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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陷落(1)

    油灯一亮,十良才发现凌良煜已经把上衣脱光,她有些惊诧,却并没有显出忸怩神态。就听他道:“我胸前有块脏东西,好像是个虫子,但是抠不掉!”十良脑中迅速浮上“蜱虫”的字眼,这东西她在乡下见识过,它一旦落到人的身上就会往肉里钻,不是简单的咬一下的事情。她迅速把油灯挪近凌良煜,低声道:“叫我看看!”果然是一只虫子,她又仔细看下虫子的形状,心一下像掉进了冰窟,因为那分明是一只头已经钻进肉里的蜱虫。林良煜看她神色严峻,知道有些不妙,他笑道:“怎么绷着脸?”

    十良道:“这东西害人不浅,以前我师兄也被咬过,被师傅拽出来了。”林良煜隐约猜到这是什么,他强笑道:“那你会不会呢?可惜我要被你占便宜了。”十良白他一眼,说:“我吃不准,拽的话容易把它的头弄断在肉里。”林良煜“哦”一声,并没有再多说话。

    十良举着油灯又看一会,才道:“不行,这个虫子已经进去很深了,只有用刀把你胸前这块肉给挖出来!”她说的很冷静,不像是玩笑的意思,林良煜似乎被吓了一跳,稍后就听见他用镇定的声音说:“行!”她不得不抬头看下他的脸,好确信他真的能够接受。

    林良煜轻声道:“被虫子搞死,死法实在龌龊,宁可挨上你一刀。”

    十良没有笑,对方的命捏在自己手里,她还做不到这样的举重若轻。好在她随身都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金疮药又是现成的,不一会就把那只小虫子给抠了出来,同时难免带出一小块肉,鲜血染满他的胸膛。整个过程,林良煜都没有吱声,可额头的冷汗还是不停朝下淌。十良帮他敷好药缠好纱带,随即找来一只废弃的玻璃杯,把那虫子丢在里面再扣上盖子,这才将它拿到煤油灯上加热,一小会儿功夫,杯子里就炸开了,伴随着“啪啪”声,那玩意血花四溅!

    十良指着这杯子对目瞪口呆的林良煜笑道:“替你报仇了!”林良煜忍不住一拍大腿,笑道:“好法子!”奈何这下动静太大牵动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然后才听他道:“想不到你办法真多,我倒是小看了女人!”十良笑道:“呸!谁要你大看小看的!”林良煜嘻嘻道:“有朝一日,当我寿活百岁驾返瑶池,叫儿子从保险柜中拿出事先写好遗嘱,等他小心翼翼打开,才发现里面只有一句话——‘一定要热爱女人。’女人可以拯救世界,英雄都是为了救美!”

    十良知道他又开始胡掰,并不理他,只是问道:“你跑到了哪里,好端端的怎么被这东西盯上了?”

    林良煜道:“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徐家搬得差不离了,你小师妹昨儿和他们就离开了这里,估计是要去天津搭轮船,因为没赶上火车,现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拘着,我本想过去看看,谁知道那鬼地方这么脏。”十良一听,面露感激,连忙道谢不停,心中却暗叫“苦也”,连他一个大男人都有此遭遇,似巧惠那等蒲柳弱质,更不知会如何了。她这样想,嘴里并不肯说,人家已冒险帮她探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她只要去救人就是,多说无益。

    林良煜见她沉思不语,明白她在思索下一步的安排,他脱口道:“看守她的人看样子也是心不在焉,估计早就嫌她是累赘,恨不得自顾逃命去,明天我们一早过去,肯定能救她出来,我火车站有办法,你们可以先到天津。”十良听他说“我们”,显然是把这件事揽在身上要助她一臂之力了。

    他见十良默不作声,以为她对这种安排放心不下,遂笑道:“你是不是怀疑我有了伤,跟废物点心差不多了?”十良有些激动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好,还能遇见你这样的好人!”

