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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天涯同命鸟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利群才试探着说:“宝玥,你还好么?”他以为她是气傻了,才会这样镇定。哪知宝玥笑道:“你担心以后我会对那孩子不好?”利群苦笑一下,她才道:“你是男人,是男人就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倘若形容这话令他掉进了冰窟窿,一点也不为过。

    他忍不住说:“倘若是力玮这样做呢?”宝玥有点不乐,她道:“与我何关?”

    她说:“如果非得说我痛苦,那也是因为你令我失去一位友人。”

    利群低声道:“只要我态度强硬,可以不叫她进门,给她些钱打发,孩子归你来养,叫你母亲!”

    宝玥终于被激怒了,她瞪圆双眼道:“唐利群,难道你忘了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这件事,谈不上原谅谁或者恨谁,我只是可怜那孩子!”

    利群曾很害怕自己使她失望,然今天的谈话令他发觉,她连希望都未曾燃起过。

    林静芬终于得偿所愿,今天将是她住学生宿舍的最后一天。她迫不及待的把行李都收好了,其实她没什么家当,最值钱的就是宝玥送她的毛皮大衣,尽管穿着这件衣服进唐公馆有些不妥,可她实在没有更好的衣服了,她不能叫那一天蒙尘,势必打扮妥当才行。

    她对着镜子打量,镜中人眼睛里也是有挑逗的,但那是一种令人畏惧的挑逗,一种高傲的姿态,颇有些凶狠固执。这种神态令她想起了林良煜,对于他,她说不上抱有歉意还是感到得意,幸好当初没和他发生什么,这个浪荡子声名狼藉,一旦与之有染,连做如夫人的资本也会被侵蚀。可林静芬又止不住幻想他看的受伤表情,不由滋生出一种怜悯情绪,有点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时有人敲门告诉她宿舍外有人找,林静芬匆匆来到宿舍的接待室一看,竟然是林良煜!

    他阴测测的望着她,嘴角似笑非笑,见她进来也不起身,只拿眼珠随着她的脚步转动。林静芬有些紧张,她定下神、拽拽毛皮大衣的领子,强笑道:“怎么,你是来贺喜的么?”林良煜慢慢走近她,同时笑道:“倒真看不出,你还挺有本事。”话音刚落,他目露凶光,狠狠朝她脸上打了一拳,林静芬立刻觉得嘴角有股咸咸的味道,脸上火辣辣的痛,她表情镇定,冷冷道:“你不服气?”林良煜的表情狰狞许多,就见他默不作声,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直朝后拖,动作狂暴而粗野,林静芬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同时就听见他狠狠道:“贱人!”

    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等到校警过来带走林良煜时,只见林静芬嘴角带血、面色苍白,神情倒还算平静,有人知道他和她是常来往的,也有人晓得她最近攀上有钱人家,于是乎谣言难免四起,众人看她的眼神里难免有了鄙夷蔑视,连警察都认为整件事无非是男女间争风吃醋。只有林静芬明白,实际上他是在替宝玥出气,他是在朝她栽赃,林良煜最擅长的不就是夺取女人的名誉!

    可她想不通的是,在引诱逯宝玥这件事上林良煜明明没有得手,为什么又这样死心塌地为她卖力,还把自己给送进了大牢!

    坏事传千里,林良煜和林静芬的纠纷,很快就落到了唐老太太耳中,她甚至开始怀疑林静芬肚中骨肉究竟是不是唐家的了。她与丈夫商议:要不要等林静芬生下了孩子,看看再说?唐鹤年皱着眉头道:“不妥,届时就算确认是唐家的子孙,我们名声也坏了,倘若不是,岂不更徒落人口实?先接回来吧,年前就把事儿办了,也不用请什么客,越简单越好。”

    宝玥得知此事,连忙派人打听那林良煜的情况,倩云回话道:“不大好,他老子好像没保释他的意思,警察局长又是少爷的朋友,牢里的日子够他好受。”宝玥沉吟片刻,道:“我要去警局保释他出来。”倩云慌道:“你现在这个节骨眼去看他,指不定会被人当做同谋,说是您指使动手打人!”宝玥叹道:“我不帮他,那还是人么?”

