨妈妈早就对贺冲说出了所知一切,二爷、凤之浣都不可能靠近侯府,你想陷害人,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跟四弟妹提了几句,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辨得出轻重真假,告知了侯爷。唉,要说这府里,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我没法子对付你,只能让侯爷、四弟妹出手相助。”

    “……”

    “对了,秦阁老上折子了,参了二爷一本,说他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连凤之浣也一并拉下水了。皇上似乎很愿意处理这类大义灭亲的事,把两个人一并修理了,让三法司着重查办。我看啊,二爷丢官是轻的,出来时丢半条命是不能免的。”

    皇上当然愿意处理这类事,愿意让凤阁老、霍天北的矛盾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个沉迷于酒色的昏君,怕是还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沾沾自喜呢。

    大夫人放下茶盏,又道:“听说秦阁老想要举荐叶松取代凤阁老的兵部尚书职呢,至于您二儿媳的娘家人——西域巡抚范大人,过些日子也要回京述职,至于是述职还是要面临兴师问罪,就不清楚了。”

    太夫人的目光变得暗沉浑浊,再无往日光彩。良久,她冷笑,“那又怎样?他便是让我为娘家唾弃,为世人不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他的夫人,他自己选对了,我当初阻止未成,如今看起来也对了。”说着瞥一眼大夫人,“他的身世、经历、性情,都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认准一个人给予名分、付出情意,可他的夫人,未见得就能领情,单看顾云筝私自服药的事便能笃定,她不愿意给他生儿育女。”

    这话说得大夫人神色一滞。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想将三妹送到府中,为她所用,也为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如今顾云筝的心意可曾改变?到何时才能让霍天北的日子变得圆满无憾?

    太夫人笑开来,满带愉悦,“到底,我还是害了章氏的一辈子,也害了章氏最亏欠的儿子的一辈子,我死也知足。”

    大夫人怒极反笑,“如今你便是要寻死也是不能了。我一定会让你活着,要你看到侯爷的日子过得美满,要你看着以往一切谋划都成空,才是你身死之日。”语必,她目光充斥着憎恶,变得阴冷之至。

    女子折磨女子,何其容易。

    **

    八月里,内阁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一时凤阁老上折子历数秦阁老治家不严失德之事,一时秦阁老用凤之浣、静妃之事反诘回去——都不是好东西,要丢人就一起,凤阁老这心思显而易见。

    说起来,凤阁老本就是一身官司——来路不明的莫名其妙进宫的女儿,凤之浣与霍天赐过从甚密一并收入三法司,比秦阁老的日子还要糟心。上折子参秦阁老,只是不甘心罢了,谁叫秦阁老每日嚷着要他让出兵部尚书职的。他做兵部尚书,才能处处挟制霍天北,若到了别处,他岂不是要被霍天北踩在脚下喘不得气?

    柳、孟、徐三位阁老隔岸观火,蓄势待发。等两个人掐架掐的面红耳赤了,才站出来,赞同秦阁老的提议,并拟出人选,提议让西域总督叶松回京任兵部尚书。

    这一次,一向不参与内阁争斗的简阁老也一反常态,支持四位阁老的提议。

    凤阁老傻眼了。

    皇上也傻眼了。他的内阁一共也就六个人,眼下五个一边倒,他不同意是不行的,可若是同意……他历时几年促成的局面不就打破了?日后还能睡安稳觉么?

    以前,柳、孟、徐三位阁老力保霍天北,皇上以为是他们三个善于揣度他心思,如今看来,这三个人是不是一早就成了霍天北的后盾?——叶松是什么人?是霍天北在西域的良师益友,也一度是霍天北麾下最得力的战将。让叶松进兵部入阁拜相,资历倒是全不在话下,可那样一来,若两人联手,天下兵权不就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这真是一想就一身冷汗,越想越毛骨悚然。这事儿得细细思量一番。

    他不同意也不否决,把这事搁置了。

    倒是惦记着蒋晨东的事,琢磨着把人放在何处最妥当,怎么着也得给个三四品的官职吧,好歹也是他妹夫呢,又是名士倚重的人才。便着人去寻找名士陆骞,听蒋晨东自己说精通什么,就不如让他的授业恩师给些建议。陆骞那人,品行高洁孤傲,说谁能用,必然能用。

    霍天北也正琢磨着陆先生的事,吩咐贺冲:“去找先生一趟,说我过几日要出门巡视,他想做什么就快一些,我没工夫在府里等着他生事。”

    贺冲听这话就知道,霍天北有些气不顺,眼中含笑,恭声称是。隔一日,带回了结果:

    “先生昨夜奉召进宫,皇上与先生畅谈至后半夜。一早已下旨,册封驸马爷为兵部右侍郎。属下见到先生了,他说一半日就来侯府小住。”