    在她的概念里,做人只要不是存心害人家,那就可以算是厚道人了,倘若还能古道热肠伸出援手,那就只有戏文里义薄云天的侠客才能比拟,她和林良煜不过萍水相逢,有机会在北平沦陷的这个时候同住一屋檐下,说起来也是缘分,可惜这样的缘分在乱世里,无非是平添愁绪罢了。她其实很想叫他一起离开北平,但她明白,孕妇巧惠乃是一个极大的累赘,她不能这样拖累人家,或许他本来有更好的法子在这里讨条活路,完全不必像她这样加入逃难的队伍。

    一时间,两个人陷入各自的心事里,都沉默不语了。林良煜因为伤口的缘故,根本睡不着,他在床上半躺着,连翻个身都觉得难受,十良听到他辗转反侧,起身道:“伤口很痛吧!”他强忍着,笑道:“也太小看人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你么?”十良知道他说得是前些日子她腿部负伤的事,低声道:“你真数鸭子的!”说完这话,她便摸黑来到里屋,一眼就瞅见他正半倚在床头。

    十良缓步过去,俯身看下他,柔声道:“这金疮药很管用,你放心,疼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或许是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难免特别脆弱,也许是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分别,林良煜真的很想说:“不如咱们一起去天津吧!”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药你还有么?你一走,万一我被日本人伤了,上哪里找良药呢?”十良愣愣的,咂摸着这句话的滋味,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半晌才啐道:“胡说,哪就这么巧了?”尽管这样讲,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明日一别,各自在硝烟里讨生活,可谓生死未卜,谁又敢说第二天能活着起床呢?

    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大概是两军在西苑兵营交战了。白天里这种声音还很稀疏,没想到大半夜的竟变密起来。十良不由缩下肩膀,小声道:“你说人有没有来世呢?”林良煜笑道:“你还记得前世么?如果不记得,那就不是同一个人。”

    黑夜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道:“也是,人活这么多年,过世也是解脱,无喜无忧,什么都不知道了。”林良煜忽然有些激动,他道:“没有来世的话,今生更要好好活,这样想才对!”十良怕他牵动伤口,忙拍拍他的手背,刚想说几句话,就听见他轻声道:“你上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倘若是往常,十良或许会因为他的这个要求赏他一记耳光,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忽然变得特别柔软。林良煜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哪知十良却静静的上床倚在他身边。借着窗外昏黄的月光,她能看清楚他侧脸的轮廓,那是一张瘦削清峻的脸,在半明半灭的阴影里就像是剪纸那样线条清晰。他们过了好久,他忽然轻声道:“睡了么?”十良的低声道:“睡着了。”

    林良煜“扑哧”笑出了声,忽然又叹口气,道:“这也许是北平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他的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凉,十良见惯他嬉笑怒骂,鲜有听见过他有如此哀声,只好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林良煜也握住了她的手。

    幸福与忧愁,快乐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她不知是快乐,还是伤心。

    早上天还没亮,两个人就出门了,林良煜连门都没锁,他说这年月能有心思出来偷窃的小偷也肯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就随他们去好了。

    巧惠被关押的地儿果然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要不是林良煜带路,十良不能想到徐家会把孕妇藏在这样破败的角落。林良煜说得很对,关押看守她的人早就没心思了,甚至连门都没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当他们顺顺当当闯进去,看见一盏昏暗的油灯下,金巧惠佝偻着身体躺在一张土炕上时,十良激动地差点说不出话来。

    巧惠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的睁眼看见他们两个,顿时就没了主张,只是拉着师姐的手哭。十良推开她的肩膀,见她穿看不出颜色的宽大旧袍子,肮脏的头发打成绺,有些地方甚至露出结着血红污痂的头皮。

