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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一刀两断

    再说石屏梅这边,生活着实不易。她和单科伟做十余年的夫妻,女儿业已10岁,不过大多数时间女儿都在上海与她同住,很少有在父亲那里承欢膝下的辰光,最近一次孩子与单科伟聚会,也是去年她出狱后回夫家祖籍拜会太老夫人的时候。按照单科伟的意思呢,她大可不必在外抛头露面,只需陪在他身边即可。但石屏梅深知生活不易,尤其像她这种既无娘家支持、也无正式名份的,承蒙别人叫一句“二夫人”,并不能为她带来多少安全感。何况她在社交界凭一己之力,能够在关键时刻为单科伟呼风唤雨,还是颇觉欣慰。

    哪知此番副总统的竞选,却生生断送了她与丈夫数年来的情份,这断断是她想象不到!

    副总统选举的第一轮,单科伟就落在了李宗仁之后,本来要到4月下旬国民大会上正式投票才会尘埃落定,石屏梅还想乘机抓紧时间帮丈夫凝聚人气,哪知没过几天,南京一份颇有盛名的报纸用头版头条刊登一篇报道,大致内容是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的中央信托局在上海没收了石屏梅的一批德国进口货作为敌伪财产处理。但事后却被单科伟致函相关人士要求发还。这事儿本来早就被人遗忘,哪知为确保李宗仁顺利当选,桂系特意大张声势的旧事重提,将此事写成文章,刊登在报纸上用来诋毁单氏。

    单科伟的幕僚一见政敌拿陈年旧事大肆诋毁,都撺掇他尽快撇清这件事,以免被拖下水。石屏梅远在上海,起初还以为丈夫会未她公开辩解,哪知等来的却是对方公开否认写过此信并极力撇清夫妻关系的言论。报纸上的那些文章,字字如刀剑刺入眼中,令人心痛不已。她明白单科伟此举乃是为他的颜面与政治前途,倘若之前他能提早告之或者好言安慰,石屏梅未尝不愿做此牺牲。可单科伟此举毫无先兆,事后也并无一句解释,好像她是一张废纸,轻轻一团就丢进废纸篓。

    这种感觉令她深感不安和愤怒,鉴于选举还未结束,石屏梅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以免影响最后的结果。一直到4月底选举结果水落石出,单科伟落选,她才决定亲自赶赴南京。但之前的忿怒此刻已尽专为同情,她想嫌隙这种东西一旦生出来就抹不掉了,她应该尽早去弥补这些裂痕,之前丈夫或许是太想赢得此战,才不得不出次下策,如今他遭遇滑铁卢,肯定是万念俱灰,也更需要她的安慰。

    终于在5月初的时候,石屏梅来到单科伟的官邸,她本来想照以往的情景,只要和丈夫的秘书打个招呼即可,哪知这次接待她的完全是位陌生面孔,而且官威很足。他先是把石屏梅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番,又打什么官腔说院长现在不在南京,要她改日再来。

    石屏梅早就看见丈夫的轿车停在院中,此刻一听对方拿这种话来敷衍自己,立刻觉得怒从中来,她用同样不客气的眼光冷冷扫眼对方,慢吞吞道:“我不认识你,叫胡秘书出来说话!”那人还想争辩,石屏梅把手朝桌轻击一下,笑说:“小朋友说话不要这么张狂,单先生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你非说他出门公干,请问你的上司是谁?如果他不会教育你,今天就由我来替他执行了。”这里几乎就是她的家啊,怎么会遇到如此坐与不坐、茶与不茶的场景,石屏梅非常生气。那人见她气势逼人,口中嗫嚅几句,这才回去搬救兵。不一会就见胡秘书笑容可掬的出来,一边走一边笑说:“二夫人,好久不见啊!”

