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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战犯顾东篱

    果然,德升盯着十良的眼睛,认真道:“我告诉你是谁,但你不要动气。”

    十良咬着嘴唇,等着他宣读结果,就见德升眼中露出痛楚的神色,一字一顿说:“是徐怀章的爹,那个老不死的!荣奎就是认出了他,所以才被灭的口!”

    十良万没想到是如此的答案,她一下跌落到凳子上,手里的碟子也落地打了个粉碎,就见她眼中先是留露出极为悲痛的神色,继而又忽然目露出凶光,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整个人顿时都变得杀气腾腾。这种转变非常令人惊骇,更是德升认识她多少年来也没见过的。他想要上前一步去拍拍她的肩膀,然而她蓦然朝他扫了一眼,这一眼是那么的凌厉,简直跟刀子似的。德升一时间竟然被骇得不敢再朝前一步,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说:“十良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十良轻声道:“是吗?我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你信不信?”德升连忙道:“我信!可这件事儿叫逯宝玥来解决不是更合适吗,她丈夫是朝廷大官,出手要了那老不死的命,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你何必亲自动手呢,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还是先告诉逯宝玥,请他们家出面比较好。”

    他们原以为接下来的救人、捉人都是顺利成章的,哪知道他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包括宝玥在内,也没想到顾东篱会在电话里对她说:这事儿,难办。他的意思是,人可以马上被解救,送回家,但接下来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要再生张,这关乎舟舟的名声。

    他还加重语气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宝玥?

    她气愤的回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电话那头的顾东篱显然很为难,他沉吟了一下,就是这略微的停顿,令她察觉不妙,有些不祥的预感。果然,接下来顾东篱开口说了很多,大意就是徐怀璋目前在剿总任职,算是傅作义的得力干将,傅作义作为剿总总司令,连蒋大总统的话都可以不听,军队的事情,他一个文官很难把手伸那么长。

    宝玥沉默了很久,任凭对方在电话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半晌她才用一种极度沮丧的口吻说:也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顾东篱大概也觉得对不住妻子,他说,我尽力。宝玥与他勉强地互道晚安放下电话。

    顾东篱这时人在上海,他亲眼目睹着政局以摧枯拉朽之势不断地衰败,不少同僚都在为以后的仕途铺路,投靠或者说叛变,很多时候只是瞬息间做出的决定。拿上海来说,打今年秋天起,已经有大量人涌入,举家南移的逃亡潮又一次浮现了。这时的政府兵败如山,当局已经在做南迁准备,据说北平的故宫国宝和中央银行的黄金,都在秘密启动南下的计划;在战火狂潮的横扫下,谣言四起,上海外滩已经实施宵禁戒严,但是南下的船只仍然无视宵禁,海面上仍然尽是忙碌的船舶。作为一位为国家前途在外交场忙碌终日的外交官,顾东篱感到落魄,感到前途渺茫,作为一位不甘心雌伏想要继续驰骋于政界的政客,他又感到心余力绌。

    当然,他也感到对不住宝玥母女,顾东篱懊恼的想刚才的话实在应该说得更巧妙一些,过于直白的态度肯定会对夫妻的情感造成伤害,他有种一筹莫展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弥补这段裂痕。

    很快的,舟舟被解救了,这孩子如今呆呆傻傻,见了母亲也不叫,其他人更是不理,宝玥简直不知该如何和她对话,只好把丫丫母女叫来。两个女孩子一见面便立即抱头痛哭,两个母亲见状也不由都潸然泪下。宝玥准备继续告状,即使官司一直打上去,她也奉陪到底。哪知就在这个时候,顾东篱回到了北平,他脸上还带着愧疚,似乎在为之前的冒犯感到不安。宝玥没有不理他,但态度客气了很多,好像他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只是一名意外的访客。这种冷漠其实比愤怒更令他感到难受,他对宝玥说,之前的事儿我向你道歉,我只想说趁着时间充裕,还是赶紧离开北平吧,党部现今已经搬迁至广州,随时可能渡海去台湾,大陆是守不住了。宝玥倒没想到局势会这样的恶劣,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较劲,勉强压住心中不快说,那你呢?顾东篱垂头丧气道,我也先去广州。她问,那么接下来还是要去台湾继续做官?顾东篱强笑道,我一生的理想,岂是在那小长安的功名利禄?随你吧,或者去美国,或者留在台湾做平民百姓,都行。

