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燃第一次到那个号称比得上尤金·阿杰的街头摄影师家里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被拐卖了。

    从市区开到这里花了她三个多小时，还是在河京最不堵车的下午时间。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真的不相信河京还有这样的地方，红砖起好的围墙，连个六岁的小孩都拦不住，锈迹布满的铁门让她觉得她稍微用力推一下就会砸到她身上来，整个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根绳子上挂着两件洗的拉长的T恤，一条发白的运动裤还有一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摩托车。

    压着心里最后一丝耐性，宁燃敲了一下门，语气端正：“有人在吗？”

    不需要她仔细看，这个家里空空荡荡，没有电视，没有厨房用品，就好像一个刚清理好的出租房。

    她试着打了那个从猎头那里要来的电话，即使之前的那几个都没有回音，电话刚接通，她就听见里面那间房传来的老派的铃声，她猜是10年左右的国产机专用的。

    推开那扇掩着的门，赫然看见一个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如果不是那点呼吸声，宁燃都会觉得自己看见了个尸体。

    “明明没什么事却不接电话，真是好大的架子。”她在心里暗骂。

    想着自己快要到时间的稿子，她才没有直接吼出声：“万先生，你好，我有笔生意来找你谈。”

    眼前的人没有睁眼，直接回了句：“我这个月钱够了，不接单子，下次再来吧。”

    那语气半点没有刚起床的慵懒，感情刚刚只是在装睡，宁燃心里越来越气：“您还没听我能给你多少酬金别急着拒绝啊，说不定做了我这一单下个月就不用做了。”

    床上的人听到以后半睁开眼看她，身材高挑，烫着一头卷发，刚好垂到胸前，穿着一条包臀的连衣裙，露出来的小腿白皙细长，踩着一双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细高跟，妆容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这样带着一点怒气看他，像在勾魂。被称为万先生的人慢慢坐起来，从床头拿出一包烟，点好以后说了两个字：“漂亮。”

    宁燃确实是漂亮，无论什么时候，她走在路上，总有人盯着她看，并不是说她的五官多标致，而是她整个人，如果民国才女夏梦能活到现在，应该就是她这样。

    宁燃听到这句话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不修边幅，很久没修理的头发已经遮住了眼睛，嘴巴起了一层皮，抽的也是市面上最廉价的香烟。倒是那双手，手指细长，骨节鲜明，跟脸色一样白嫩。

    见没什么好观察的了，她才又重新开口：“万先生，我是『各色』杂志的主编宁燃，现在一组片急着出，我是真的想请你帮这个忙，当然报酬真的不会亏待你。”

    虽然用着祈求的词，但她的语气却并没有沾上一点卑微的态度。

    万嘉用脚踩灭那支已经燃了一半的烟，心里暗讽:真是一个不掩饰自己的高傲的女人。

    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不急不缓的回：“这么大的杂志，干嘛找我这种不入流的外行人，完全请得起国内一线摄影师，我只能拍拍某宝模特。”

    “我看过你拍的图，当然，如果真的是你自己拍的，那么我想跟你合作。”宁燃没有跟着他挪动，还是站在原地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

    “如果你是诚心的，第一，我不签合同，给片拿钱，你署谁的名都可以，怎么修改随意，第二，只出一次场拍，没有第二次出场的机会，第三，按时间给钱，采用即付款，如果你信我不会传出底片二用，你再联系我，如果不同意那就告辞别浪费时间了。”润了嗓子以后他的声音刚才没那么粗，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句的诉说着他的要求。

    宁燃显然没想到他连署名权都可以不要，毕竟如果在他们杂志录用一次，以后的机会只多不少。她只迟疑了几秒，便挑了一下嘴角，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现金，递到他面前，开口说：“万先生清点一下，这是两万的定金，之后会根据效果追加尾款，您放心，不会低于十万，合作愉快。”

    他没回头，伸手把钱接过来，“不送了。”

    “千万记得明天不要再不接我电话了，万先生。”宁燃走到他面前点了下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然后摆了下手：“再见。”

    听到关门声，万嘉把钱扔在桌上，想到刚刚凑的很近的呼吸声，还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轻轻吐了句：“真他妈漂亮。”

