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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爱与冷漠的区别

    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宝玥又来到大眼胡同,就见十良家门口,一群鹅黄色的小鸡小鸭,正毛茸茸拱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惹人怜爱。宝玥看得有趣,就和十良开始逗引那小东西们,小鸡机灵,跟在后面捉很久才能逮到一只,有时还要被护崽的老母鸡狠狠啄一口。小鸭动作便迟缓得多,伸手一捋,便一手一只乃至两只,柔软的身体令人生怜。大约因为它们笨拙,就更让人爱怜,宝玥把手伸近它们的嘴巴,任小鸭用扁扁黄黄的嘴来啄,也不觉得疼。宝玥把一只小鸭捧在手心,说:“好可爱的小东西,送我一只罢?”十良笑道:“送你没关系,但是鸭子长得快,等鸭毛褪为淡黄,长出新毛时,短短的样子很难看,你到时不见得还这样宠爱它。”宝玥失望道:“原来这样?我以为它们会一直这么好玩。”接下来就见十良搬出两只稻箩,在里面铺上稻草,小鸡一稻箩,小鸭一稻箩,她手脚麻利,边做活,边解释道:“每天清早把小东西倒出,天将暮时又捉回,稻草每隔一两天就换一次,否则布满鸭屎,全是臭气、腥气。”宝玥蹲在边上看她忙碌,也插不上手,遂问:“晚上它们会冷么?”十良瞅她一眼,笑说:“放在堂屋里,上面披一件不要的旧衣裳,有的人家不讲究,会把鸡笼放在灶屋。”

    这时,就见一个男孩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对十良献宝似的说:“好东西,我家宰了几只鸭子,刚烧好的,还热乎着呢?”两个女孩子还没从怜悯小鸡小鸭的情绪中出来,乍然见得这碗东西,都觉得心头一凛,宝玥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十良见碗里有至少六只鸭腿,但都很瘦小,可见是雏鸭,立刻皱眉道:“这鸭子都不大,两三只才能烧成一碗肉,我可狠不下心吃。”那男孩正是她的邻居德升,他见十良生气,自己也觉得委屈,气道:“你当我就那么嘴馋手贱?我帮人郊外看田,这几只鸭子偏要去啄食人家的农田,我就拿石子去赶它们,谁知它们恁地脆弱,不小心一粒石子叮上鸭头,它就头歪打转,倒毙了。农夫谢我,才把几只鸭子送给我,光拔鸭毛就累得我手疼。”说完了,德升便把这碗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自顾气鼓鼓走了。

    等到宝玥走了,十良这才去找德升,见他自己正扛着个小锄头,在大枣树下面挖蚯蚓。他看到了十良,早忘了先前的龃龉,咧嘴一笑,又低头开始掘土,十良蹲在他面前,说:“做什么呢?”德升道:“鸭子不够口粮才啃人家的田,我只好给它们找口粮。”十良指着地上的蚯蚓,道:“枣树下的蚯蚓又细又小,拿来作钓鱼的鱼饵还行,喂鸭子可是不管饱,你要真的想喂它们,就到菜园子去,那里的蚯蚓是青灰色,又肥又长。”德升嘻嘻笑道:“那你敢不敢和我一道去?”十良起身笑道:“我不怕肥虫,以前都是用手捉,装在小罐子里,回来直接捡起来丢给鸭子。”德升目露赞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现在天凉了,要是夏天那会,咱们就去钓青蛙,青蛙很笨,连虫饵都不用,只用线系一坨沾湿的棉花到细水竹做成的钓竿上,它们就死死咬住不知放开。钓得一二十只,回来用小锅煮熟,浮到水面上,剪开喂鸭子吃,那样鸭子才肥硕。”

