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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别乡

    就在这个时候,逯宝玥和唐利群他们,已经坐船前往上海,他们之前打算乘飞机过去,但是林静芬挺着个大肚子受不了颠簸,只好改坐轮船。宝玥这是头一回坐海轮,由于晕船涂得一塌糊涂,等她刚刚好转,林静芬竟然早产了!唐利群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只能做个局外人,何况是在途中,更是一筹莫展,幸好船上有同行的大夫出手援助,才算帮林静芬母子躲过一劫。唐家能在此时得一千金,也算是近来晦暗境遇中的一抹亮色,连宝玥都觉得甚有喜意,唐利群还特意为女儿起了个小名叫舟舟,可林静芬显然心情很郁闷。她一心指望得男,这样方可稳固自己的地位,逯宝玥只要还是这个家的正房大太太,除非是她能生个儿子母以子贵。哪知期盼了那么久,无非是一个闺女,做女人在林静芬看来完全是惩罚,她为自己能有条活路,已然牺牲了很多,恐怕将来还得为这个孩子操碎了心。一想到这里,林静芬的心情就完全陷入阴霾,即使看着孩子哭闹,她也一点不着急。

    海上行驶多日后,轮船终将靠岸,还未等乘客们踏上陆地,就听新闻里说,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杭州已遭轰炸数次,上海也是日本人的必争之地,大批国军已经进入吴淞地区,上海附近将要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不少江浙沪的居民都朝上海的外国租界逃,而有能耐的则往内地逃,好远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他们起初还不肯信,哪知轮船靠岸那天,临近黄昏,老远就听见陆地上炮声不断,等他们下了船,在岸口等汽车来接的时候,就听好多人聚集在那里说,上海这些天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日本人的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不说,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落在街上和屋顶上,白天的时候,可以看见逃难的人群在大街上踟蹰无所,市面上多为垂头丧气或者惊惶焦躁的面孔。

    而到了晚间,尤其是夜里,稍微站的高一些,就能看见闸北和江湾方向的熊熊火光,映红大半个天空,炮弹之声昼夜不停。有时在长江边儿上,一些胆大的市民竟然敢凑在一起观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当然,租界里的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各类娱乐场所仍旧照常营业,各色人等好像根本不知咫尺之外已沦为修罗场,于是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现在呈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情景,犹如天堂和地狱,一面是享受欢乐,另一面则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下,听天由命。

    幸好唐利群之前早有安排,已在租界的外国酒店里花重金订好了套房,并且请上海的朋友派出轿车前来接他们一家。唐家四口人挤一辆汽车,仆从管家也乘满一辆,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全是行李。

    车辆还没进租界时,就见四周房屋稀疏零落,别说商店了,连路灯都不见灯亮,司机也把车灯关了,同时嘱咐他们看好孩子,以免因为她的哭泣声引来日军的注意和轰炸,看来司机也早就习惯了黑灯瞎火的,竟然还能在九曲十八弯的弄堂里摸出小路来。

    这一路上还算顺当,到酒店后连吃饭带安排,直到大半夜才搞掂。唐家驻扎的这个酒店位于法租界的贝当路,沿路不少高级住宅区,据说还有一个国际礼拜堂。宝玥记得刚才他们车子经过时,确实有一个哥特式的建筑一晃而过,不过当时自己惊魂未定,哪里有心思留意。唐家在酒店定了5个房间,利群、宝玥、静芬分别各占一间,男佣和女佣则分占一间,宝玥见利群特意为她独留一间屋子,很是感谢他的安排,不过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逯宇轩,父亲住在英租界的和平饭店,那地方在黄浦江畔,离南京西路也很近,平日里看看江景、逛逛永安、先施都还不错,但这个时候就显得有些过于显眼了。一家人用罢晚餐,都各怀心事,谁也无心再留下喝茶,唐利群见妻子坐立不安,这才过去低声道:“明天我就去把父亲接过来,这里还有空房。”宝玥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在边上叹气道:“北平沦陷了,北平沦陷了。”