    林良煜焦躁道:“先去火车站吧,免得待会撞上看守。”她们两个来不及倾诉这些天各自的境遇,只好跟着林良煜急匆匆奔向车站,十良担心他的旧伤,想要安抚他几句,却见他一路上板着脸不置一词,可见神经绷得很紧。他似乎也知道十良的好意,转脸朝她微笑一下。

    正好街上还有拉黄包车的,虽然价钱比往常贵很多,林良煜还是雇了两辆。黄包车夫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里特别响,同时令人觉得刺耳的,还有车夫大脚片子溅起污水的吧唧声。虽然仍旧在北平城里,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但这一条通往火车站的路看起来竟如此陌生,连林良煜都有些诧异,怀疑车夫走错了路,他以前对这里还是比较熟悉的,现在竟完全不认识了。临街所门窗都黑漆漆的紧闭着,有的门前还倒卧着别处逃荒过来的灾民,不知道是死是活。

    幸好没多久就听到远处的喧嚣声,意味着他们走对了方向。那种闹哄哄的声浪,夹杂着孩子妇女的哭泣声,一波波直朝半空中涌去,由于路上行人渐多,都是在辗转守候,想要拿到火车票速速逃离的人。十良他们不得不步行,路上不是行李就是倒卧的路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挑着能走的空地下脚,火车站离他们越来越近,不远处更有国军架设在高处的探照灯在不停转动,碗口大的光线,齐刷刷的朝四方照射,不管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上,顿时就把对方染上一层惨白。

    就在他们就要靠近火车站大门时,远处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十良之前听到的炮声从来没有这么近,如今这声音给她带来天崩地裂的感觉,拿五雷轰顶来形容也不为过,林良煜也不由“哦呦”一声,巧惠嘴巴张得老大,吓得直朝师姐怀里躲。炮声里,车站附近所有街面上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响,令人怀疑这个世界下一秒钟就会完全碎裂。

    陷落(2)

    炮声渐渐平息,四周的人叹息着,似乎早已习惯如此的境遇,接着就见一辆卡车蒙着帆布飞快开过去。然后就是许多卡车,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的出现,在黎明半黑半暗的光线里发出隆隆巨响,每一声都在人心上碾了一圈。

    这时就听到有人嘀咕说:“敌我双方的尸体叠了一层又一层,听说把卢沟桥的河水都染红了!”还有人道:“就算坐上火车去天津,这一路上也不是好走的,要是赶上铁鸟下蛋被炸着了,全尸都没有。”人们在这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个面目模糊、缺了牙齿的老人,用力拍着身上的灰尘,道:“庚子年洋鬼子烧圆明园时,老佛爷带着光绪皇帝跑到西安,好不容易赶走了西洋鬼子,哪知道安生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洋鬼子又来了,悲催哎!”

    就是他这样的一句抱怨,令周围的年轻人听着都不是滋味,因为他让大家绝望的发现,种种痛苦的忍受也许仅仅是个开始,将来的苦难很可能没完没了,直到他们死那一天,好日子也没露面。

    一直默不作声的巧惠忽然开口道:“师姐,你说中国人能打胜吗?”十良毫不犹豫道:“肯定能打赢啊,咱们中国人一向盛产能打仗的大将军,你看我演过的武将,各个都是英雄。”十良搂紧师妹,又道:“就算咱们等不到那天就死了,也得死在一块儿!”巧惠苦笑道:“我肚子里还有这个孩子,是徐家做的虐!”十良笑道:“那总有一半是你的骨血,大不了冠你的姓,吃你的饭,续你家的香火,咱们一道养活他还不行吗?”

    尽管嘴里这样慰藉着师妹,十良的心里却难免凄惶,林良煜已经把她们送上了站台,眼看着他和她就要分开,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甚至想,假如他开口说一句挽留,她就会干脆留下来和他一起!