    十良听了,连忙推脱道:“罢了罢了,越发不得了了,本来是想做件好事,真的这样大开杀戒,倒觉得特别残忍。”德升不解道:“为什么我杀青蛙就残忍,你捉虫子就很对?”十良听了这话竟一时答不上来,她觉得捉虫子仿佛是应该的,如今想来,惊心之余竟然说不出对错:爱与冷漠的区别,有时好像只看实用与否,有时又完全讲不通呢。

    德升见她愣着发呆,忙道:“我不捉青蛙,你放心了吧?”十良这才缓过神,勉强笑道:“你的事儿,我哪里管得了?”德升见她面露笑容,这才说:“我知道这棵枣树和你有缘,这里埋掉的,有一只小麻雀,一只装在柴火盒里的蜻蜓,还有只小狗,对不对?”十良抿抿嘴,点了点头,德升这才又接着说:“中午的那碗鸭子呢?你要不吃的话,咱们还把它们埋在这里吧,反正我中午也吃了好多荤菜。”十良听了,不由啐他一口,说:“你别腻歪人了!都下到锅里红烧了,再这样,也太矫情了!不如成全了它们,穿肠而过。”德升听了这话,知道十良不再怪他,嘻嘻笑几声,把地上的铲子锄头都收起来。

    十良回到自己家,还想着刚才德升讲的之前她在枣树下埋小狗的事儿,那只狗仔她养了半年,后来不知怎么生了病,十良把它抱在怀里,喂它喝米汤,吃鸡蛋,狗仔一度看上去恢复了健康,但是终于还是死掉。当时十良的爹还在这杂院住,非要吃狗肉火锅,然而见女儿嚎啕大哭,就为呵护女儿的这点恻隐之心,当母亲的坚决反对父亲吃狗肉,甚至为此挨了丈夫的一顿揍,这才终于护着十良把小狗的尸体偷偷给埋下。就为这件事儿,十良知道母亲的心地是善良的,也是很疼爱她的。

    第二天,宝玥和十良按照约好的时间,一起到近郊去划船,宝玥原本不敢,十良笑她胆小,自高奋勇抱起了双桨。船桨划破一片银白色的河水,空气清新微寒,夹杂着浓重的草腥。十良心情大好,不由哼起小调,唱了出【皂罗袍】,那种细腻软糯、柔情万种,真叫宝玥听得出神,却见她又不唱了,忙问:“真好听!怎么停了?”

    十良笑道:“这是地道的水磨腔,可惜下面的我就不会了。我妈才叫厉害,【山坡羊】【小桃红】,一路一路唱下去,‘惊梦’了后还能‘寻梦’,唱了小旦还能唱小生。”宝玥感到十分佩服,因见一片枯叶落在十良袖口,就伸手想要拿开,谁知不小心拉住十良的袖子朝下一扯,冷不丁瞥见里面的胳膊——一条条鼓起的鞭痕,全是红通通的,有的已经结了疤,扭曲丑陋之极!

    宝玥骇得合不拢嘴,只是拿手拎着她的袖口,也不知道放下来。

    逯府是诗礼人家,别说孩子们,就连仆妇佣人,也从来没见父母对他们恶语相向,何况是动手打人。十良漠然不语,仍然摇动着双桨,好像没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宝玥见她神态自若,好像是对此事习以为常,忽然就觉得满心郁闷,眼角不由沁出泪水。

    十良这才说:“我都没哭,你干什么?”宝玥抽泣道:“你妈打的?”十良咬下嘴角,半响才说:“是我爹。”见宝玥惊愕,她苦笑说:“我宁可爹死了,也不要这样一个酒鬼赌徒,每次没钱花就回来找事儿,拿不到钱就打人。”

    宝玥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脱口道:“我若叫家里人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去不去呢?”十良笑道:“你打算栽培我做女学生?然后呢,毕业做女教师?不行啊,我得养家,娘养我不容易,不能就这样算了何况我那爹也不是东西,怕他就此赖上你们家,到时多丢脸,这个人,躲都躲不及。”她讲的道理,宝玥似懂非懂,十良见她双眼茫然,又道:“况且,我本不是做小姐的命,过上了那日子难免就忘了出身,真以为自己和你一样,可是我家还指望着我早些挣钱呢。”宝玥十分难过,不由拉住她的手,同时为自己那种妥帖安然的生活感到羞愧,有福不能同享,有难不能同当,仿佛是她对不住十良似的。