    真么想到,就在法租界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聚集了不少北平逃过来的大户,唐家才来的第二天,就陆陆续续发现不少熟人。不过这些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宝玥以前就很少和她们走动,现在凑在一起最初还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然后呢,大家不是说有多少珠宝细软丢在北平来不及带,就是把日本人的残暴形容的绘声绘色,要么就是讨论上海有多少可以供消遣购物的地儿,这些话宝玥都不爱听、更不会讲,因此她很少和她们聚在一起。而论起祖籍来,尽管她也是江浙人,不过她的肠胃和耳朵都是北平的,所以宝玥这些日子在租界的行踪,仅限于酒店附近。在她常去的地段里,国际礼拜堂算是能数得上的。战乱时期,平民百姓对任何组织都容易失去信任,看不见的上帝成了很多人的依靠,教堂里的听众比寻常人要多。宝玥只有去早了,才能在神坛下面随便找个角落,一座就是大半天,牧师布道说了些什么她并不在意,她只是贪恋这里的短暂安宁能给她一种远离喧嚣的假象,反正日子往远处的话是不必去想了,想也没用。

    倒是林静芬这段日子活跃的很,似乎对目前的状态很受用,她大概自从做了阔人家的姨太太就在家待产,现在终于卸货得闲,就要好好享用下她的权力,开始拿班做势起来,比如孩子的玩具掉了,她也绝不会决不会亲手去捡,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

    对她而言,孩子反正有奶妈带,她多余的时间就是用来做其它更有意思的事儿,比如打扮自己。她喜欢逛街买衣服首饰,利群给她的钱被她很阔绰的挥洒在上海租界的各类成衣店、首饰铺,她生了个女孩,就得为她将来的安生立命想法子,静芬还想再生个儿子,但是觉得再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利群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属于武松那种男人,起初她觉得只要孩子出世,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会颜色稍霁,哪知舟舟出生后,她从丈夫身上未得到之前期待的丝毫感情,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个孩子在他看来似乎是多余的、没有必要的东西,有时她想在他那里激发些做父亲的感觉,结果只能徒劳,这令静芬感到非常沮丧。

    至于逯宇轩,他从国际饭店搬出来,到女儿女婿附近的租了套公寓来住,并不肯和唐家住在一起,说那里房间不够,过一阵宝慧和郑柏生来了不方便。其实他是不肯沾三女婿的便宜,说起来当初唐、逯联姻,本是双方对等的关系,后来逯先生致仕,唐利群不仅生意愈发红火,在政界也有一些地位,唐家俨然占了上风,为了他娶姨太太的事,逯宇轩很不高兴,现在他不肯借唐利群的光,就是不想让别人说逯家门衰祚薄就此中落不行了。

    他现在独自住在高楼的公寓房子里,倒是在北平鲜有的体验,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战乱纷扰,他不能带女儿回老家扫墓看看祠堂。还好他有一房远方亲戚也住在法租界,双方倒是略微走动过几次,幸好逯家不是穷投靠的那种,否则这种时候亲戚间走动谁也不敢太亲热,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敢接纳亲友?宝玥也跟随父亲去过这位堂叔家,他家儿子、儿媳很年轻,男的在花旗银行做事,儿媳之前在洋行里做秘书,因为打仗老板撤资回国,大部分时间都在家。

    大家说起来北平的沦陷都很感慨,谁都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但那些理由越说自己都觉得羞愧,逯宇轩自嘲说他还好好地活着,算不算汉奸呢?气氛有些尴尬,宝玥连忙拉起表嫂谈起上海的天气,说这里的闷热潮湿吃不消,表嫂道:“那你是没赶上梅雨天,更难受呢。”宝玥注意到表哥的西装裤臀部松垮,已经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但他们依然在尽量维持着之前的生活水准,每天早上都要买冰块来消暑,还消耗很多的黄油自己做点心吃。表嫂还很热心的为宝玥做了黄油蛋糕。