    她和警察局张局长已经不是头回交道,对方听说了这个请求,有些为难道:“这件事,唐先生知道么?”宝玥笑道:“电话就在桌上。”张局长忙道:“这倒没必要。”

    等到林良煜出现,宝玥立时从座位上站起身。他精神还不错,奈何几日不曾梳洗,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脑。不过即使如此,他身上那种蔑视一切的凌厉劲头,仍然毫无损减。他似乎很不喜欢旁人用同情的目光看自己,哪怕是好意的,在他看来也都充满挑衅意味,所以不等宝玥把话说完,他就不耐烦道:“您是个好女人,值得过好日子,可没必要来救我。”他眼里忽然泛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夺取女人的名誉,您不怕么?”

    宝玥笑道:“我都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林良煜有些气馁,他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发现自己的行径根本引不起对方任何兴趣。或者说,他刻意用这种行为想掩饰些什么,对方却没有上当。

    他一下子沉默许多,宝玥望着这个男人,不由伸手轻轻去抚摸他的头发,他明明是一个成年男人,却在她心里涌起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温柔情绪。出乎意料的是,林良煜并没有不配合,好像她这样一伸手,连刺猬都能得到温柔的抚慰。除了母亲亦或是姐姐,林良煜没有从其她的女性身上得到类似的情感,这令他在惊异之余,也感到了悲恸,好像潜伏在体内的某种童年的情愫又回来了。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朝宝玥手背一吻,这个吻虔诚犹如教徒,毫无情欲色彩。宝玥刚想安慰他几句,哪知林良煜竟然呜呜痛哭起来。

    德升今天难得的回家很早,德升妈一听门响就知道是他,她还没从炕上下来,嘴里就嚷嚷道:“你都要娶媳妇的人了,以后要还是这样三天两头不着家的,就算媳妇没话说,我也不依你。”可一等德升出现在他面前,那副疲惫不安的神情和两只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立时就把老太太吓得噤了声——他之前那种兴冲冲的活泼劲儿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个蔫儿吧唧、神色灰败的人,好像用旧了的破棉絮,整个人皮肉松垮、精神懈怠,竟完全不像是清早出门的那个人。

    德升妈喉咙里不由就发出哭声,她立即上前扶着儿子的臂膀,颤抖着声音问道:“小兔崽子,你怎么了?”德升有气无力地朝她望过去,神色沮丧,忽然间他双膝好像被子弹击中,噗通一下子就跪在里母亲面前,把老太太吓得直朝后面退,口中迟疑道:“出什么事了?你可别吓唬我!”、

    德升低声说了几句话,虽然嗓子压得很低,可德升妈并不耳背,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顿时炸了庙,整个脸色都变了,德升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就听见清脆响亮的一声“啪”,他左脸挨了一巴掌,还没反应过来,右脸上又是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老太太指着他的脑门疾声道:“我早就说你是个没福气的人,配不上人家!果然不出所料,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末了临老要进棺材,还要丢这个脸、由着儿子做背信弃义的事,简直和死也差不多了!”大概是气急了,老太太说完这话,就捂着心口,脚步有些踉跄的退了几下,德升想起身去扶母亲,却被她的眼神制止住。只见德升妈用手捂住眼睛,终于止不住眼泪刷刷直流,她用颤抖的声音低语道:“可笑我一直还在拜神求佛,没想到人心远比鬼神可怕!德升,你要是指望靠那女人的孩子叫我乐呵,那就是妄想,我也不会认这个儿媳妇。”德升跪在地上朝她磕个头,含泪道:“叫您老人家替儿子受罪了!可我不是个闯世界的人,不能安排自己的命,只能顺着老天爷的路子走。”德升妈说:“这事儿我护不了你,你总得自己去说,谁叫你是个男人呢?”德升低声道:“我做的孽,自己去化,只是还恳请您老人家看在孙子的份上,将来不要难为洪姑,她为了我命都差点不要了,我不管做什么,都报答不了她,您儿子已经辜负了一个,要是再辜负我亲生子的妈,这一辈子都不安生了!”德升妈冷笑一声,斥道:“畜生,你负了十良,这辈子还想安生吗!”