    石屏梅本来想发怒问为什么会有个毛头小子在这里做挡路门神,因见胡秘书开口仍是“二夫人”,心里顿时平和不少。她想胡秘书是单科伟的心腹,对丈夫的心思一清二楚,他既然还像过去那样唤她,可见她目前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

    想清楚这一点,石屏梅也笑了起来,道:“胡秘书你也在啊,我来找单先生,他还好吗?”胡秘书先打发走旁人,这才靠近石屏梅,用为难的语气说:“单先生不好,难受着呢,这些天谁都不见,就一个人呆着。”他的谦恭中透露出狡黠,也在不断地察言观色。

    石屏梅知道他为了选举失利的事儿难受,她叹口气才说:“也够难为他了,今天我是专程来南京看单先生,麻烦胡秘书通报一声。”胡秘书笑道:“恐怕现在不行哦。”他见石屏梅脸色不好,连忙道:“您也知道,此次选举失利,单先生多少有些责备您的意思,这个节骨眼您去见他,他在气头上,难免会有争执。”石屏梅心里一凉,勉强笑道:“为什么要怪我呢?他那些幕僚自知无用帮不上忙,就把脏水全泼到我一个女人身上吗?这也太卑劣了。”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提高,心如万马奔腾般,眼眶中禁不住涌出泪水。胡秘书见她这样,也有些慌了,他的双眼不由朝接待室窗户对过的小楼上去看。石屏梅知道,丈夫的办公室就在对过这幢小楼上,他过去经常利用这个有利地形来观察楼下的情景,从胡秘书的举止上她猜单科伟肯定在家,说不定正在那里窥视这里,她的窘态他一清二楚。果然,就在她抬眼去观察对面时,那屋子里的窗帘迅速放下,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离开了窗台。

    这肯定是单科伟!

    石屏梅愤愤的想,他在办公室不肯见她,却叫秘书来挡驾,这是她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丈夫吗?这还是当初信言誓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单科伟吗?

    最初的愤怒,此刻化为极度的失望。石屏梅不喜欢与人争执,可事情来了她绝不会怕事,她觉得今天就这样悻悻离去的话,尊严毫无,她一定要讨个说法,倘若不能,哪怕与单氏一刀两断也毫不足惜。

    想到这里,她把腰一挺,对胡秘书笑道:“单先生就在楼上吧,烦请通报一声,如果今天他不见我,那么这一辈我也不要再见他了。”与其说她这句话讲得心平气和,倒不如用万念俱灰来形容更准确。

    胡秘书大概是被吓住了,就见他点点头,转身一路小跑离去,不一会就皱着眉头回来。瞧他那副为难的样子,不等他开口,石屏梅就猜到了结果——这里真的再无她的立足之处,不管是单科伟真动怒也好,一时的任性也罢,她都没有再继续陪他的心思。

    就见她把手一挥,起身强笑道:“好了,就这样吧。”胡秘书忙道:“二夫人,您大可不必这样一走了之,其实单先生也是在气中,您又何必不依不饶呢?缓几天您再来,事情可能就不一样。”

    石屏梅摇摇头,已无力再辩解什么。只是这时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胡秘书见状连忙叫人递上雨伞给她,想留她多避一会儿雨,石屏梅也不肯。但是这场雨真是倾盆而下,即使用伞都没用,石屏梅干脆任之浇灭在脸上,于是那雨水变为水柱,从头发直朝脚面上倾流,浇得人浑身战栗,心里的冰冷却丝毫不亚于身上。她想尽快离开这座城市,早些回到女儿身边,不管将来继续留在上海,还是远飞到国外,她都不要再和单科伟有任何的瓜葛,这段缘算是彻底的完结了,接下来的路,完全要靠她自己了。

    民国三十六年秋天的北平,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城中充满惶惶的气氛,犹疑在每个人脸上都烙下不安的印子,最受关注的就是关乎民生问题的米行、粮店、银行,因为金圆券一日比一日不值钱,能不能够吃得上饭才是大事儿,至于那些消遣娱乐的地儿,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十良供职的戏园子也不例外,以前晚上能卖五场甚至更多的戏,现在骤然剪到了三场,就这样还坐不满人,稀稀拉拉的观众,尽是些老戏迷,他们勒紧裤腰带省下来钱,才有能力前来捧场。于是正儿八经的角儿们尚且日子艰难,更不必说跑龙套的了。十良除在这里做工,还靠平日帮人做做针线,才和女儿勉强度日,生活的辛苦自不必说。宝玥本来想叫丫丫和舟舟一起上学读书,奈何十良知道那所学校收费昂贵,绝然不肯接受这份馈赠。于是宝玥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附近为丫丫联系了一所平民小学,学费相对低廉许多,她说苦什么不能苦孩子,苦什么不能不读书,你要是连这份情都不收下来,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十良见状便欣然允诺,她时不时在家做些小菜或者极精致的针线,都会叫丫丫送到宝玥那里,她那种大方、沉静的举止,俨然就是十良小时候的样子,宝玥看着很喜欢,就留她吃饭,起初她也总是不肯,后来十良说她,逯阿姨留你,你就吃好了,丫丫这才点头。舟舟和她玩熟了,有时还会携手一起去戏园子看热闹,十良知道后告诉女儿,说那里鱼龙混杂,舟舟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自己野惯了,可别总带着她去那里玩儿。

