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孤寂（三）

    但，他怕的是，在自己有生之年，未能大仇得报，未能完成父亲的遗愿，未能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在死亡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二十多年的江湖，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纪念碑。

    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夜以继日地操持，甚至置许大夫的忠告于不顾，那实际上已成为卖命地拼杀。

    即使到了那个姐姐，再也找不回那些失去的清澈洁白的日子，他也决不后悔。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啊……七八岁的孩童时，还在天诀谷中学艺，也尚未知晓不共戴天的仇恨，更不曾卷入纷繁复杂的武林权斗，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和可爱的小师妹习武练剑，观菊花，吃桃子，陪年老的师傅师娘看日出日落。

    师傅、师娘、父亲，他们或许不知道吧？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所谓的“快乐、健康和自由”……他们对他描述的人世间最平凡的幸福生活，细细想来，居然只是存在于遥远的过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昙花，在他的生命里一现即逝，在他余下的屈指可数的时间里，这样的幸福，他是再也、再也无法拥有了。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无声无息落到青草丛中，冷风卷着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

    “咳、咳……”受了长时间的风雨，病弱的人终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覆在唇上，另一只手则费力地攀上身边的一棵碧梧枝干上，然而，深沉的双眸中光芒却迅速黯淡下去。

    这与生俱来的寒毒是越来越霸道了，如果再不加紧日程，恐怕有生之日里，夙愿是难以实现了。他的师妹于弥留之际将鳕骨梳交还于他手中，想来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幡然领悟，守护与放弃在那一刹间区分开来，得以解脱，是再好不过的。倒也是，能够放弃毕生无法拥有的追求，守护值得自己守护、应该守护的东西，于世间任何一人，明白了这样的道理，都是好的。

    怕的就是他这样，明白放弃的道理却不能轻易放弃，甚至是无法放弃。

    弑母之仇，宏图之志……这些，如何能放弃？又怎么能放弃？生就是崇尚权力与力量的人，再加注了落雪宫主那样的身份，还要支撑那么大的一片家业，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放弃的。

    或许剑圣门下的两个弟子，生来便是命运迥异的人，即便是背负着同样噬骨的仇恨，踏上了同样血债累累的道路，结局仍是不同的——师妹于爱恨纠葛、恩怨纷争中丢了性命，却在最后获得了解脱；而他，还是要在这片刻的停留之后，转身步入山下的茫茫红尘中，继续去完成负在他肩上的责任和义务。他们终究还是同门不同路。其实，宿命的巨手早已在五年前就已将他们驱遣入截然相反的轨道中。

    命运，命运啊——这世间，苍生万物，果然没有一人可以摆脱宿命的安排，无论是万人敬仰的强者，还是千人同欺的弱者。

    薛楚言以手撑着枝干，一边于心中无奈地叹息，一边努力平息着咳嗽，侧耳倾听到草丛中传出的轻微响声时，一直低下的头蓦然抬了起来，眸子里的目光亮如闪电，冷冷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戒备:“谁？”说话的瞬间，隐在衣袖中的右手指已经如坚石般按在那柄终日隐匿在袖子里的月华剑银色的剑柄上——只要他稍一动手指，那柄削铁如泥的锋利宝剑一经出鞘，便会以极其狠绝凌厉的招式将一切前来袭击他的杀手一剑格杀于当场。

    这种无法摆脱的猜忌、堤防和多疑，自落雪宫那一次浴血内乱之后，便如坚不可摧的大堤般牢牢堆砌于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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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孤寂（四）

    这五年来，每一次寒毒发作的时候，他都驱散身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心里深爱的那个蓝衣女子，将自己关在密室里。那个时候，即便是名震天下的第一剑，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也可一刀将毫无抵御能力的宫主置于死地。

    “舒韵。”感到扑面而来的冷酷杀气，细雨中方站定的女子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充满戒备的男子，面纱后的目光冷静而默然，随即伸出右手，手里捧着的竟是一件金色猞猁裘的大衣，淡淡回答，“天气转凉，宫主应多注意身体才是。”

    没有言语，薛楚言深沉的眸子里却有微弱的暖意一闪而过，伸出右手接过蓝衣女子手中的大衣，那只手早在他听见熟悉的声音时便已从剑柄上迅速移开。

    蓝舒韵遥看着山下长跪不起、素衣白冠的人群，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平静:“为什么不去看看？毕竟……那是你的师妹……最后一眼，你也不愿意看吗？”

    一向冷漠的女子眼中，忽然有了类似于悲悯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亲眼目睹了那个紫衣女子由温柔善良的娇弱小姐变成杀人如麻、残忍冷酷的美丽修罗，在那个女子永远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她那一向冷若冰霜的心里却忽然有了那么强烈的震撼，那本来是与她没有任何关联、素昧平生的陌路女子，在她的生命里蓦然出现，其实也只是个过客。但是这么几天了，她的心里对那个女子的死仍然无法释怀，也许是因为那抹停留在她脸上的最后微笑，也许是觉得当初的愧对……而自己身边那个始终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此刻心里也是同样的无法释怀吧！

    “看了又怎样？多看几眼又有什么意义？”薛楚言目光片刻不离山下的人群，眼睛里交错着无奈与凄凉，连声音里也透出一丝无奈，“不是我绝情……阿韵，你知道的，不是的。”

    那是称霸江湖的落雪宫宫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些许的脆弱吧！大概是天性如此，再强的人，其实性格里都有隐藏的脆弱。如他，如自己，如那个紫衣飞扬的女子……只不过，那些脆弱被掩藏得太好了，让别的人难以窥见——真正的强者是最懂得如何绝妙地掩藏自己的脆弱的。

    蓝衣的舒韵不置可否地点头，毕竟是结束了，那些往事终究只能存活在记忆里，既然都结束了，还来打搅她做什么？死者已逝，再来打搅那袭安息于碧落黄泉之地的灵魂，真的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既然不是无情，为什么当初不对她解释清楚？你大可以跟她说我们是在逢场作戏……你那样做，其实只是为了不拖累她，不愿她受到更多的伤害罢了……”平静地说着，目光落在冷风细雨中摇曳的野菊上，蓝舒韵心中蓦然一颤，声音陡然顿住，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她仿佛又看见多年以前，揽菊阁外风雪中掩口哭泣的纤弱少女，初冬的冰雪轻轻飘落在那袭单薄的紫色雪纺纱衣上，覆盖了一个失恋少女所有的哀怨、凄苦、悲凉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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