    宁燃坐上车以后，淡漠的看了身后一眼，回想起自己偶然看到的作品，红色和黑色猛烈的碰撞，旷野，落日，画面里没有猛兽，却凶残地撞入她的灵魂，像在窥视，像在渴求。

    就算宁燃这些年见过再好的作品，也不及那一刻给她的视觉冲击，那组照片后面的人，像要随时冲出镜头撕裂她的一切，虚伪，隐藏，都不堪一击。

    但这样的好东西，却只是一个在三流景区版面上展出，这样一个有思想的摄影师，却住在河京最廉价的角落里，没有霓虹灯，也没有雾霾。

    宁燃轻笑一声，她无数次幻想过背后那双眼睛看到的东西，但今天，她从那双眼里只看出了无边深渊。

    万嘉听着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昂贵轿车离开，点了一根烟，眼底轻蔑的看着那一沓现金。

    许久，他才拿出放在高处的镜头擦拭，这个时候，他的眼里有光，但穿不透层层遮挡。

    让宁燃意外的是，万嘉今天不仅没有不接他的电话，而且在铃声刚响起三声就接了，宁燃挑了下眉，调侃道：“今天早啊，万先生。”

    “地址发过来。”万嘉没有接她的话。

    “万先生，还是我去接你吧。”宁燃想到他的那辆看起来会出事故的摩托车，很像以前在一个乡村取景的时候，染着各种发色的辍学青少年，路过时会发出雷鸣般的发动机声。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好笑，再怎么说，万嘉也不像青少年，他应该有三十多岁。

    “不用了，短信发给我。”万嘉说完没等回音就挂断了电话。

    忙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宁燃已经对这个没什么能耐还很会摆脸色的性格免疫了。

    她的助理刚刚来告诉她，团队已经在路上了，她没打算告诉那些人这次请来了一个业余摄影师，事实上，她根本不用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她按了下手机将地址发过去。

    今天她不想穿高跟鞋，出外场会很累，没必要增加自己的负担，今天的主题是在荒地上，她的脚回来会起泡。

    其实她没必要亲自盯现场，主编不用做这种小事，何况只是个内页。只是这次是她的一个赌，这次销量好，她会有三天的假期，她很久没放过这么长的假了。

    很多人说她是靠她那张脸爬上老总的床才升上来的，确实她还太年轻，即使已经快三十岁了，但相比这个位置来说还是很年轻。没有人会看她的成绩和时间表，不过她不在乎，她确实会跟各种男人发生关系，但不包括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总。

    宁燃是一个人去的，她不想跟那些嘴碎的人混在一起，她的助理对她来说也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这次拍摄来的人不多，实际这也只是一次小拍摄，只用五张图片，不然她也不会那么爽快交给万嘉。

    刚停好车她就看到了万嘉，他没换衣服，头发也没打理，一个人站在棚外调整三脚架。宁燃走过去，万嘉抬了下眼睛，没跟她打招呼。

    她也没开口，相比起昨天来说，他今天好像整洁了些，应该是用水泼了下脸，顺手刮了下胡茬的缘故。

    她今天约来了合作很久的团队，灯光师老林一看到她就热情的上来招呼，“宁姐，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宁燃亲切的笑了下，说：“怎么？怕我太严格？”

    “害，这说的哪话，宁姐这么漂亮，一来监工我们这的小伙子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效率高的很。”

    宁燃听着这些俗套的奉承，熟练地笑着，“那个模特呢？”

    老林看了眼四周，声音放低了些，语气鄙夷：“别说了，我们开车去接，在赵总别墅里呢，非说起不来，还得等着。”

    宁燃没露出什么情绪，这种事她没见过百次也有十次了，“没办法，那就等等吧。”

    宁燃从来不喜欢跟这些恃宠而骄的小人物计较，该看眼色的地方，她一点不会做差。

    公司的人都说宁燃和蔼温柔，是最好说话的上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想跟无聊的人有过多的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宁燃看了眼万嘉，他跟团队格格不入，一个人站在远处，有些人凑在一起在窃窃私语，说这个摄影师高傲，看着也不怎么样。

    宁燃瞥了他们一眼，那些人立马住了嘴，她选出来的人，可不喜欢听到一丝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