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正常之事

    呛人的焦糊味与浓密的烟气缭绕在火炮室的下层。

    银色的体液带着蒸腾的气息，如雨点般溅落在每个角落。

    周伸手在自己沾染了些许银白的脸上抹了一把，顺手就将用完的火箭筒随意地抛弃在了脚边。

    房屋的中心，是那仅仅缺失了小半的艾里安的躯体。但那位于身体中心的八只微小的复眼，却还在不停抽动。六只从背后伸出的剃刀，护在怪物那大概是要害的腹部。其中的两只，已经折断，无力地耷拉着。

    黑发的法师举起了沉重的机枪。他很清楚，那只怪物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那些血液，几乎都来自与附近被卷入爆炸的伴生级喽啰。

    足有半英寸粗的弹头撞在怪物的外壳上，但并没有击穿。受伤的异形似是呜咽地叫了一声，随即将露出来的上半身又收回了洞穴之中。

    并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代表着那可恶的怪物依旧存活的事实。

    没给周继续追击的机会，源源不断的艾里安，就将掷弹兵的去路全部堵死。

    士兵撇了撇嘴，转身一跃，向着炮室的上层退去。临到退去，还不忘将身上最后两颗手雷扔进虫堆。

    数层的钢铁隔门迅速降下，将挥舞着镰刀的伴生级们统统挡在了外面。在一连串的爆炸之后，下层的炮室里不再存有任何会动的活物。

    可惜，虫潮仍旧从地洞里涌出，然后疯狂地撞击着阻挡它们的门扉。

    “丫的，那到底是什么鬼？”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无从发泄，周狠狠地踢向了脚边散落的要塞炮的弹壳。足有艾丽腰身粗细的铜制空壳，被法师的巨力踹得高高飞起。

    “看不出来么？那是新品种的艾里安。”令人意外的，回答者是那一身肥膘的中将。感到向自己投来的，两道不甚友好的视线，克里斯将官脸上仍旧保持着，那像是疯了的笑容。

    “意外么？我们的敌人学会打洞啦。”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中将继续着他的自语。

    艾丽静静地坐在嘉洛尔身旁的地板上。少女捂着受伤的左臂，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似乎对刚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只是普通的又被袭击了一次而已，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已经两天没有睡眠的大脑，已不允许少女思考更多。

    少女要做的事情，一直都十分简单。

    瞄准目标，射击。瞄准目标，再射击。仅此而已。

    若只论炮击，那艾丽有自信不输给同期的任何训练兵。作为一个士兵，同时拥有“魔力的素质”，与“战斗的素质”，无疑是一件让人庆幸的事。

    时长时短的滴答声，在无线电中响起。电文并没有经过任何加密，只是最简单的明码通讯，让每个头脑清醒的通讯兵都能轻松解读。

    “准尉成功了啊。”这样小声嘟囔着，艾丽在嘉洛尔疑惑的注视下站起了身子。

    接下来要做的事，大概也十分简单。只是等待，再等待，直到那停留在“有可能”这种等级的救援部队的到来。

    三个男人，似乎还在为新种类的艾里安而争论不休。虫子们冲击着隔离门的声音，形成了并不怎么动听的背景音乐，让这一切都恍如荒诞的戏剧。

    一些艾丽听都听不懂的词句，接二连三地从中将的肥嘴里蹦了出来。不过，怎么听怎么像是纯粹的胡言乱语罢了。

    就词汇量来说，那只肥猪，确实无愧于肩膀上的两颗红皇冠。

    就周所言，那只怪物并没有死。那么问题是:它什么时候会再来呢？

    不安与恐惧在空气中蔓延。但这一切，似乎都与黑发的少女没有太大关联。

    艾丽仔细地思考了一下，发现他们的恐惧，并没什么出乎所料之处。

    毕竟这里，是一个与牢笼无异的死区。到处都可能藏着敌人，闭上眼睛，便能想象出伴生级锋利的镰刀，在刺穿自己身体的瞬间，发出高昂澄澈的颤音；能预想到藏在黑暗中的喷射级，奏响着低沉的，仿佛能与腹腔共鸣的乐音，再抛出气团，将自己的全身扯碎。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兄弟，在下一秒就化作温暖的肉块。这种感受，他们肯定有更深刻的认识吧。相对于只是新兵的自己来说……