    这天宝玥回家,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尤其是母亲和祖母,脸上都结着冰霜,佣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钟摆的滴答声。姐姐们也都很乖巧听话,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来,宝玥觉得纳闷,想找云姐问她的新衣服做好了没有,半天也寻不到。刚问张妈一句,她却连忙做出噤声的样子,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宝玥见状只好悻悻离去。

    一连几天不见云姐的出现,没几天家里又来了个丫头,看样子是来接替她的。这更令宝玥觉得纳闷,这天她放学,坐着黄包车来到逯府后门,远远地看着门前站着个女人正和张妈说话,行动举止有些熟悉,再细瞧眉眼,不正是云姐么?只是样子憔悴了不少,脸色明显没有以前滋润,但人却比以前胖些,尤其是肚子,好像衣服下面塞了个枕头似的。宝玥叫车夫停下来,自己跳下车子,想过去和云姐她们招呼。刚刚走近,就听见张妈说:“甭管主意好不好,总比哭强,你年纪轻,看人总有走眼的时候,我们老一辈所依仗的,无非是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多吃亏,也不见得全对,主心骨在你这里。”云姐蹙着眉尖说:“我想是把孩子拿了,还是继续想法子找他要个说法,反正我现在也没人要了。”张妈忙道:“你可小心!别乱吃药,老爷是好人,就是这个二爷,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肚子里也不长心肝肺,你就算跟了他,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夫人,都是不好相与的。不如直接找老爷,归了包堆该给你多少钱,这才是根本。”两人正窃窃私语,转眼看到边上的宝玥,立刻都哑了似的,云姐还对宝玥点了下头,不等张妈说话,立刻就低头匆匆走了。

    宝玥望着云姐蹒跚的背影,问张妈道:“云姐不在咱家做了吗?她这是生病啦还是怎滴?”张妈顾左右而言它,指着自己的脚说:“三小姐,你看我的鞋子好看不?昨天鞋摊子上新收的一双旧皮鞋,老鼻子价了。”宝玥不快的瞄她一眼,知趣的转身离去。这是她近来新学到的,假如大人们不肯理会你的问题,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是驴头不对马嘴的胡说一通,任凭你再问也没用。

    等过了几天,到了晚间,逯太太在灯下看新买的布料,逯宇轩对她说:“云姐在咱们家一场,总是有些情分,除了该给的钱,嫁妆也备一份,让她风光出嫁,她那个未婚夫,我看着人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云姐怎么会忽然生了病。”逯太太绷住脸,抓起桌上的布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等到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她这才慢悠悠的说:“没福呗。”等到丈夫走远,逯老太太过来,低声道:“那丫头今天来过,要找宇轩,被我发现拦住了。”言语间似乎有责备的含义,逯太太低头不语,半响猛然抬头,道:“我还能怎么样?她带着身孕,我就叫她走人,跟了我六年啊,就算是只猫,也有了情分,本来好好地——”。逯太太有些哽咽,继续道:“本来做完了今年,也打算让她出嫁,现在我成了恶人。”

    逯老太太阴沉了脸,道:“要不就收了房,先做姨太太,反正在过去,不管王子贝勒,还是少爷主子,娶少奶奶前纳个妾,也是常见。”逯太太听了“妾”这个词儿,厌恶地把脸别过去以示抗议,说:“叫我和她做妯娌,休想!”

    逯老太太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只能说云姐儿福薄罢了,还有那个肚里的孩子,也只能这样算了。”宝玥边上听得稀里糊涂,又有些怕,还舍不得云姐,她们把云姐当成家养的猫狗,忘记她也是有感情和思想的,问题是,在她们眼里,小孩子也是和猫狗一样的吗?

