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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落幕

    宝玥托了警局和报社的朋友打听消息,同时不忘去趟十良家。十良房间收拾的很整齐,衣服仍然挂在柜子里,没有任何要随主人远行的迹象。宝玥捡了几件衣服,都打包到行李箱,安慰说一旦十良出现,就能立刻随自己启程。但宝玥不敢深想,十良是本来就不想离开北平,还是没打算活着回来呢?

    想不到还不到两天,那时苦心孤诣、焦虑的事,现在连想都是多余的,毫无意思。

    她回家没多久,德升就来了,他比上次见面憔悴许多,焦黄的脸上嵌着黑黑的眼圈,可见日子不比她好过。他一进门就说,徐家肯定知道是谁做的,我有兄弟传来消息,说死者的卧室,墙上蘸着鲜血写着“顾十良”三个大字。然而徐家并没有向警局施压,也没有大肆追捕的意思,可见他们对于追查凶手,并不着急。徐怀璋那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可能说死了亲爹也无动于衷,宝玥立即意识到,这说明徐怀璋兴许知道十良的下落,所以才不慌不忙。

    她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倘若十良被警察捉住,她或许有法子救人,但若静悄悄的落到徐家手里,可见徐家是打算动私刑了。德升见她蹙眉咬牙,劝道,三小姐,我知道你们约好了时间,叫我说,该走你就走!剩下的就交给我,她把丫丫托付给你,你不能负她。言罢,他忽然笑道,再说,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徐怀璋也这么对自己说。戴笠死后,他失去靠山,又得罪了党内贵人,回到北平也只得个清闲的差事。战乱时节,除了权利,最可靠的自然就是钱财,这使得他变得特别爱财。贪恋小财,往往使人变得贪婪小气,连自己父亲都相处不下。他本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乃父更是残渣余孽,那种粗鄙性子,说几句难听话就能把他逼疯。

    后来父亲遇刺,尽管凶手没及时逃脱,被他囚在密室,一时之间他倒没想到将人送往警局。父亲的葬礼上他哭得非常伤心,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坏掉一只灯泡,可能他都会觉得更加遗憾吧!

    葬礼后,他仍旧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凶手,更也不想联系唐家或是顾家的人,他们那种自以为矜持高贵的神态,就和他父亲的粗鄙一样令他讨厌,总之,他对目前的一切都深感厌倦。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见一见顾十良。这个决定下的很勉强,他本来可以直接命人取她性命,因为对于十良他总是难免一种怯意,这种胆怯更像是一种心虚,很早之前就滋生了。徐怀璋也杀过人,他害怕的并不是她手里的刀,甚至不介意了解她用匕首割下父亲脑袋的细节。那脑袋的主人,他曾经怕了一辈子,而那执刀的人,被他下意识认作一个代表,是他从人类转化为禽兽的见证人,看到她,难免令人遗憾的想到了过去,那时的他虽然是纨绔子弟,胸腔内却还有良心在跳动。想到这里,徐怀璋忽然伸手按住了心脏部位,他真觉得那地方悄无声响。不甘心似的,仿佛为证明他的勇敢,徐怀璋决定一定要见见她。

    顾十良神态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波澜不惊,除了眉眼有点苍老,变化倒是不大。徐怀璋本来有很多问题,到了此刻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发现自己几乎有点羡慕她,羡慕她能够那样的快意恩仇。

    十良也在打量他,她明白在他这个阶层,强烈的感情非常罕见,人们往往都是深藏不露的。可即使是杀父之仇,她也没有在徐怀璋身上看到丝毫的恨意,这多少是令她有点意外。他那副样子,似乎开口是件非常为难的事。

    终于,徐怀璋说话了,这句话不仅令他自己吃惊,十良也愣住了。

    他问,她还好吗?十良立即答道,早死了。

    徐怀璋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尽管他转过头,脸部抽动的肌肉仍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十良直钩钩盯着他,仿佛难以置信,想要尽力读懂他的表情。

    很明显,徐怀璋还在斟酌着字句,他用食指不断地敲打桌面,表情痛苦,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喉咙里似乎有枚灼热的炭块,想要一吐为快,又怕伤到嘴唇。

    十良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了些,然而他宁可她仍像最初进来时那样冷漠,比起忿恨、怯懦来说,同情这种情感更加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徐怀璋艰难的道,那个孩子,还在吗?

    他对这个答案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已经决定接受任何更坏的消息,当前,痛苦才是他感受存在的唯一体验,诸如快乐、恐惧、兴奋种种情绪,早就远离他而去。他想要一切坏消息来惩罚自己,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的厌恶自己、讨厌生存。

    没想到,十良缓缓说,是个女孩子,前些天差点和唐家的女孩一起被拐到你父亲这里。

    徐怀璋额上立即冷汗直流,嘴唇颤抖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十良冷笑一声道,她被警察救回了家,很快就要离开北平,安全的很。

    徐怀璋顿觉体力难支,轰然倒在椅子上,长吁了口气。就为他这口气,十良觉得自己做的对,她本来打算用沉默抗衡今日的一切

    他抬头望眼十良,嘴唇微张,然而声音又特别的轻,连他自己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十良好像猜到问题,轻声道,这孩子是你的,巧惠说过。