    霍天北按了按眉心。服了。聪明人老来作怪,活神仙都得吐血。

    至于蒋晨东,三品大员,不知是否满意。

    这样看来,叶松进京的事是成了。陆先生还是深知轻重的,此番定为叶松美言了几句。不让他如愿,蒋晨东也只能做个为人耻笑的驸马爷,休想进官场搅和。

    知道轻重,也给他和叶松添了个绊脚石,还是一块特别碍眼难以踢走的绊脚石。先生从不做吃亏的事。先生最想要的,是蒋晨东光芒万丈权倾朝野。

    想想也真是讽刺。他用去十个年头,有了如今的地位,文官们却还总是冷嘲热讽,说不过是凭借运气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而蒋晨东呢?蒋晨东只需娶个花痴公主、先生美言几句,就能成为三品大员,耗时不过三两个月。

    他是不是也该嫉妒蒋晨东一下?这样想着,他笑了笑。

    自然,他承认,蒋晨东有真才实学,不输他什么。他能借着皇上的昏庸亦或大胆扬名天下,蒋晨东就能利用皇上的劣性高官得做。只是他是机缘巧合,蒋晨东则是蓄意为之。

    顾云筝听他说了陆骞的事,只是问:“先生过来住在哪儿合适?”

    “就让他在外书房住着。”平白住到家里的人,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不能不跟她交底,“他来这么一出,是要告诉天下人,我们四人是他一手教导带大的学生,并且亲如手足,日后要兄友弟恭,不能够自相残杀。他既是住进来,晨东、燕西、江南都少不得过来看望他,官员们也少不得过来与他叙谈。在外书房正好,方便他会客。”

    陆先生哪里是名士,分明是个老狐狸啊。顾云筝笑了笑,“明白了,我吩咐人将外书房收拾出来。”又问,“我每日要去给他请安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不用。我那高堂不是还没死么,先生只是客。”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翌日上午,徐默来请顾云筝去外院,“陆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自然。”顾云筝去了外书房。

    书房厅堂正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身着一袭道袍,双鬓斑白,目光迥然,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

    陆骞的气质正如堇竹曾向顾云筝说过的,当真是道骨仙风。可在她之前了解到的一些事,分明感觉这是个有点儿怪脾气的人。人不可貌相的人何其多。心里感慨着,上前施礼。

    陆骞略略打量顾云筝两眼,笑道:“坐吧。”

    顾云筝敛去对陆骞的探究,此时只尽本分,询问可有短缺之物,对这儿满不满意。

    陆骞言辞和善地说一切都很好。

    闲话几句,顾云筝起身道辞。

    在她走后,陆骞询问身边的小厮:“天北将外院交给夫人打理了?”

    小厮称是。

    陆骞笑了笑,“倒是选了个伶俐的人。”

    小厮困惑,“很多主母都是如此啊。”

    陆骞慢悠悠地说道:“我以前以为,他选的是个傻子。”他还不了解霍天北么?要不就娶个人精,要不就娶个傻子,那才叫皆大欢喜。眼下这顾云筝,摆明了是从傻子变成人精了,难怪霍太夫人怀疑她借尸还魂。

    小厮无语,抽了抽鼻子。

    **

    霍天北第二日就要启程去山东巡视,那边有十几个左军属卫,这阵子几个卫所不干净也不平静,他得过去收拾几个刺儿头,让那边有个样子。

    春桃、堇竹观望着夫妻两个,一脸狐疑。两个都是一脸平静,一如往常,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好歹显出点儿依依惜别的样子来不行吗?两个人暗自嘀咕着。

    其实,两个人是还来不及依依惜别。霍天北思忖着到了山东首要的几件事,顾云筝思忖着趁他不在府中要抓紧办完哪几件事。

    歇下之后,两个人才想到了彼此。

    霍天北很干脆:“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顾云筝更干脆,“不行,回来之后府里就全乱了,传出去我也就不用见人了。”

    “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那你要去打仗的话,我也要跟去?”

    “也行啊,你扮成我贴身护卫就行。”

    顾云筝笑着戳了戳他心口,“就会胡扯。”

    霍天北也只是临时起意,一想就知道行不通,真会影响到她名声。手指沿着她曲线游走时,他柔声道:“等我回来,有件事,我们要好好儿商量一番。”

    顾云筝身形动了动,“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手落在一处,轻柔辗转,“准确地说,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扭转身形,他的手如影随形。她气息不宁起来,把住他的手,“现在说不行?”

    “现在……”说了大抵要闹得不欢而散,他笑着索吻,语声模糊,“现在不是时候,有更要紧的事。”说着话,翻身覆上她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