    一来是看到表哥的衣服实在过旧,二来也是为了感谢表嫂的招待,第二天宝玥特意还买了块上等的布料送过去。

    这天又是个晴空万里的炎热天气,宝玥上午先是去了父亲那里,见他忙着和几个上海古董界的资深人物谈自己那几幅画,宝玥略微坐坐就走了。路过衡山路、乌鲁木齐路口时,就见几个犹太妇女在那里叫卖女人用的饰物,她们胆子很大、门路又广,肯到公共租界的下只角收购长统袜、丝绸阳伞之类的物件,再到英法租界里高档住宅区附近沿街兜售,好赚一些可怜的差价,宝玥看那个犹太少女年纪颇小怪可怜的,就掏钱买了一包尼龙长筒袜,零钱也没要,把袜子揣在提包里就走了。富人们妆点生活的调剂品,是那些犹太小贩糊口活命的依靠,这些流浪儿在来到上海之前,说不定也是本地阔绰富豪人家的千金、阔太呢,宝玥这样猜想着,心里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她刚回到酒店房间,立刻就有倩云过来道:“少奶奶,大少爷回来了。”

    尽管早有准备,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宝玥还是被吓了一跳,道:“什么?”倩云紧张地望着女主人,小心道:“力玮少爷回来了!”宝玥装作镇定,继续收拾她的书桌,可双手不听使唤,还是把一本书给碰到地上,她俯身想要拾起它,却又不由自主的任其重新滑落到地上。她干脆不去理会,直直的回到座位上,愣愣的盯着窗外发呆,觉得自己及其慌乱无助。

    半晌才想起倩云还在身边,她忙道:“他在哪儿?”倩云低声道:“就在隔壁二少爷房间,大家都过去了。”宝玥把双臂支撑在桌子上,将十指插入浓密的黑发里,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她从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他,短短一载,她经历变故比过去的十年还要多,这又时常令她有芳华易逝的苍老感。她都有点记不得上次见到力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好像那已是洪荒远古的故事,可真若如此的话,为什么会觉得难以面对呢?她很想叫倩云帮撒个谎,好把今天难以避免的会晤无限延迟,可是躲避的话只能令彼此更觉难堪。她明白,倘若她不勇敢面对现实,就永远不可能跨过这个坎儿。于是她立刻振作起来,叫倩云帮她找换衣服、梳头,要用精神百倍的态度来面对他。

    团聚

    等到她推门走入隔壁房间时,屋内诸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的投射过来,其中一双眸子显然更令她的心砰砰直跳,宝玥甚至不敢直视,只好故作坦然的环视周遭,算是勉强朝大家打个招呼,然后她才坐到利群身边。

    唐力玮是从英国来的,原先他在美国呆一阵子,导师帮他介绍了个欧洲的工作,乃是一家中等的医院,收入虽不算高,医学水平却是同行内的翘楚,力玮很顺利通过面试,哪知道刚呆了几个月,先是接到弟弟的电报,得知唐老夫妇遇难的噩耗,而后很快就又获悉北平沦陷。总之,他在很快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父母和故土,去岁的离别原以为只是短暂分别,谁能想到竟演变成天人永隔,这是他万万预料不到的,亦不能仅用“时乖命蹇”来解释,因为这个时候,多少人都和他一样遭遇着同等的命运,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他见到了利群后,之前兄弟间的种种隔阂与尴尬顿时消解于无形,剩下的只是骨肉间相濡与沫的温情,无需太多的客套,寥寥几句话,他们很快就能明白各自的意图,也懂得对方在这一年间所经受的种种艰难困苦,要说还有谁感受更复杂些,那必然是力玮。

    他愧疚更深了,对父母、对利群,当然,不必说还有她。尤其是当他看刚见奶妈怀里的舟舟时,起初还以为这是弟弟与宝玥的女儿,哪知忽然又出来一位年轻的如夫人,他把错愕的目光投向弟弟,实在不明白新婚才一载的他,怎么这么快就纳妾生女,这置宝玥于何地呢?