    这天十良早早收工,又在戏园子边上的点心铺买了两个包子,准备带回去给女儿当点心。她站在点心铺门口时,就察觉到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在盯着自己,她知道如今粮食金贵,街面上常有难民抢劫吃食的事儿,于是她便把装包子的纸袋子使劲朝怀里摁几下,这才小心翼翼的迈开大步朝家走去。

    哪知她都走出了半条街,却发现那汉子仍然不紧不慢的在身后尾随,十良有些着恼,她蓦然转回身去,狠狠地看一眼那人,原以为对方会有所顾忌或者稍微掩饰下,结果这汉子不躲不闪,双脚虽在原处不动,脸上的神情分明很期盼,好似特意等她这一眼似的。十良这才定睛朝他脸上细看,这一看则使她大惊失色,骇得几乎讲不出话来,半晌才伸出手捂住嘴巴,随即才轻声试探道:“是荣奎吗?你还活着啊!”

    那汉子眼中顿时涌出泪花,口中嘟哝几句,才裂开嘴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丫丫见母亲领了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来家,很是吃惊,尤其是这两个人还又哭又笑,更令她感到诧异,因为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母亲从来都是沉静安宁的,任何激烈的情绪都和她沾不上边儿。丫丫在边上审视着这个男人,揣测着他与自己各种有可能的联系,一时间猜疑无数。直到十良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指着那个男人对她说快叫大舅,她才偷偷地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暗自松懈的动作,也许潜意识里她很排斥这个人,还以为他是自己的父亲——舟舟有一个银行家的生父,还有一个政治家的继父,而自己的母亲虽然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但以前也是技惊四座的伶界大家,她不希望有一个过于普通的父亲,尽管十良从来不提她生父究竟是谁,逯阿姨有时和母亲在那里窃窃私语,一旦看到丫丫过来,就会立刻转换话题,她们或许以为丫丫什么都没留意,但实际上却是,她一直在关注。

    既然是大舅,那么她便用一种全新的、不那么苛刻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人,只见他穿着破棉袄,脸上皱纹很多,褶子里面尽是泥土,头发脏成一缕缕,整个油兮兮的。听说他以前也是个角儿,现在看来整个人还有唱戏打下来的功底,因为他人还没有跨,肩膀和腰板都是直的。十良刚问了了一句“你功夫都丢了吧?”,荣奎就腾地一下把一条腿抬过头顶,以示自己筋骨还没松。他说自己当年被日本人带到了东北做苦力,总算熬下来留了条命。抗战胜利后他回过北平一次,怎么也找不到十良母女,这才又悻悻然去了东北。要不是为了东北打仗,他也不大可能再一次重返故地。他说由乡下去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到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上来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哎,全是扶老携幼的朝月台上挤,铺盖箱笼遍地,哭喊声、叫嚷声,像一只沸腾的火锅。

    十良迟疑道,东北打得真那么厉害吗?荣奎苦笑道,血流成河啊!十良问,你说共产党好会打到北平吗?荣奎说,我也不知道,可咱们都是穷人,也没什么家当,大不了再逃难去呗,只是苦了孩子。十良笑笑,道,我不走!我死活不离开北平,日本人在这里时我都过来了,我不信共产党来了,我就活不下去。

    灭口

    荣奎这时已经知道巧惠的过世,他见这个不大的小院子被十良拾掇的整洁有序,况且对方也梳着个小媳妇的发髻,便奇道:“你丈夫呢?”十良摇摇头,继而才笑道,我哪里来的丈夫,我自己就是个大丈夫?她见荣奎似乎还有话要问,便又道,千言万语都说不尽,也不必说了,我先给你做碗炒饼,然后你去澡堂子好好泡泡,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荣奎知道过去的事儿她不想多提,便道,现在我们能团聚,已经谢天谢地。

    这天晚上十良把一间屋空出来给荣奎,丫丫则搬过来和自己住,她发现这孩子晚上睡得很不安稳,似乎很小就懂得了忧愁,总是在不停的翻身,她很想问,在想什么呢,孩子?