    要说这件事,虽说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最初是因为德升见洪三抓几个人丢在地窖里,后来一打听才知说人家欠赌局的债又换不上,这才特地要教训他们一次,非有赎金才能放人不可。要说欠债还钱也没什么,可洪三做事向来手段凌厉,简直像猫对捉到的耗子一般,对他们百般羞辱欺凌。德升到底看不惯这帮人如此手段,他竟然瞅准一个机会,把这几个人统统给放了!

    这下才真是捅了马蜂窝,洪三本来就瞧他不顺眼,如此不守帮规的行径,连洪老爷子都帮不上他。事情一泄露,德升立时就被洪三捆严实丢在老爷子面前,洪老爷子叹口气,也只得先叫人把他压下去再从长计议。这下被捆在地窖里人,就变成了德升,据前来探望的小老倌透露,洪三正为此事上蹿下跳,说要按帮规处置,非剁掉他一根指头不可。德升对此有些难以置信,他扒着牢房栏杆迟疑道:“好家伙!洪三这不是故意找茬害人吗!”小老倌朝他眨眨眼,低声道:“你也别太担心,洪老爷子看样并不想这样,而且有洪姑帮你说情,这事儿可大可小!”

    殊途同归

    他在牢里被囚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被提溜出来时,只觉得阳光刺眼得很,立时就先用手掌遮住双眼。等他好容易习惯外面,缓缓张开眼睛,就见周围人都用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德升见并无人搭理自己,也没有人再继续追问之前的旧事,觉得气氛奇怪得很,想要找人询问究竟,可连小老倌见了面,也只是长叹口气,半晌才来一句:“你把洪姑害惨了。”

    德升大惊,忙道:“整件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做下来的,和她有什么干系?”小老倌沉默片刻,示意他和自己来到后院,只见几个仆从正在清理地面,并用黄土朝地上铺洒,似乎要掩盖什么,德升眼尖,立时就瞅见稀薄的黄土下面隐隐透露出血迹。他只觉得整个心都凉了半截然后就是捶鼓般扑通直跳,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过去。小老倌见他的脸色血红,这才道:“洪姑人还屋里躺着呢,她说是自己命令你放的人,所以这一刀,应该她来挨!”话音刚落,就见舒英从屋里匆匆跑出来,手里端着个铜盆,里面的毛巾染满了鲜血。她本来是微微啜泣,一见到德升,立时就红着眼睛狠狠朝他剜了一眼,看样子少不了一场破口大骂。可她似乎又想到什么,终于克制住自己,抿着嘴、凸着眼,一步步的从门口走到他们两人面前,那副神情唬得小老倌不由后退几步,他偷偷瞥眼德升和舒英,见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低着头静悄悄的走开了。

    德升知道大家都在怨恨自己害得洪姑戴罪受过,他刚要上前询问她的伤势,就见舒英咬牙切齿道:“赵德升,你做的好事!要是个男人,就到老爷子面前把事给认了,也不算洪姑白替你挨这一刀!”他隐隐觉得舒英指的不全是触犯帮规这事,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近来除了这一件,难道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舒英用这样愤懑的态度来对待?

    他茫然的模样,落在舒英眼里就是装傻充愣,她终于再忍不住满腔怒火,顾不得数九寒天冷风嗖嗖,立时就把铜盆子的血水朝他身上使劲一泼,两只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嘴里恨恨道:“洪姑怀了孩子,你不承认吗!”

    德升脑袋立时就懵了,嘴巴立时张得老大,连身上被冷水浸湿后的刺骨的感,也无法盖过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他当然记得那天洪姑和他喝醉酒后发生的一切,那天喝得是闷酒,没几瓶下肚他就不行了,清醒以后悔得不行,欲待找她赔罪,洪姑却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害得他根本开不了口。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速速找到十良,好像回到她身边就能够忘记一切,至少可以暂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该来的事情终归躲不过去,洪姑行刑后大夫前来为她包扎伤口,这才发现洪姑已经有了身孕。

    脸色蜡黄的洪姑半倚在床头,她本来还在那里呆望着天花板,等看到德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因为来不及转身,只好立时闭上了双目。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然而这件事超出了她个人的经验,她不敢告诉他,因为怕看到他知情后的反应,哪怕他只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者是忧虑,都会伤害她的感情和尊严。