    三姑毒

    最近下了几场雨,气候明显变冷了,满树的叶子只余稀稀拉拉的几片,宝玥也换了厚夹衣穿,晚上开始盖厚棉被。这天晚上,都要睡了,听见前院有人敲门,那紧急的敲门声在本来安静的院子觉得特别刺耳,然后就是脚步声、有人争执说话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宝玥在温暖的被窝里朦胧欲睡,被这吵闹声唤醒睡意,只好翻身把脸对着墙壁,好一会才又酣然入梦。

    第二天是周日,吃早饭和午饭时,都没见张妈,临到晚上,才看见张妈出现。宝玥本能地将这几天的事情联贯起来,问她:“张妈你去哪里啦,云姐还好么?”张妈听了这话,双眼顿时变得通红,背转身去掀起腰上的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说:“没喽,这人说没就没喽,哎!”宝玥半信半疑道:“什么没了?”张妈慌忙说:“小孩子家,乱问什么?”

    后来宝玥就存了心,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张妈在母亲面前说:“这丫头胆子太大,找个江湖郎中买了药,也不告诉别人,昨天下午自己在家就昂着脖子灌下去,谁知道开始只是疼,后来满地打滚,流了好多血,等她家里人把大夫请过来,早就不行了,打下来一个小女孩,都有人形了。我今天过去,把她后事办办,她家里人只剩一个哥哥嫂子,也都凉薄得很,不顶用。”逯太太抽下鼻子,叹口气,说:“这丫头命真苦,都怪我,不该让她去后院伺候。”张妈不敢接嘴,逯太太又道:“回头你帮我多给她坟前烧些纸钱,毕竟主仆一场。”她顿了顿,又说:“还好是个女孩,要是个小子儿,不就是逯家的孙子了么?”言毕,逯太太忽然一笑,表情像只猫,颇有些阴森的意味在里面,宝玥在外面看了,猛然就觉得脊背上从脖子顺着一路朝下,冷飕飕的。

    这天晚上,宝玥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容易入了梦乡,就见一个小女孩,头发又细又软,浑身灿烂美丽煞是可爱,可她的脸却看不清楚,一会儿好像是顾十良,一会儿又好像是宝玥自己,等到后来,竟然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张面孔。宝玥吓得大喊“救命”,猛然从梦中惊醒,身边仍然是无边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闪动,不知是黎明还是半夜。

    第二天晚上,厨子上了盘新菜,祖母和母亲对一盘菜赞不绝口,连声说:“鲜、嫩、香!”父亲也赞道:“小童子鸡也没这么好吃,这是什么鸟儿啊?”母亲说:“斑鸠。”宝玥吓了一跳!想该不会就是书房外柏树上的那只斑鸠吧?餐桌上的这只爆炒斑鸠和那只每天歌唱的斑鸠距离太近了!想到这里,那餐饭宝玥就只吃了点素菜。周日早晨刚醒来,因为不用上学,宝玥连忙赶到书房,却没听到那只斑鸠执著歌唱了。她想:完了,不可能的事难道真的要变成可能?正当宝玥陷入绝望和悲哀之际,那熟悉的叫声终于从窗外传来,不过,这次怎么听,都像那句话:

    “三姑毒——毒!”

    经过这些事,宝玥对宇昂的态度有了转变,以前见面总亲亲热热喊一声“二叔”,现在就像眼前没这人一样,她无从探究二叔在云姐的死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是从直觉上认为他的所作所为都应该是极不光彩的。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是个多么懦弱且残忍的男人,而她自小所仰仗的两位亲密女性,尽管对她呵护有加、慈爱可亲,在这件事中所体现的,却全是残酷!

