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情变（一）

    位于与金雀街一街之隔的如意坊方家别院里，百花争艳，杨柳轻舞，空中杨絮飞扬，仿佛是下了一场沸沸扬扬的春雪。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三月的江南，气候就像六岁孩童的脸，变幻无常。原本还湛蓝如洗的万里晴空，忽然间就乌云密布，下起了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雨。天地间烟雨空潆一片，雨点落在生着青苔的黑瓦上顺理成章地响起清脆的“滴答——滴答——”声，没完没了，听得久了，便会让人无端的心烦。

    一处垂着白纱帘幔的水榭里，一袭紫绡纱衣的女子，纤白的右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手起剪落，“咔嚓——”一声脆响，摆在红木圆桌上的白瓷花盆里的一株紫竹被硬生生剪下一枝，连枝带叶冷清地躺在地上。

    冷着脸的清丽女子却是看也不看，再抬手腕，剪刀重又伸向面前一丈来高的紫竹，皓腕上的翡翠点睛玉镯碰在剪刀上，发出“叮当”脆响。“咔嚓——”又一枝掉在地上。紫衣女子仍是机械地伸着剪子，清丽的脸上眉头紧皱。

    站在一边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姐紧皱的眉头和手中的剪子，无奈地在心中叹息，却是百般不解:小姐这是怎么了？三天前，从苍凉山回来还是满脸笑容呢！怎么昨日去了瑶莲别院赵家一趟，回来就成了这般模样？不吃不喝不言语，先是坐着发呆，这会儿倒拿起花草出气来了。瞧着那水灵灵俏生生的紫竹被一枝一枝地剪掉，她都心疼了！小姐怎么就狠得下心呢？这紫竹，还是赵公子听说小姐要回来，前些日子亲自送到府上来的。小姐自小就宝贝紫竹，平常别人碰都碰不得，怎么现在，倒拿起剪子不留情地剪起它来了？赵公子送的东西，小姐一向都奉若至宝，可是如今……哎！小姐跟赵家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咔嚓——咔嚓——”紫衣女子不停地剪着紫竹，眼前一团团枝叶接连地坠地，却忽然停了剪子。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被自己剪得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竹骨的紫竹，颓然地坐在凳子上，盯着雨雾出神。

    眼前总是浮现赵廷那张被病痛折磨的苍白的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曾经盈满了多么炙热的浓浓爱意。可是现在，仍然面对她，那眼睛里却没了爱，有的只是冷淡，一如千年的寒潭般闪着冷澈心骨的寒光。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京城里半数人都知道，瑶莲别院的赵家公子与如意坊的方家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自小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他们都是深爱着对方。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真是天作之合。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丽端庄，那样一对粉雕玉琢的璧人儿，婚事也一直都是心照不宣的。而她，之所以忙不迭地从苍凉山赶回来，也是因为两家定的婚期近了。然而，满心欢喜的她却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硬是破灭了心头的那点热。

    昨日跨进瑶莲别院所见的那一幕，似是在她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那般的根深蒂固，任她怎样努力，还是忘不掉！

    看着赵廷右手搂着一个陌生女子的纤腰坐在飘荡的秋千上亲密无间的身影，她的笑容就那样僵在了脸上。那一瞬间，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盒，酸、甜、苦、辣、涩，五味杂陈。那个一向疼宠她、爱护她的俊朗男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那样亲密地搂着另一个女人，还神情自若地看着自己，那样子好不逍遥快活！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不该出现却偏偏不知趣的局外人，扮演着拆人姻缘的角色，真真可笑！

    只不过三年没见面，所有的东西全都变了。他仍旧面带微笑、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淡淡地问自己有关这三年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眉宇间却再没了那份牵肠挂肚的忧心神情，连语气都平淡得让人觉得生分。也只是弹指一挥的三年光阴匆匆流走，在他和她之间，却突然有了无法言明的隔阂。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在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依旧对自己关怀，可却从每一个动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依然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变得那般遥不可即。他们之间仿佛在无形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两个同样身份高贵的人，却同样的骄傲敏感。他不愿说，她也不愿问。也许是太伤心了，也许是不愿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方倩幽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廷熟悉的脸上陌生的表情，听着他用平淡的声音问自己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各种情绪交错着，脑海里始终混沌一片，以致于最后是怎样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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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情变（二）

    她只是清晰地记得，那个身着雪白纱衣的女子，蛾黛粉容、秀目朱唇、身姿绰约、不可方物。如花似玉的脸上，翦水双眸里流动的纯净明丽如同三月的江南，任是谁看了都会心动。

    输在这样的女子手上，彻彻底底便也甘心吗？

    一念方过，紫衣女子眉头紧皱，紧握着剪刀的玉手上骨节凸起，涂着蔻丹的指甲也因用力过猛深深得嵌进肉里。

    “香儿——”沉沉的声音响起，白色纱帘一动，水榭里走进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颀长身影，那张严肃的脸上，原本微愠的神情在看见紫移女子紧紧握住的手时又增了几分愤怒。

    “哥——”紫衣女子如梦方醒，慌忙平展了额头，握紧的手指也舒展开来，方倩幽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爹爹的病，可见好转？”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压抑。

    方义之瞧着妹妹强装平静的脸，却是无奈叹气，这个妹妹，他太清楚了。那样骄傲好强的人，却是什么苦都要自己硬撑着！

    “香儿，三年前，‘漫舞天下’不翼而飞之后，爹爹便患了这怪病。这是心病，需要慢慢条理，急不得！”方义之谈起父亲的病情，脸上愁云又添了不少。那语气虽然是保持着平静的，可听起来却让人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明明是说出来安慰妹妹的，可是说出来却倒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漫舞天下”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绣品，是大宋迄今为止所有绣品之最。十二年前，由瑶莲别院赵家和如意坊方家共同完成之后，献给皇上，不料龙心大悦，称是天人之作。“漫舞天下”也给方、赵两家带来浩荡龙恩，一夜之间，两家在京城之地已是声名雀起的大富大贵之家。莫大殊容，令多少人家羡慕啊！只可惜，两年之后，赵家却横遭大火，持续两天两夜的熊熊大火烧毁了赵家的万贯家财，也烧死了赵家夫妻二人，唯一留下的就是赵家的独苗——十四岁的赵廷。十年过去了，移居瑶莲别院的赵家，虽是不曾放弃家业，却也是远远及不上如意坊的方家了！

    “找不到吗？”方倩幽喃喃问着，不禁又皱起了眉头。“漫舞天下”可是方家的宝贝，那里面凝聚了爹爹和赵家伯伯毕生的心血，如今就这般石沉大海了，爹爹怎能不着急呢？

    “香儿……”皱皱眉头，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方义之看着面前那一袭单薄的紫衣，妹妹这番模样已教他心疼不已，他怎么忍心再泼她冷水伤她心。这样想着，他一直藏在背后的左手又往里面挪了挪，急忙道，“没事，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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