    德升静悄悄的走近病榻时,她虽闭着双眼没看到他,却能用整个身心感觉到他的存在,尽管理智告诉她最好假装睡着,但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她尽管肉体受了重创,心弦却纤细如丝,立时就敏锐地察觉到: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愧疚和怜悯,并非她所想得到东西,这真令人难受。她开始觉得伤口比起初要疼了,不由咻咻地喘着气。

    德升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怜爱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心意他早该明白的,但他一直在躲,在他眼里,本以为只有顾十良那样的女人才值得他去爱,所以他才豁出性命来赚钱、使劲讨她的喜欢,在他心里,谁也比不上十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无与伦比的,都被他供奉在情感的圣坛上不容亵渎,哪怕是后来她答应求婚,他也觉得做梦般的不真实,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发现无非是场大梦。

    一直等到洪姑睁开眼,两人四目相望,她眼里忽然涌出的泪水暮然间就击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本是铜墙铁壁、坚固难催的,被她这一眼望过去,就好像一枚炮弹落在上面,立时就炸出了个口子,他几乎能听到哗哗啦啦的流水声,那倾泻而出的,都是他的柔情。

    于是他不由自主道:“你真傻!”洪姑愣愣的望着他,好像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似的,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轮到她被炸得失去了方向,就听他一字一顿道:“等你伤好了,我娶你!”

    她固然有惊喜,却更觉得不安,好像娶她这件事无非是以身相许的回报,按照她以前的性子,必定粗豪的大喊一声“去死吧,姑奶奶才不要人同情可怜”,然而到了决定终身大事的节骨眼上,面对的又是这个她一开始就喜欢了很久的男人,她有点舍不得了,她竟然同意了。可她又莫名的怕,不知为什么,好像担心他会反悔似的。她提议和他一起见德升的母亲请罪,倘若有必要,见见顾十良也无所谓,但德升说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简短的说。

    她有点受伤害,认为她没有被当作他的自己人一起对抗难堪,于是她琢磨着他的脸色,想判断出他究竟怎么想的。德升瞧出来她的忐忑不安,立即道:“都由我去说。”她忍不住嘀咕:“你会怎么和她们开口呢?要不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引诱的你?”

    德升有点生气,他说:“你别管!”口气里透着点不耐烦和粗鲁,说完了才觉得有些怠慢她,洪姑委屈道:“你要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这事儿就算了!”

    德升痛苦的喊了一声,立刻把她拥在怀里,说:“不能算了,我要娶你。”这话与其是安慰对方,不如说是警醒自己。

    她脱口道:“不后悔?”德升点点头,她有些不信,又问了一遍,德升笑道:“你要是再问,我就反悔了。”

    洪姑这才松了口气,紧紧的抱着这个男人温热的身体,好像再也不肯松开

    出乎德升意料的是,十良并没有哭。

    可看到他为洪姑皱眉敛容,她的心就像被放在砧板上被人不停剁剁剁,很想大哭一场,泪水至少能表现自己的委屈,但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极度痛苦的心也无法开启她的泪阀,奇怪的是,十良也没有觉得要痛恨谁,甚至连那个女人她都没有恨意。

    她觉得事情并不像他理解的那样,他说自己背信弃义,是因为那个女人豁出了性命去救他、帮他,他也许永远不能明白,如果他需要顾十良来救命,她也是愿意给的。只是在她心里,存在着比性命更重的东西,那是她至高无上的宝贝,无法赠人,因为一旦交出,她就不再是顾十良,德升之所以在意的,也许恰恰就是这一点,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对有的事情那样严防死守。

    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彼此间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想怨都不知道该怨谁。

    巧惠见她回家后一直呆坐在那里,既不开口说话,也不抹眼泪,吓得不知所措,只好劝道:“伤心过了劲儿,就会憋在心里把人给弄坏了,师姐你要是难受,不如敞开来哭一回,谁也不敢笑你。”十良脸色苍白,她摇摇头道:“我倒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回。”巧惠这才小心翼翼道:“那个人已经来很久了,在门外等着,要不要我把他骂走?”十良想到外面冰天寒地,德升这样的苦捱,难道是赔罪?