    照德升妈的说法,老赵家好几代都吃的是国子监的饭,德升的爷爷更是为新科状元打过状元及第的旗,还伺候过光绪爷的师傅,也就是状元翁同龢。可惜世易时移,德升本该伺候文魁星的命,估摸着将来也就是一厨子。不过别看他年纪不大,手艺可真不差,尤其做拨鱼儿真是绝,单用一根细筷子就能把稀面顺着碗口赶到锅里,一碗拨鱼是一根,且粗细如一。这东西德升妈一做,立刻就成了面糊糊疙瘩汤,但有时家里揭不开锅,就连疙瘩汤也不常吃,他家最常见的菜就是一块酱菜疙瘩,有时也做点熬白菜。可德升妈活得很得意,整天雄纠纠气昂昂,时常说:“北平就是好,熬白菜也比别的地儿好,谁叫五味神在北平呢!”

    眼看着又到了新鲜大白菜上市的时节,德升妈也赶忙囤好些白菜,和邻居商量着一起拾掇腌制。这天中午,院子里堆满了大白菜,有人负责去井口挑水,有人则在那里忙着洗菜。因为院子不大,大家只好轮流挨个忙活,德升妈估摸着轮到自己家还有一会儿,就先在屋里忙活针线。

    恰好宝玥这时来找十良,邻人说十良正在德升家,宝玥找过去,就见这家门口有一盆夹竹花,上面是落满灰土,等进了屋,则见里面堆满东西,比如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藤箱,简直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德升妈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炕中间一张矮桌,上面堆满了活计和针线盒子,她正在教十良纳鞋底,口中道:“顶针箍要支牢鞋底针,否则狠命一戳,针尖虽刺进布头,针屁股也会顶进你肉里去。”两个人见了她,忙道:“快把门帘子放下来,冷!”宝玥这才看清屋角有个白铁皮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

    德升妈见她进屋,连忙跳下炕,动作麻利地从桌子上拎起个茶壶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宝玥注意到那桌子上的漆都成了鱼鳞斑,杯子里面则有一层厚厚的茶垢。她正踟蹰要不要喝这茶,十良跳下来,接过那茶杯递到她手里,低声说:“你先拿来暖暖手,待会到我家去给你再倒干净的。”

    德升妈假装没看见,笑一笑跳回到炕上,说:“苍蝇也有肉,这些衣服虽然旧了,料子还算好,改一改,今年冬天也能将就下。”宝玥四下张望,看到墙上贴满年画,全是胖乎乎的大头娃娃,脱口道:“德升呢?”十良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他去隔壁街上抓人家的信鸽回来烧汤啦。”宝玥信以为真,德升妈连忙道:“你听她胡说呢,德升去换洋火啦。”宝玥有些口渴,抿了一下手里的那杯茶,不由皱了下眉头,十良忙说:“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只有一口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宝玥笑笑不语,德升妈用手搔搔头皮,叹口气道:“就这样,冬天有时连苦井水都不定喝得上,每天去挑水,每天都要破冰,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重新冻得结结实实,我们这些家里没有男人的,最怕冬天了。”十良笑道:“那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住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一条大宽沟,沟里一片黑泥浆,臭气熏人啊。”说话间,就听见门帘子响,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外面钻进来,这男孩长了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腮帮子肉鼓鼓的,一双黑眼珠十分敏捷,看上去就像墙上的那些胖娃娃,透着一股喜气。他进了门,又是跺脚又是哈气的,半天才注意屋里有个陌生人,宝玥连忙冲他点头示好,他笑笑,转身对德升妈道:“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票子找不到,今天的肉只买了一点点,晚上将就吃些饺子吧。”德升妈啐道:“兔崽子,什么票子找不到,明明是你把钱拿去乱花没法赎吧?好好一个怀表没了,害全家连个辰光都不知道。”德升“嘿嘿”一笑,算是承认,因为屋里有外人,被他妈这么一说有些下不来台,就反诘道:“十块八块钱,看得磨盘那样大?我这几日病了,也没有钱买药看大夫哩。”德升妈瘪嘴说:“那点小病,吓也就吓好了。”