    她眼中流露出悲伤,道,那么舟舟的事儿呢?徐怀璋一家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顾东篱叹口气,说,警察局完全脱离中央的控制了,连委员长都奈何不得傅作义,我这个没有实权的外交官,能力有限。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地承认自己的无用,整个人都显得虚脱了。原先他非常爱护自己的仪容,不管到哪里都是风度翩翩,今天看起来却那样不修边幅,鬓角一下多出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懒于梳理。突然之间,他仿佛变成为一个脆弱的老者了,这是宝玥之前从来不认识的顾东篱。

    为了安慰妻子,他说,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每个人都是受苦受难的。宝玥苦笑道,灾难是无法比较的,对于每个受苦的人而言,他的灾难都是最大的。

    她决定先把银行关闭,叫沈勇和倩云带着几个孩子先走,奈何倩云不肯,非要留下来陪着她,于是顾东篱就想办法弄到几张军机票,好叫沈勇带着他和倩云的儿子以及舟舟一起先去广州。这时北平举家南下的潮流已经开始涌现,相对于坐船和火车而言,飞机确实最便捷安全。舟舟离开北平的那天,宝玥一直把他们送到了临时军用机场,那地方很偏僻,除了跑道外,周围全是半人高的芦苇和野草。顾东篱带着他们,跟着全副武装的人进入停机坪,一直把这些人送上了机舱,等到飞机开始滑行,螺旋桨轰隆做响时,宝玥在芦苇中跟着飞机一直朝前跑,不住的向女儿挥手。这时候的舟舟,受这种离别气氛的渲染,多日来尘封的情感,终于开启,她感觉到了对母亲的眷恋,将满脸泪水贴近玻璃窗,对母亲挥舞着手臂,希望能够表达自己这些日子来对她的思念和愧疚。

    然而那飞机越飞越高,越来越快,母亲终于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在芦苇丛里悄然不见了。

    送走了舟舟,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顾东篱决定要去武汉安排一下顾琛,他临走时对妻子说,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宝玥去找二姐,见她一个人仍然悠哉乐哉的独住在逯家旧宅,没有丝毫对未来担心的模样。她说二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宝慧笑道,去哪里呢?我好不容易才从国外回来,难道还要再逃出去吗?宝玥说,共产党来了你不怕吗?宝慧道,我一个女人,既不当官、又不经商,共产党没理由整我啊,难不成他们还要施行连坐吗?

    说到底,宝玥就是一句话,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宝玥明白,离开北平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是铁板钉丁的事儿了,所以她对于二姐的固执感到伤心之至。宝慧安慰她道,咱们姐儿三个,不能都离开老宅,总得有一个人看家护院嘛,父母的坟也需要每年有人去扫,这么多书啊、家具啊,要是咱们都走了,谁来保存?反正又不是说一去就回不来了,将来终归还有再见的机会,由我在这里把这个家看得牢牢的,你和宝诗在外面,不就都安心了吗?

    姐儿两个难免又提及那件案子,宝玥说其实也明白无力换天了,可但凡多留一天,总觉得还有希望将那人绳之于法。宝慧不屑道,妹子,你还是太书生气了!倘若姓徐的一家逃到海外,岂不是更难办?叫我说,不如找人乘乱取了那老贼的狗命,反正是乱世,将来谁当家还不一定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咱们就赚了!这个时候,实在不必拘泥于小节。

    宝玥很诧异平日里最是儒雅的姐姐口中,竟然说出如此豪气的言语,她道,你说的也对,现在这个时候,确实不能指望政府和法律。

    宝慧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连忙戴上眼镜,匆匆从书房里取来一份报纸,嚷嚷道:“你看今天的报纸没?共产党发表电文,宣布43人为国民党战犯,顾先生榜上有名哎!”宝玥一惊,她接过报纸细看,果然,在长长的战犯名单里,顾东篱名列第22位,连宋美龄、阎锡山都在他后面,可见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宝玥想到昨天他走得那么匆忙,甚至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也许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儿。她想他这一走,也许就不回来了,念及于此,宝玥心里灰败一片,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懊恼。

    宝慧见妹妹脸色不好,以为她在担忧丈夫,就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究竟是战犯还是英雄,无非是个虚名,我记得顾先生以前也被南京政府通缉过吧?那时候他还在在咱么家避过一阵子呢,父亲说他总想超然党争,可越是这样就越无法摆脱政治纷争。现在好了,名字都上榜了,也更坚决你们一起南下去国的决心了。”