    赔罪是不必了,人说大恩不言谢,反过来讲很多事儿也不必解释。只是念及这样的天气,他在外面苦候,十良已经习惯了对他的嘘寒问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会不会被冻坏。她苦笑道:“麻烦你叫他早早回去,这种事儿我自己想不通,如来菩萨也没有办法。”言罢她叹口气,才道:“巧惠我从后门出去走走。”巧惠道:“咱又没做那坏良心的事儿,凭什么还要出去躲?师姐你不要想不开吧,我陪你一起出去?”十良勉强笑道:“我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吗?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好了。”

    虽然前几天又下了雪,这几日的天气都是晴且冷的,十良出门后没有乘车,而是沿着大街小巷随意穿行闲逛。那水蓝色天幕衬在高处,看上去清冷冰凉,偶尔仰起头,就见各类灰鸽子、白鸽子、杂色鸽子在钟楼和鼓楼间穿梭,鸽哨随着它们盘旋回转,偶尔鸽群自高而降,哨声又忽然会齐喑,倏乎哨音又复。

    不知怎地,她竟然来到了小时候住过的大眼胡同,十年前周遭的布店、酱园、杂货铺和烧饼店完全都不见了,这地方变得更破败了,她简直要认不出来。穿行在胡同里的小道上,只见好多户人家的屋门都被木板、凉席等钉死,有的门窗已被砸坏,一些墙壁已经摧倒,砖和白灰散了一地。如果不是白雪最大限度地掩饰这些黑白色的残砖烂瓦,估计情景会更加不堪。

    十良默默地看、默默地走,恍惚之间总有种错觉,好像突然之间角落里就会钻出童年时代的她,或者是脸蛋红彤彤的他,她几乎能闻到小时候隔壁庙宇里常烧的那种檀香味、德升家厨房里的炸鱼腥味,还隐约听见母亲咿呀练戏的声音,唱得还是昆曲里的小桃红呢!这不,金师傅最拿手的胡琴声响了起来,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别看只有两根弦,越简单越不好拉,那种幽咽凄切的调子,十良一听就知道是他,彷徨间只见眼前似乎飞起一只风筝,还是独脑线的老鹰风筝,这是德升妈的拿手好戏,这位巧手婆娘常夸口说她做的风筝上天后,会有真的老鹰和它打架呢!十良连忙定住脚步朝半空瞭望,哪里有风筝,只有寒风吹过窗户,一些窗花纸和蜘蛛网在风里招摇,四处始终充斥着一幅残败的景象,只有风中簌簌作响的老槐树、地上被风追赶得哧哧翻滚的枯叶,屋顶上刺向天空摇曳的干枯草丛,胡同尽头的一间旧屋的房檐上不知何时飞来好多麻雀,正挤在房檐的缝隙间叽喳乱叫,好像是房檐自己在叫,它们都提醒她,这条胡同将在时空里化做灰烬。

    这里仿佛就是她前世生活的地方,多少让人有些恍惚和失落。十良的心脏一阵痉挛,眼中不由渗出泪珠,继而就是止不住的哗啦啦直朝外涌。她有些惊讶,连忙用手背抹掉泪水,同时心里又滋生出某种轻松的感觉: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在已经和她无关了。

    等她走出破败不堪的旧胡同,闻到了熟悉的烤红薯味,这是北平特有的味道,刺激着她饥肠辘辘的肠胃,她这才发现自己有些饿了。

    吃饱了肚子,心里也撑的满满的。冬日天色黑得早,等她又走了几步,太阳就不见了。后来她逛到了正阳门西南,这里人渐渐稀少,隐隐之中好像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赶牲口和说话的声音。不知是谁刚在地上烧了纸钱,一阵晚风起,那纸钱灰被吹得一丈来高,不停地打着胡旋,路边的白杨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她也不觉得冷,反而忽然来了兴致,很想唱出一出高亢悲凉的大戏。她又朝前走了一段路,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也出来了,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旷野,一排排的黑影都是老柏树。平日里看起来很寻常的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反而滋生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意境。

    十良立在原地环视周遭,将四周的风景纳入眼底,觉得一切陌生且熟悉。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也许她眷恋的是这座城市,留恋不舍的只是回忆。这样的世界真好,哪怕她命里不会再有那个人,现在她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对自己讲: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她对这块土地的挚爱都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离开,哪怕有人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