    利群转过头,对兄长投来的询问眼神装作没看到。

    宝玥进门时,他们正在谈唐老夫妇衣冠冢的问题,兄弟在这件事上观点倒是一致,他们认为日本人不会盘踞华北太久,与其届时手忙脚乱的迁坟,还不如先保持着二老的灵位,等到局面安定了,再专门为他们买地设立衣冠冢。在这个问题上,林静芬自觉没有什么发言权,抱着舟舟坐在一边,后来她见利群和力玮都征求宝玥的意见,也想凑热闹插几句嘴,哪知力玮并没有接口,利群则冷冷的看她一眼,似乎在怪她多嘴。这件事很令她感到震动,之前她自以为有了舟舟后地位稍高,且如今是在逃难中,之前北平的那种门第观念所依赖的基础业已消散多半,于是她妄想着也能和宝玥平起平坐,直到刚才碰壁,林静芬才发觉无非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天唐家免不了在外设宴帮力玮洗尘,宝玥则一直跑前跑后的张罗忙碌,唯有忙碌至此,她才能不陷入无端的沉思与回忆中去,她能感觉到力玮的眼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双眼睛有愧疚,或许还有怜悯,她不敢直视,因为不论哪种情感都令她不好受。他或许要说些什么,可不管是解释或者歉意,哪怕一丁点对她当下处境的论述,她都不想听。

    她理想中的将来,彼此最好客客气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几次力玮就在身边,似乎想她说几句话,都被宝玥故意找借口走开了。倩云则很知趣的与女主人形影不离,不给力玮丝毫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只有在绝对安全的时候,宝玥才得以观察力玮,总体而言他变化不大,唯有眉眼间多了几分疲乏,单独看他时你不觉得他的神态有何特别,一旦他和利群并排时,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利群的表情显得偏于严竣阴郁,力玮则柔和明朗许多,无论佣人还是酒店服务生、北平同乡,大家显然都更喜欢与力玮接近,连舟舟都概莫能外。

    由于酒店已经没了空房,利群又不想兄弟住太远,他和妻子商量一下,干脆叫宝玥将她自己的房间让给力玮。力玮有些过意不去,特意朝宝玥致谢,她只是朝他笑笑。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酒店的公共餐厅吃早饭,宝玥和力玮撞个正着,他笑道:“我在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一盆很小的盆栽,是一颗向日葵苗,是不是你落下的?”宝玥道:“是我拿瓜子仁种下来的,昨儿搬得急都给忘了。”力玮笑道:“回头我把盆栽给你。”宝玥忙道:“叫倩云拿好了,省得你跑。”

    没几天逯家二小姐宝慧带着丈夫孩子也从欧洲回国到上海,一时间先是逯宇轩请客,接下来又是利群设宴。两家人远离故土,在上海凑成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又有老又有小,把之前逃难的那种悲苦气象一扫而光。宝玥看到二姐,尤其感到欣慰,可是之前姐妹间那种联床夜话的情景再不能发生了,宝慧的孩子比舟舟大不了几天,正是一刻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宝玥简直不能和她囫囵说几句话,因为那孩子不是哭就是吵着要喂奶,宝慧只好一边安抚着孩子,抽空应付大家几句。

    宝玥是头一次看见这位二姐夫,见他总是穿一件灰色的布袍,看人的时候时常微笑着,说话也很矜持,如果不注意的话,在一群人当中他很有可能被忽略掉,二姐显然很护着他,凡是都尽量朝自己身上扛,实在不行的话,才叫郑柏生出面,说他现在还在读书,不能累着。宝慧已经弃学不再读书,有时还能接一些私活赚外快,饶是如此,郑柏生想要养活一家三口仍然为难。这次他们回国,宝慧也是带着任务的,原来她要帮一位富豪画肖像。宝玥看了姐姐忙里偷闲涂抹的画作,对宝慧说:“二姐你这个工作真苦,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要画得人家喜欢。”

    宝慧强笑道:“这就是谋生啊,我想画印象派,也得有人喜欢!”临走时,孩子正好睡着了,宝慧把她交给郑柏生,这才拉着妹妹的手,叹道:“三丫头,叫我好好看看你!这一别,每个人都发生了不小的变故,简直跟做梦似的。”宝玥道:“你真狠心,当初就那么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宝慧笑道:“你不也一样?跟牛一样拉不回头。这一年在外头,过得什么日子不必再提了,我最难过的只是母亲去世时不能侍奉左右,今天看到父亲也苍老许多,心里不是滋味。”宝玥道:“那你以后就留在国内吧,我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