    引刀成一快

    宝玥回家后才发现十良在等她,身后还跟着丫丫,这孩子拎着个小包裹,一脸茫然的站在母亲身后,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要走向何处。宝玥不由把丫丫拉到自己怀里,惊诧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十良笑道:“哪儿也不去,我有件事要去办下,所以想把丫丫托付给你一阵儿。”宝玥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她不安道:“那你早点回来,要是北平真守不住的话,咱们也好一道走,有个照应。”十良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肯留下来吃饭,只是拉着丫丫的手,端详再三,又在孩子额头亲一下,这才独自离去。

    十良离开这里,傍晚的时候来到德升家,按照她的性子,本不会在粮食紧缺的时候跑到别人家里做客,何况又是个饭点,但今天好像例外,她准备不按照往常的脾性出牌。德升看到她后显然也很意外,他赶紧叫洪姑带着孩子们在厨房吃饭,自己则陪着十良。十良笑道,你家里应该有酒啊,还不拿出来一起喝?德升听了这话,不由上下打量她,只见她脸上表情平静,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他想今天她真的很奇怪。不过他还是把酒拿出来,十良亲自给他斟一杯,也给自己倒满酒盅,说,先干为敬!

    两人像今天这样喝着酒、吃着菜,真是自打他们认识以来都没有过的,今天这幅情景更像是个老朋友、老哥们,显得更亲切,也更热忱。十良道,德升咱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德升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笑道,二十多年吧?十良道,满打满算应该是二十五年,我们两家在大眼胡同做邻居都有四年吧。德升不好意思道,瞧我这记性,还是你记得准。十良乐了,她说那时候你年龄和大毛差不多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可皮了,但是又特懂事,别家的孩子还在玩泥巴,你已经要去赚钱养家,每天做饭的活儿也都是你的。德升感慨道,可不是啊,我打小就在灶头上混,到如今还是个伙夫!不过别的事儿我还真干不来,一上场就犯怵,只有烧菜做厨子,心里才觉得快活,可惜洪老爷子看走了眼,把诺大的家业和闺女都托付给我。说到这里,他声音渐渐低沉,颇有些伤感。

    十良没想到会触动他的伤心事,忙安慰他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已经是很大的福份。德升忙道,这话是正理儿,平安就是福。十良问道,要是共产党来了,你还在北平呆着吗?德升说,能去哪啊,我和孩子的妈,打小在北平的胡同里长大,日本人来时我们都没逃,共产党更不怕了!逯小姐她们是有钱人,顾先生又是个当大官的,他们怕被算账,我可是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这一大通话,他又问,丫丫呢,要不要给她捎点吃的。他知道丫丫很独立,一般情况下十良出去,就把孩子安排在家即可。

    哪知这回他听到的答案却是:丫丫在宝玥那里。德升一愣,脸上神态慢慢变得严峻,他看一眼十良,咕哝道,你准备干什么去啊?十良把脸低下去,没有正视他的目光,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德升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脸色变得很不好,好像在费力的思索着什么。

    他一连喝了好几杯,咕咚咕咚落肚,却不再说话,只是抬头凝视着十良,搜索着她脸上的蛛丝马迹,似乎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什么。暮然间,他把酒杯朝桌子上重重一放,说,咱们一道去,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冒险。这话没有斩钉截铁的语气,听上去轻飘飘,但却有着千钧之力,那是比承诺更重的誓言,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生死相依。

    十良竭力克制住情绪的波动,佯装不他的意思,说:什么啊?德升有些不耐烦,道,你心知肚明。

    又是一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洪姑进来送菜时,看他们不说话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她强笑道,别老喝酒啊,我现在去下羊肉汤面条给你们,大家都吃的饱饱。德升笑道,好啊,多放点羊肉,吃饱了好做事。

    “做什么事?”洪姑警觉的转身回头问,但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因为那两个人全都又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洪姑把面条送来了,德升吃一口觉得不够辣,他叫了几声“孩子妈”想问她拿些辣椒,但洪姑没回应,估计是送孩子睡觉去了,于是他只得自己去厨房取辣椒瓶。等他回来后,也为十良碗里添了不少料,两个人就呼呼呼吃完热汤面,德升直咂巴着嘴说浑身都热了。他把碗放下来,很认真的问她,你都准备好了吗?

