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沙漏（一）

    “宫主有令，厚葬唐门门主。”传令侍宏亮的声音从高耸的竹楼上缓缓响起，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幽幽穿过数十层门第，在四川唐门上空久久飘荡。

    沿路凡是听此消息的众人，无一不震惊——于落雪宫众弟子而言，如此善待征战后的俘虏，在落雪宫长达五年的征战史上是未曾出现过的；于唐门残存弟子而言，更是惊愕不已，虽然已经沦为落雪宫的俘虏，个个自身难保。然而，在获知这一消息时，原本被关押在阴冷潮湿的水牢中等死的他们，遍布泪痕的脸上、紧蹙的眉头忽然有了稍微的舒展，悲凉的心里也有了一丝慰藉。

    高耸在竹林中的明镜轩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户投进偌大的房间，地面和墙壁上随处可见一片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川地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这寂静斜阳里，居然有了一种苍茫而凄凉的意味，渐渐如湿润般，一点一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仿佛可以听见沙漏中的沙子静悄悄地流泻。细细的沙子一点点地漏下，宛如流水。然而，那却是人的双手无法握住的。不同于那些人类所谓的权力、欲望……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一旦握住了，便是拥有。可是这沙子，即便是十指紧握，仍是会从指间的缝隙中，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滑落，如同生命的逝去——死亡。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艳菊花的尽头，静静停放着一具白石的灵柩。

    一把青色的长剑，孤零零地置于灵前，银白色的剑柄上刻着一个朱红色的“芳”字，用极其繁缛的花纹包裹着，摇曳的烛光下，闪着微弱的亮光。

    雪白的帘幕隔去了夕阳的光线，斜斜地在青石地板上投下阴影。阴影中负手站立的白衣公子表情空茫，他默默看了一眼那把青色的长剑，眼眸里陡然间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开了眼睛——没有变化。

    银白色的剑柄上，师傅亲手刻上去的“芳”字依然在。月华、如水，那两柄剑，一短一长，一柄汲取月之精华，一柄似水流淌，那是倥偬一生的剑圣师傅所赐予他们之物，也是天诀一派历代相传的兵器。然而，他们师兄妹一场，却最终成了刀戈相向的对头——同门相残。

    呵呵……面色苍白的年轻霸主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剑圣门下，本应同气连枝。可是他们，却是自相残杀。

    “言儿，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护着你的小师妹……你是师兄，她是师妹……芳儿，可是个小鹿般温柔善良、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呢……师傅这一辈子，只收了你们两个小徒儿，天诀一派，还需要你们两个齐心协力传承衣钵呢……你做师兄的，不管怎样都要谦让、照顾师妹，知道吗……”

    那番话，是当年他正式拜入师傅门下时，在天诀谷中红云一般灿烂的桃花下，师傅对他说的，师傅的眼神慈爱而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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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沙漏（二）

    那时的他只有五岁多一点，而师妹也只是一个黄发垂髫的小丫头。还不到四岁的样子，调皮地攀在师傅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扯着师傅略略斑白的胡子，对着漫天飘荡的桃花大声嚷嚷“桃子……我要吃桃子，师傅，芳儿要吃桃子”，不依不饶……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时光便飞渡了二十个春秋，整整二十载，天地悄然变化，就连他们这对曾经如影随形的师兄妹也宛若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

    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落雪宫主静静地望着灵柩里的女子，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宛如一触即碎的琉璃，紫色纱衣下的肌肤更是透出诡异的苍白色。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着的，渴望着的，无非是能与他朝夕相伴，做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神仙美眷。然而，他却是自私地挣扎于负在自己肩上的责任、义务，一心想要寻找一个愿与他并辔驰骋，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为了那个灵魂的伴侣，他硬生生地断了她的所有希望。

    她从四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形影不离，十六岁的时候满心欢喜和期待地准备成为他的新娘，而他却以“不愿以羸弱之躯拖累她为由”背弃了她，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那么骄傲执拗的女孩子，性格也是何等的刚烈啊！终究，是用背叛来惩罚他的背弃。

    自那一场叛乱之后，整整五年了，她仿佛是将昔年的感情全数葬在了心底，冷酷无情地活着。曾经，那么善良柔弱的少女，却绝然举起了手中长剑，一次次杀人之后，愈来愈凶狠残忍，用噬血的狠毒包藏内心的脆弱。五年啊，就这样隐忍至此。她就是这样绝望而沉默地坚持着，生生地将心烧成灰烬。

    她用死亡来凝固她对自己的爱和恨……倔强的师妹，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也要成全那一腔无悔的深情和眷恋。人死如灯灭。她就那样孤零零地走了，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曾经刻苦铭心的爱恨纠缠。

    爱之深，便恨之切。

    直到现在，他才是真的明白了她吗？明白了当初她那样义无反顾的背叛——她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原来只是为了留住她对自己的爱。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白衣公子的心中忽然有了深入骨髓的刺痛。那是当初亲眼目睹她坠崖时都不曾有过的痛。

    “师妹啊……原以为，囚禁了你一生，让你恨我，才不是我亏欠你；现在这样，我不是负了爹的遗愿和师命吗？”

    不易觉察的，落雪宫主那双平日冷漠的眼睛里突然滚落下两颗泪珠，清俊苍白的脸上神情哀伤，静静看着白棺内如玉的容颜，负在背后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入灵柩内，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了沉睡女子的衣袖畔，水光莹莹，竟是那柄鳕骨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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