    为什么一定要去天津,不是送上了火车也有可能路上挨炸弹吗,就算到了天津,万一找不到荣奎呢,她们又该怎么办?十良素日最是果断决绝,可临到这个节骨眼,各种各样的主意在她脑子里翻过来滚过去,却总没有勇气跳出来说,她不能拿巧惠娘儿两个冒险,既然有逃生的可能,终归要带着她一试,她不能这样自私。

    她们登上的这趟火车,一进去就有股异味,原来是货车改装,加之天气炎热,里面挥之不去的恶臭,令人都不敢大口呼吸。十良安顿好师妹,费好大劲儿才把车窗打开,这时林良煜也在站台上挨个的寻找她所落座的车窗。因见她探出头在那里张望,他紧走几步赶过去,强笑道:“我最不耐烦的就是送人,没想到还是难免,反正到了天津找到你师兄后,一定要搬进租界,不然就白跑了这一趟,要是能去上海最好,走得越远越好!”

    他这样絮叨的安排着,倒好像将来的日子,都由得了他们似的。十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蓦然间双眼就涌出泪花。这时火车已经开始启动,她想要伸胳膊去握他的手掌,却被林良煜躲开了,他用手背朝着她,手心对着自己,不住的挥舞,与其说是告别,倒更像是驱赶着她速速离去。

    十良不肯回到位子上,把半只身子都探出窗外,就见林良煜猛地把头一低,继而就转身离去了,只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

    离开北平之后,车厢里的气氛很低靡,乘客们脸色都非常惶恐不安,只有熟识的人在那里低声交谈,眼看着天色渐凉,周围开始大量出现农田,忽听见一阵阵低沉的引擎声,有人说“飞机”,大家以为敌机要来轰炸,顿时慌作一团,十良大着胆子朝外一看,只见一队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有十架,也许十二架,在头上往西北飞去。原来这是因为战争还在进行,日本忙着运送军用补给品,他们这列火车所经的站口,也不断看见国军运送军需的列车通过,车上装着大炮、军火、战马。沿途所经的小镇或者乡村,必定都曾发生过激烈战斗且遭受了炮火之灾,形状极为凄惨,处处可见伤兵成群,他们或是蹲在地上,或是躺在担架上不住哀嚎,也有人坐在路边茫然等待。车上的乘客们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有人不住张望,有信教的教徒在那里划着十字祈求平安抵达。等到列车在一个小站台停泊时,由于太久未曾启动,大家开始疑神疑鬼,担心是不是被司机丢在这偏僻地方独自逃亡了。

    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十良反而不着急,因为巧惠觉得车厢内空气污浊,她把车窗刚打开一点,就能感受得到,外面那席卷而来的热浪。与此同时,十良几乎能听到树上躁动的蝉鸣,乃至于不远处花瓣的清香,因为周围实在太静了。这时她听到身后列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不一会就见一列明显比他们这列车要高级簇新的火车,大约是载满了贵客,急吼吼的从后面追了上来。原来十良所乘的这列火车,是为了让道才被迫停在这里那么久,可见无论什么时候,富人们的命终归是比穷人要更值钱。

    同行之人一旦发觉了事实,不由都骂骂咧咧起来,大家正在那里抱怨,就听见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最初听来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又像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那声音起落相续,令人坐立不安。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了“嘭”的一声怒响,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列车外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机关枪从空中一通扫射,就听见哒哒乱响,刚刚呼啸而过的那列漂亮火车顿时冒出滚滚浓烟,里面可谓鬼哭狼嚎,甚至能听到一个人疾声高呼道“我的腿没了!”随即就见一只血淋淋的人腿自窗户飞出来,正好落在他们这列车的某个车窗前面,众人惊声尖叫,十良一把捂住巧惠的双眸,自己也闭上了眼睛,肠胃直翻滚。

    也不知道大概过了多久,列车终于启动了,车厢内的诸位,只剩下本能支撑身体,任凭这列车带着自己茫然前行,他们所有的感情都避让给了恐惧,一切神经皆处于麻木的状态。一直到晚上六点来钟,这列车才到了天津,本来太平年间两个半钟的路程,竟然花了近十个小时。