    十良微笑着,不说话。

    德升觉得她表情有些古怪,他想问她为什么这样笑,但又觉得头怎么晕乎乎的,他小声说,不应该啊,就喝了这点酒。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脑袋也越来越低沉,最后挣扎着看眼十良,就趴在桌子上了,昏过去了。

    十良微微叹口气,手心里攥着的药袋子都快被她捏碎了。

    这时就见洪姑匆忙赶过来,手里捧着个木匣子,她一看见他们,立时长吁一口气,说:谢天谢地,你们都没走。十良有些奇怪,德升能猜到她的动机不奇怪,怎么连洪姑都好像什么也知道似的。洪姑看清眼前的局势,也看明白十良眼里的好奇,她打开那木匣子,里面是一只精巧的手枪,就听她苦笑道,我对丈夫的了解,不会比他对你的了解更少,本来我想说与其他去,不如我替他。

    这话,半嗔半怨,苦味更重。

    十良明白,她今天的计划,他全猜到了,而后他的计划,洪姑也全盘猜到。这个女人,为她从别人那里抢来的男人,一辈子惴惴不安,她为了丈夫的安危宁可不要自己的命。十良忽然对她滋生出些怜悯,她说没事儿,我给他下了药,一时半会儿他醒不了,不管我要去做什么,都不会连累你们,你来一起喝几口酒吧。

    洪姑一喜,继而察觉出对方眼中那股怜惜劲儿,她有些不带劲,悻悻地说,算了,我把他抬走,这枪给你护身。

    这话说得有几分悲凉,洪姑也受到了感染,她痛快道,行,咱们一道喝几杯。她们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过,没这样心平气和的一起吃过饭,之前洪姑暗地里和十良较了多年的劲儿,临到今天才知道对方无非是个假想敌,她白使了那么多心眼子。而今天十良的心事重重,令她说话的神情里更有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即使是在江湖混迹多年的洪姑,也被这种决绝所震撼,她不知道该和眼前这个女人说些什么。

    十良却很坦然,她不紧不慢的,问了他们家三个孩子的事儿,还说起德升小时候的种种顽劣行为,把洪姑逗得直笑,气氛终于变得较为缓和,洪姑这才说,十良,将来不管世道怎么变,我们家始终也是你的家,只要有事儿,你尽管开口。

    十良欣然一笑,点头道,好!

    眼见得时辰已至三更,十良估摸着时间到了,她起身整下身上的衣服,说,不早了,赶紧把德升扶回去,叫他睡个好觉,我要去办正事儿了。洪姑有些紧张,她怯怯的起身,似乎想拦住十良叫她三思,但对方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她明白无论怎么说都是螳臂当车,便只好亲自送她到大门口,望着十良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洪姑的心砰砰直跳,祈祷着上苍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第二天早晨,全北平报纸的头版,清一色的全是同一条新闻:

    血贱豪门,国民党要员徐怀璋之父被割头暗杀!

    十良本来和宝玥约好了一周后离开北平。她们每次分别都近乎十年,每一次都令宝玥心怀愧疚,好像是她抛却故人,才使十良因此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次离去,她都是那样的不由自主,女儿和妻子的身份限制着她,不能由着性子带上想帮助的的人。然而这次不一样,她虽然是顾东篱的妻子,利金银行董事的身份赋予她更多的权利,那就是,只要对方肯,她想带上谁就带上。她本来还准备好了一大通言辞,用来说服十良母女同去国外,那么个天高地远的地方,她自己都没去过,要说服恋旧的十良,想来是件艰难的事。

    没想到十良很快就同意了,只说自己要最后出发。至于原因,十良只是淡淡的说,金师傅和巧惠的忌日要到了。

    宝玥不敢多问,仿佛一起移民到国外,是个美丽的肥皂泡,多问就会打破似的。

    然而这个幻境一样的希望,终归还是打破了。宝玥看到徐怀璋父亲被杀的新闻标题,立刻打了个激灵,复仇的快意犹如闪电从身上劈过,随后,她在电光火石之间,立时就领悟这必然是十良的手笔。她热泪盈眶,是感激,她焦灼不安,是担心,她惊惧悲观,是疑心命运的不怀好意,难道要再用一次漫长的离别,好让她们永远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