    今天的谈话已经超出他的计划,终于,徐怀璋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当着她的面涕泪横流,几乎等不到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且要当着这个杀父的仇人哭,他一点不恨十良,他只恨自己,同时还觉得欣慰,觉得老天待他还不算薄,竟然还给徐家留了后。

    十良看着这个男人嚎啕大哭,很想知道他脑子里此刻是否闪过巧惠音容笑貌?然而,一切终究是过去了。她看到徐怀璋腰带上的枪囊,那里鼓鼓的,肯定装有一把手枪,待会他会用枪亲手了结她吗?她并不怕死,几乎迫不及待了。

    令人意外的是,徐怀璋竟然放掉了她。他用右手掩着哭红的双眼,左手不断地着赶她,呜咽的说不出一个字。十良惊愕的倒退几步,继而立即转身就跑。就在她跑出门的刹那,她听见枪响,那声音太近、太过尖锐,差点以为子弹是朝自己射来的。她吓得立即停住脚步,回身只看到徐怀璋松软的胳膊搭在椅子上,深红的鲜血在地面缓缓摊开。她顿下足,转身继续前行,而且越跑越快。

    很快,连同着徐老太爷被割头,徐怀璋自杀的新闻,都烟消云散了,在人世更迭,要改朝换代的北平,一切意外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1948年12月,又是一个严寒冷酷的冬日,宝玥随第二任丈夫离开北平,十一年前的离去,属于逃难性质,她几乎走了大半个中国,却没有离开中国。而这次离去,只能说更加的决绝无望,连个最终的落脚点都未曾圈定。只能说走一步是一步,顾东篱对此表露出歉意,假若不是受了他这个战犯的连累,或许宝玥和孩子都不用如此奔波。宝玥安慰他说,就算没有你,我也是个资本家啊,照样是共产党要打倒的人。

    临走那天,宝玥和顾东篱从中午就开始在机场等候,一直等到了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不远处有架直升飞机开始发动引擎,轰隆隆的响声令她这种受过炮弹轰炸洗礼的人,难免觉得惊悸。最终,她坐在飞机的登机口上,眺望着来时的那条路,那条路仍然沉默,并没有熟悉的人影。顾东篱来来回回给她披了好几次大衣,什么都没有说。

    她有种惨淡落幕的感觉,仿佛一生都要结束了。

    他们先去了欧洲,但地方也是百废待兴,几乎要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宝玥和顾东篱都没有这个耐性,何况又不是自己家乡,即使复兴了,关他们甚事?最终他们还是定居在纽约,他们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流离失所,纽约这地方满足了他们对于安稳的深深渴望。石屏梅已经改嫁,虽同住在纽约,和任何华侨来往并不多,可宝玥知道这并不是由于她对谁有芥蒂,石屏梅不喜欢怀旧,一曲旧调无论曾多动听,她都要为它划上一个坚决的休止符。

    杜馨欣与何茂林倒是来过几次纽约,却并不肯留下,仿佛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识过锦绣堆积的中国,西方的富丽完全失却了吸引力,杜馨欣曾经那么不甘寂寞的人,竟然更喜欢空旷寂寥的澳洲。力玮在华盛顿成了有名的外科大夫,但因为身体原因,很早就退休,他和宝玥鲜有电话联系,电话在他们过往的记忆里,承载了太多不幸事件的使者,所以他们本能的排斥。可惜力玮59岁就去世了,那时他已经中风不能说话,然而他仍坚持着要给宝玥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握着话筒小声呜咽,仿佛这哭声也是一种语言,承载着他对故人的告别。宝玥小声喊着他的名字,絮叨着说起北平的好多旧事,风筝、桂花、驴打滚,还有唐家的那口井,她6岁的时候第一次去他家,就玩过汲水的轱辘呢。她娓娓道来,好像他很快就能回去似的。电话那头的力玮,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与其说是心力交瘁时才能发出来的浑身松懈,更像是临终前终被告之可以安睡的欣慰。

    至于宝慧和宝诗,消息几近于无,宝诗在香港,诚心地和过去一刀两断。宝慧在大陆,那地方像是一个黑洞,任何消息也释放不出来。只是有一次,宝玥夫妇遇见个北京来的旧交,他说宝慧吃了不少苦头,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也丢了,逯家旧宅也被抄了,幸好附近胡同有位仗义的邻居帮忙,还打跑了几个红卫兵。据说这人也是位老太太,平常负责扫大街,并没有子女家眷。宝玥想再问的详细些,比如这老太太是高是矮,叫什么名字,那人都说不知道。他也是个读书人,并不喜欢歇斯底里的诉苦,虽然在北京差点丢掉性命,如今来到美国,也只是用疲惫和冷淡,表达着对于过去的不满,她不忍心再追问下去。

    有时候宝玥甚至觉得连十良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呢,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哦,那时她还不知道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所以没记得最后那次她是什么样子。很奇妙的是,宝玥却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尤其是那年冬天她随母亲的棺材出丧,整个人那样的清瘦孱弱,却对她说:放心,丫头片子,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