    丫丫和舟舟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多,按理说丫丫比舟舟还小,却像她姐姐似的,高大、勤劳、懂事,有时丫丫也会带她来自己家,把她和胡同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推荐给她玩儿,比如玩泥饽饽。一般出门在外的话,宝玥还会派一个保姆跟着,毕竟是女孩子不大放心。有时知道她们去戏园子找十良,宝玥也说过她们几回,回头便嘱咐说保姆跟紧一点儿,别把两个闺女给丢了。

    这天晚上,两个孩子吃晚饭又一道出去了,等到宝玥审完了账本,一看时钟已经近十点了,她想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会来,难不成都去十良那里吃夜宵了吗?可要是这样的话,保姆应该朝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她有些不快,便叫倩云过去瞅瞅,不一会就见她踮着脚急吼吼的跑了回来,小声道,也不在呢!十良说今天在后台就没见她们姐儿两个,还以为都在咱们家玩呢!宝玥顿时只觉得自己脑袋轰然作响,她想两个孩子都挺机灵的,也都认路,还跟着个保姆在,怎么会一起不见了呢?肯定是出事了,听说最近有不少人牙子四处活动趁乱拐卖人口,专门贩小女孩子。哎呀,她想这些天眼皮子直跳,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对,可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北平会不会打仗,哪里能想到孩子会出事儿呢?

    当务之急是赶紧报警,并把十良和荣奎接过来一起商量对策,于是两个做母亲的都一宿未睡,对彼此怀着深深的歉意,互相安慰对方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同时宝玥也不忘电话给在上海的顾东篱,请他想办法朝北平警局施压,好叫他们尽快寻人。她叫佣人腾出两间空房安置十良和荣奎,一旦等到警察局的消息,也好在第一时间内通知他们。

    十良和荣奎根本睡不著,宝玥也是,几个人枯坐在灯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全是沉甸甸的焦急。倩云在边上陪坐着,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宝玥忽然“哎呀”一声,说她明白这几天为什么总觉得不安了,她想起来前天在戏园子看戏时,瞧到了徐怀璋的父亲,那个老东西!

    十良不动声色,半晌才道,那人还活着呢?

    这时就听见屋外电话铃大作,尖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刺耳,所有的人听见后都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身体一哆嗦。倩云立即跑过去接电话,确认是警察局的通知,这才将话筒递给了宝玥。十良则紧跟其后,双手紧扣在一起,紧张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十良听不清楚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只好观察着宝玥的表情,发现她先是一喜,继而又是紧锁眉关,于是她原先含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长长吁出来。

    宝玥把电话放下来,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捂着脸,像是不肯令对方看到自己灰败的表情,精疲力竭道,待会丫丫就回来了。

    原来孩子们果然是被拐走了,而警察局这次效率也高,估计是走了黑道或者说旁门左道,但也仅仅是把丫丫解救回来,据说当时拐子已经开始转移了,匆忙中落下丫丫,警察局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领了回来。可当时还吃不准她是不是顾东篱的继女,等到问清楚后才明白她身份。据说当初两个孩子都被蒙着眼,进了一个好大的院子,关押她们的那间房黑咕隆咚的,里面还有还多的女孩儿。据说这货人并非一般的人贩子,乃是一个很有背景的秘密组织,他们趁着眼下战乱的节骨眼儿,专门把拐来幼女,再把她们按照容貌分类,有卖到低等妓院的,也有卖个外乡人做童养媳或者小老婆的。警察局近来接到不少类似的案件,可他们连将来自己能不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都没个定数,哪有功夫管呢,今天能火速解救出丫丫,还是迫于上面的压力,没想到阴差阳错,只是带回来一个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后,屋子里顿时像死了似的平静,十良甚至没有觉得喜悦,因为宝玥那种绝望的心情她感同身受。她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任何的话来安慰对方,这个时候任何的慰藉都是毫无意义的,关键是要解决问题,而她们仅仅坐在这里等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时就听见荣奎小心翼翼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大家没想到荣奎会开口,便都竖着耳朵听他作何解释。荣奎的意思是,和他一起逃难来的有几个东北人,亲友里据说有做这行买卖的,即使和拐卖舟舟的人不是一伙儿,肯定也是有所耳闻的。见他这样说,宝玥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苍白的脸颊因为过于激动,涌现出了潮红。十良问荣奎道,你见过舟舟吗,还记得她的样子吧,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去?荣奎摇头道,你不要去,他们除了同乡,很少和外人交道,我好歹能说一口关外的话,你却不行!放心,舟舟我见过几次,她的长相,我心里都有数!