    艾丽只是出神地望着要塞炮所指向的天际。连天雨后的天空，总是那么湛蓝而无垢。

    炮室的上层，是半密封的结构。冬日的寒风，刮蹭着少女幼嫩的脸颊，给她带来些许熟悉的安心感。

    少女故乡的冬，也是这么凛冽。而淡蓝色的天幕，也别样美丽。没有无垢的蓝，是魔力的基色，也是少女最爱的色彩。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平静下来。就算是那正在向这边飞来的怪物，也无法改变。

    金色的瞳孔凝视着那已有鞋底般大小的怪物，艾丽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点了点脑袋。

    “嘿咻。”少女将自己的身体沉进炮台边上的皮椅里。隔着手套的右手，抓住方向盘一样的转轮，开始轻轻旋转。

    “定标约2500米，高度约50米。横轴正对，纵轴修正-15度。”

    轮盘并不轻巧。艾丽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让液压的支撑杆开始活动。和廊柱差不多粗细的钨钢炮管缓缓放下，与炮室的地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夹角。

    “吉尔曼上士，你在干什么？”周快步走了过去，抓住艾丽细软的胳膊，将其抬到了半空。坚硬的手甲配合着法师的力道，让少女眉头微皱。

    “我们不准备迎击么，上等兵阁下？”艾丽反问道。

    “迎击？迎击什么？”黑发的士兵被问得一愣，转身向两位长官投去询问的眼神。

    “当然是那个了。”娇小的少女强行抬起基本无法动作的左臂，在他人膛目结舌的瞪视下，遥遥地指向天空。

    没错，根本没什么值得犹豫的。

    目标进入射程，炮门可以使用。

    环境无风，在这个距离下，就连观瞄小队的支援都不再需要。

    那么，作为一名“魔女”，要做的事情就十分明显了吧。

    “上等兵，能帮我把这炮门的保险打开么？”以平缓的语气，少女将目光撇向了一旁的保险栓。那厚实的造型，一看就不是她自己所能扳动的。

    “是…是的。”靠着铠甲与魔力的力量，周轻松地将保险打开。现在，只需一拉炮绳，那比少女还重的弹丸，就会笔直地冲向目标。

    “现在，中将阁下，还有中尉阁下……”艾丽双眼微眯，“请下令吧。说点‘开火’之类的就好。敌人在那，而武器在这。不管哪一样，都触手可及啊…”

    德尔中尉咕嘟地咽了下口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细小的水珠顺着他方正的下巴滑落，在地上溅起肉眼无从看见的水花。

    “你疯了……”在这种生死关头，却仍在考虑杀敌。不论怎么想，都算不上正常人的思维。

    “不，我很正常，长官。”少女的音调，依旧如无风的湖面般平静无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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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who dares wins（勇者必胜）

    “你疯了。”中将向后退了半步。

    “不，长官，我很正常。”黑发的少女将右手从掷弹兵的束缚下抽回，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义务再去冒险了。并且，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玩意该怎么开火。”情报官在惊讶过后，也恢复了他那冰冷的常态。一高一矮，两张无表情的人脸对到了一起。

    “踏板是炮绳，瞄准靠转盘，一度一圈。装填是自动的，无需操心。”艾丽眨了眨那金色的双眼，“和普通的炮门没什么差别，除了它更大更重。”

    “那瞄准呢？”中尉的眼中，开始浮现出些许光彩。并非是眼镜的反光，而是瞳仁本身，有了些许可以被称为“希望”的东西。

    大概这么说也不恰当。或许是复仇欲，或许是利欲心，并没有什么读心能力的少女根本无从得知，但她口中的话语，却没有停下:“用直瞄就好，但我需要至少一次修正射击……”

    黑发少女的发言，被无声的动作打断了。艾丽清澈的眼中，倒映着手枪亮银色的枪口。

    那是精工铸造的马格南点357口径的左轮。表面镀银，镶着鎏金的花纹。来自不列颠皇家铸造厂的纹样，被精致地镌刻在了实木握把的两侧。

    “whodareswins。（勇者必胜）”这行小小的铭文，嵌在那并不是很长的枪管侧面。

    准心，照门，滑轮，无一不是手工锻造的佳品。每一寸的表面，都如镜子般闪亮。用来作为高官们装饰自己的手玩，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精美的艺术品，只配备了贫弱的弹药。不，考虑到就连弹壳和弹头都是镀金制品这点来看，估计连配弹都仅是装饰吧。设计出它的技师，大概从来没想过，这玩意会有被使用的一天。