    宝慧道:“这只是一种理想罢了,唐家在国内有产业,你安心做阔太太即可,大姐的丈夫在政府有仕途,她只要做官太太就好,柏生有什么呢?无非是一支画笔和一身书生气,何况他在法国的学业很顺当,也很受器重,至少有条生路;你谁也不要和我说什么爱国,我和柏生目前状态,哪里谈得上报国?不添累赘就罢了。”

    宝玥则道:“那你这次回来,总要有个目的吧?”宝慧笑道:“之前我无非是想探望下亲人,今天见了父亲,倒真的舍不得他,倘若他愿意,我倒是肯接他一起去国外,那里的医疗条件好,又太平,反正他现在这样逃难也是离乡背井。”宝玥迟疑道:“这个倒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晚间宝玥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利群,他想笑道:“说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你可别见怪。”宝玥道:“但说无妨。”

    利群这才道:“我估摸你二姐的意思,替老爷子养老是一回事儿,更重要的是能够让你父亲贴补他们一些家用,到时候宝诗和你,也不可能分文不出。”确实,既然宝慧说夫妻两人谋生不易,再带着一位老人在身边,除非父亲资助,否则日子不是更艰难了?

    宝玥在床上翻来复的想了很久,二姐以前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现在竟然也这样精于算计,也许二姐说的对,宝玥做惯了千金阔太,从不知道为稻粱谋的艰难。她想,如今时日艰难,只要对父亲有好处,自己就不该介意这样的安排,即使多出些份子也无妨。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波的缘故,郑柏生来上海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初步诊断为疟疾。租界的医院里人满为患,华界的医院就更别想了,连伤病员都安排不下。奈何郑柏生的病并非随意抓几服药吃吃就能痊愈的,眼看他大暑天里一会冷一会热,真把逯家的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力玮出面,由他联系上这里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有了医生和护士的照顾,郑柏生又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这件事多亏力玮,宝玥不得不出面朝他道谢。他也只是笑笑不过,他们终于可以很平静的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天气。

    他们自始至终都谈着及其平常的事儿,直到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先怀念起北平夏末秋初的节气最为宜人,他们这才扯起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他们都全记得过去的好日子,那些家人还都健在、北平还没有被摧残的美妙时日,他们对过去有着同样的留念,对现在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这种谈话的内容令他们的交情恢复到某种热络的程度。

    不同的是,一年以前他还是她未来的姐夫,宝玥展现在他面前的更多的是少女的娇俏,而现在她以弟媳的身份和他说话外,展现更多的是一种娴静安宁。这应该是她天生仪态的一种,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显得端庄稳重。

    这种变化,即在力玮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尽管此番重会,宝玥和他相处的态度已经越来越自然,他还是能感到她的疏离与回避,之前的那种畅所欲言再不会出现了。而宝玥呢,在她看来目前与力玮的这种距离维持的刚刚好,既不会过于疏远显得刻意,也没有重提旧事的尴尬。她已经尽量避免与他单独会面,然大家同处于一家酒店,每天总有两三次要遇见,或者他刚来,或者她刚走,有时听到他的笑声,有时望见他的背影。

    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连他的声音都无法多忍受片刻,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过去他所给与她的一切,不管是幻想还是悲伤,都已经深深烙在记忆里难以抹去,更何况过去的一载里,婚姻并没有带来什么甜蜜的记忆来取代这些,因而那少女时代的记忆,反而显得尤为鲜明。此外,就算看不到他,她也难以避免听到别人议论他,大概因为力玮在这群逃难至此的北平熟人圈子里,太显眼了吧。

    宝玥已经听到过好几次人们在谈论谁家正好有待嫁的女儿可以介绍给他,一时之间,大家都认为没什么比谈论他更有趣的话题了,甚至连奶妈也问倩云,为什么大少爷这样出色还不结婚?

    倩云没声好气道,他优秀还不能促成他结婚,他总得觉得别人也好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