    没想到这就是荣奎留给大家的最后一句话了,这也是十良对荣奎生前的最后印象。窝囊了一辈子、倒霉一辈子的荣奎,没有死到日本人手里,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等到十良再次见到师兄,他已经断了气,浑身血迹的躺在一块破旧不堪的门板上,胸口上碗口大小的伤疤,鲜血已凝结成块,那是一种暗沉的颜色,十良一点不陌生,几年前日本人还在的时候,她见过不少比这个更残酷血腥的场面,但从来没想到她的亲人,巧惠和荣奎,都会以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等待着她来收尸。

    这令她感到极度的悲恸与愤怒!她甚至没有抹眼泪,而是异常冷静的向警察询问究竟,那个小警察估计从没见过一个女人会在亲眷的尸体面前如此镇定淡然,本来他都准备好接受对方嚎啕大哭到死去活来的打算了,哪知对方只是一味问他荣奎是怎么陨命的。

    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荣奎朝人家套话打听消息,结果被黑道上的人发现其乃是有目的而来的,结果就惨遭了毒手,至于这案子能不能破,警察局也吃不准。十良想了片刻,才道,我师兄不是毛头小伙子,还算有些阅历,现在脾气收敛不少,为人也很谨慎,何况此番他深入虎穴,之前逯小姐也交代过犯不着和他们翻脸,他们若是要钱,家里都有。所以我师兄不大可能和他们发生什么争执;何况拐卖人口,罪过比杀人要严重,他们也犯不着啊!宝玥在边上听着她分析,立即接口道:“除非是刻意要灭口,荣奎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人,瞧见了什么事儿。”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十良说。

    奈何此刻的警局,几乎是半瘫痪状态,别说荣奎这件案子破不了,连舟舟的下落他们也一筹莫展,哪怕顾东篱亲自打电话督促,即使警察局长还亲自来拜会宝玥,嘴里只是说“是是是,好好好”,可案子并不见半分进展,她对于这个政府真是失望得很。

    十良不像宝玥那样把希望都寄托在警局上,她决定亲自来彻查一下这件事,荣奎那几个东北朋友她见过,只要托德升帮忙,肯定能查出来他们这些人经常出现的地方。于是她找到德升,说明了来意,他答应的很痛快,而且决定一旦有了眉头,要带着她一起赶过去调查。果然,通过五龙帮的一些兄弟,德升很快就摸清楚了他们的老巢在那里,等到十良女扮男装,准备亲赴那里摸索时,德升将一枚尖刀塞到靴子里,也要和她一道去。

    洪姑担心丈夫的安危,刚想上去劝他一句,就被德升一把推开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毕竟死了一个大活人,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德升凭借着一张利口,和那帮人打得火热,他只放话说想要买个童养媳,那人说德哥我这里有个很好的,但是人家也是个北平的女娃,我们主家怕她转脸就摸到自家门口了,只好想法子将她卖到外省。德升笑道,你们主家胆子真大,北平本土的也敢拐,我可不敢要,回头人家爹妈闹上来怎么办!要是关外的吧,路那么远,人也就安安生生就在北平跟着我家过日子里。那人笑道,算了,你那个老婆太凶,谁敢去你家做儿媳妇啊?

    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德升装作好奇的样子,问女孩货色如何啊。一说起这个问题,那人就来了劲儿,立刻笑道,很不错的孩子,听说最初来了两个,兄弟们还故意放走一个好叫警察交差,没料到放错了人,竟把大有来历的那个给扣下了。主家见那孩子长得确实不错,干脆就将错就错。

    德升说你们主家胆子真大!那人说,那是,他可是有来历的,以前据说也做过正经生意,可现在是乱世,何况他甭管黑道还是白道都有很大的背景,因此行事儿也愈发的无所顾忌。老头子最喜欢幼女,听说那孩子已经被他老人家受用了。说到这里,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那种暧昧龌龊的笑容,德升也只好赶着打哈哈。他瞥眼间,看到十良脸色惨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直打哆嗦,连忙伸手摁住她的手背,好叫她不要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