    虽然从各种意义上都很遗憾，但现在它的目标，并不是敌人。

    “别开玩笑了，你这混蛋！”中校肥硕的食指，搭在手枪的扳机护圈上抖个不停。手臂仅仅是普通地平举，就射击姿势来说简直就是外行人的典范。以这种架势举枪，他的胳膊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酸痛不已吧。

    “开炮，然后呢？你想引得那些苍蝇来把我们生吞活剥么！”中将所指为何，艾丽当然清楚。

    那些随从一样跟随在那怪物身侧的飞翅级，应该会在自己暴露行踪的那一瞬间，就雀跃着扑过来吧。而一旦被近身，那众人现在所处的半敞炮台，甚至不能提供一个像样的对空掩体。

    “在那之前，我会把它射下来的。”艾丽打了个激灵，但被几乎称得上洗脑程度的训练所灌输的坚定意志，在少女动摇之前便让她心中的不安魂飞魄散。

    被高官用配枪指着，这并非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当然，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去期待能有这种遭遇就是了。

    举枪的人是中将，是那种可以无需经过军法审判，就能直接在你脑袋上开个洞的大官。

    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不论是谁都免不了心生动摇。

    “射下来？你这婊子，想死就别拉上我！”中将举着枪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冰凉的枪口，抵上了少女同样冰凉的额头。

    中尉已经将手伸向了腰间的枪袋。但他发现，就算自己拔枪了，也不会对现在的情况起到任何帮助。无非是打死一个，或者打死另一个的区别罢了。

    “中将阁下，请放下枪。”少女纤细的右手，握上了挂在脖子上的，冲锋枪的握把。手腕一转，比左轮手枪长了十多倍的枪管，就贴紧了将官，那被肥肉撑得紧绷的军礼服腹部。

    周举着重机枪，枪口在两人间来回摇晃，不知该指向哪位。或者说，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下，就算只瞄准一人，也无法保证不会误伤另外一个。

    “擦的，我量你敢。我现在命令你，上士，不要去管那群杂种！”

    “不，该发布命令的，并不是你，阁下。”来自背后的声音，让正骂得起劲的中将半张着嘴巴，愣在了原地。在他的身后，与那镀银的左轮同属一款的枪械，斜向上地抵住了中将的后脑。

    艾丽的目光越过自己身前的，那猪一样的囊肿肉块，捕捉到了那如阳光般雀跃的橙色发丝。那独特的发色，少女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加熟悉。

    “依照战时管理条例，现在的最高指挥，是艾丽·吉尔曼上士。非战斗军衔者，应无条件执行命令。”嘉洛尔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脸上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现在，克里斯情报中将，我以抗命，扰乱军心，及散布怯战言论的理由，将你逮捕。”

    橙发的少女，虽然比艾丽高了大半个头，但依旧不到将官的肩膀。嘉洛尔双手托着经过亚光处理的左轮，手腕随着呼吸的律动上下起伏。

    那毫无华丽可言的铁块，与嘉洛尔可爱的容貌简直不搭配到了极点。假如中将手中的左轮，能称得上“华美的艺术品”的话，那少女手中的，就连是否能够得上“街边的垃圾”这点，都有待商榷。

    但无论如何，两者的威力并无太大差异。只要扣下扳机，流线型的弹头就会冲出去将脑壳洞穿。

    可惜，有着崇高地位的中将，似乎并没将少女的威胁放在眼里。说到底，以澄澈的少女音说出的话语，任谁都不会觉得有太多的威慑力。

    “逮捕我？笑话，我可是……”中将脸上的笑容，随着保险被打开的声音而冻僵。就好像在一盘丰盛的烤全羊里，一口咬到了肠子里的粪便，他脸上的肥肉，开始富有戏剧性地抽动。

    “放下枪，克里斯中将。不然的话，下官现在就枪决您。”弯曲的击锤，随着扳机保险被拉到枪身的后方。不到20克的阻铁，承受着来自击发簧的全部重压。

    ‘她真的会开枪。’嘉洛尔全身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散布着这样的信息。

    手指从护圈上开始向扳机移动；原本平缓的呼吸，开始一下下加速；前后叉开的双腿微曲，似是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后座冲击。

    “娘的，你有种！”克里斯中将爆发出全身的勇气，向身后转去。他甚至不再理睬依然指着自己腰际的冲锋枪口，只管让愤怒淹没自己的理智。

    此时的中将，大概和那些英勇赴死的战士一样勇敢吧。只是可惜，这份勇猛，却并非向着艾里安而去。

    砰！

    在爆豆一样的噪音中，手枪弹的底火，随着士兵的理智，一同化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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