    十良见他们娘两个尽在这里贫嘴,况且屋子小,宝玥和德升他们又不熟,就想带宝玥告辞,德升忙阻拦道:“你们别走,陪我妈说会话,她一个人怪闷的。”十良笑道:“什么一个人?难道你不是?”说话间,德升已经掀帘子走了。

    德升妈继续忙手上的活计,十良和宝玥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说起明天逯家又要招待唐家的事儿,宝玥撅嘴道:“我不喜欢唐利群,他老欺负我,明天真不想见他。”十良抿嘴笑道:“你们这些小姐,戏文里终归会嫁个少爷,就算不是少爷,那人将来也必定是考上了状元。”宝玥笑道:“我只喜欢大将军,不喜欢少爷。”她巡视周围,指着墙上的一张泛黄的旧海报,喜道:“就是画上这个人,他演过武松和赵云,我以后要嫁给他!”德升妈在边上听了忍不住笑出声,十良道:“这是孟东楼啊,我见他本人,比画上还精神,可让人喜欢啦!”宝玥踟蹰道:“你也喜欢他啊,那将来咱们都要嫁给他,会不会打架?”十良眨眨眼,笑道:“那你可打不过我!”说话的功夫,十良手里已经帮德升妈叠好了各类衣服,摆得整整齐齐。她从炕边儿的小玻璃窗朝外望了一眼,说:“等他们洗好了白菜,就该咱们两家啦。”德升妈道:“这么一大堆菜,要洗到猴年马月啊!水已是刺骨的凉了,手一伸进去,冻得骨头生疼。”见宝玥目光好奇,十良解释道:“冬天菜少又贵,我们要把白菜洗好了腌起来吃。”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开始喊,德升妈和十良连忙跑了出来,连德升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开工前,德升妈先把剪好的一只纸人贴在墙上,就见这纸人一手拿着簸箕、一手拿扫帚,风一吹就摇来摇去,德升妈双手一合,口中念念有词道:“扫晴娘,扫晴娘,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是这样,就给你个金铃铛。扫晴娘,扫晴娘,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不这样,就把你的头割下。”宝玥不由吐下舌头,小声问十良道:“为什么要割她脑袋?”十良“嘘”了一声,等到德升妈完全说完,才笑道:“哪儿啊,这是求扫晴娘明儿不要下雨下雪,不然我们满院子白菜收拾不完,都要遭殃啦!”

    然后三个人七手八脚,把白菜摊开,把水倒好,德升缩手缩脚,几乎是用手拈着菜叶,德升妈一看就不顺眼,呵斥说:“放利索点!你这样拙手拙脚的,要洗到什么时候!”德升做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振振有词道:“这东西有什么吃头?您要是拿来一生猪头,叫我烧通条、烫猪毛,凡事有个盼头,我做得也有劲啊!”

    再看十良,手在水中迅速地翻着,面前的围裙和脚上的鞋已经湿透,她手上的袖子挽到胳膊弯,手和手腕子都已通红,仿佛有热气从那里冒出来。德升没有法子,虽一肚子不满意,可只得咬牙坚持。十良见他面露苦楚,知道水冷难受,为了转移他注意力,就故意岔开话题逗他说:“德升,你说是猪头肉好吃,还是羊肉汤好吃?”德升咋了下嘴,道:“吃猪头肉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猪头肉,吃羊肉汤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又变成了羊肉!”大伙听得开怀大笑。

    宝玥本想帮些忙,十良忙阻止道:“这不是你做的事,赶快家去吧,我们待会洗好菜,还没完,接下来是晾干,事情多着呢,今天就不好和你一起玩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孩子,什么事做烦了随手一扔便是,好像他们知道小孩子是无需背负“责任”这个东西,而十良仅仅只有七、八岁,在这方面就已很具备成人的心态,尤其她做事的时候,也许体力上远远不及成人,但心态是相当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