    幸亏荣奎还没搬家,十良和巧惠寻到他的住处,荣奎又惊又喜,道:“天啊,我找了你们大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铁路上都没人敢乘火车,你们胆子也忒大!”十良这才把最近她和师妹的遭遇简要说一遍,其中自然省去她在徐公馆后花园的那段经历。巧惠知道荣奎以前喜欢自己,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捡高枝瞧不上人家,如今被徐怀璋戕害,她没了出路却又到这里投奔,心中百感交集,脸上红红白白的,一直低着头。

    荣奎安慰她们道:“师傅没了,这世上只剩下咱们三个了,以前大家在乡下逃荒,什么苦日子没经过?虽然前两年也乘着太平时节享些福,可毕竟现在是乱世,只要咱们互相照应,不愁过不了这个坎儿!”他又看看巧惠,才道:“而且小师妹眼看要当妈了,你也别担心,只要有我荣奎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和孩子的那份,咱们三个齐心合力,少不了把这娃娃养大,还要想法子供读书,再不受咱们经历过的那份罪、这份苦!”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连十良都不得不感叹:荣奎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荣奎说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等他再把工作上的事交接一下,明天或者后天就带着大家一起到租界。第二天一早荣奎就出了门,十点不到就匆匆赶回来,痛心道:“北平的局面变了,日本人已经得手了。”十良大惊,她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林良煜,忙道:“日本人会屠城么?”荣奎道:“现在还没有,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进驻,北平而今是在汉奸手里,听说家家都在搜查青天白日旗,有关三民主义的书籍和孙总理遗像都烧了,这些我都是从无线电收音机里听到的,说大批日军已经从大沽口登陆开进天津,恐怕很快就到这里了。”

    于是三个人都忧心忡忡。大约12点的样子,他们正准备开饭,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花板上的灰皮不住的震落,十良头一个起身,荣奎和巧惠脸上都失去了血色,约莫过了半分钟,就听到胡同里和大街上开始人声沸腾,夹杂着孩子们凄厉的哭喊声,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轰炸的势头越来越疯狂,看样子不是在桌子底下躲躲就能逃过去的。一颗炸弹炸中对过邻居,从大门能看到他们的房倒屋塌,全家几口顿时葬身火海。荣奎不再迟疑,决定带着她们逃往租界避难,什么都不要带了,都是拖累!

    三个人好不容易挤出胡同,又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灰土杂尘扑面而来,只见马路上已充满人流,各个扶老携幼,肩扛手提,沿着大路直朝东面的意租界奔去。由于中途各个胡同居民的不断涌入,这股人流就像滚雪球般不断扩大,荣奎不安道:“明摆着大家都是要朝租界去的,汇集在一起太危险了,丢一个炸弹就全中了!”十良说:“那你还知道别的小路吗?”

    荣奎思索片刻,一挥手,示意她们跟他抄小路去。果然,他们这里刚离开主流大部队,日本人的飞机就开始俯冲,用机枪向下面反复扫射,一刹那,这里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惨状不可言明,那逃难的人群失控宛如怒海波涛,人在里面犹如被狂风夹裹,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完全无法自主,只能人裹人地行进。有人被机枪射中,倒在人群的脚下,躺在了血泊中,也有人捂住流血的伤口,强撑着身体趔趄向前,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地而亡。局面实在太惨了,巧惠有些受不了,十良只好叫她用衣服盖住头,彼此拉住手一路跑,她其实也不敢朝四周看,只怕看一眼就丧失了前行的勇气。

    后来他们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一家门楼前的石阶上坐下。这里临近意租界,日本人或许因与意大利是同盟而稍存顾忌,所以这一带受到的炮火侵袭较轻,居民也还安然不动。他们默然坐了许久,可能还没从刚才的狂轰狂乱扎里缓过神,半晌才听见荣奎叹道:“走吧,早点到租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