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嗓子奇疼，我就知道是又生病了。小的时候是不敢生病的，因为伴随着生病的是妈妈的咆哮——“我就跟你说出了汗要换衣服”，“谁允许你在操场上疯跑了”，“晚上回家的时候肯定又没有穿外套”……那些生病的日子，一边要忍耐身体的难受，一边要接受心理的摧残。

    因为失去过一个孩子，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岁的高龄产妇了，她无法再面对人生的失败，我从小体弱多病让她懊恼，她一边归咎于高龄生育了我，一边又责怪我身体不争气。她的骂是情绪的发泄，也是她保持身心健康的方式。

    所以我能够学会的就是尽可能地隐藏生病的痕迹，懂事以后发烧偷偷吃退烧药，再配以抗生素，瞎吃一通，好像也就能长那么大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听了单位里谁的言论说游泳能提高心肺功能减少呼吸道疾病，我妈还送我去学了几年游泳，小学的时候差一点就被送进了游泳队，要不是身体素质没有达到层层审核，大概我现在还能混个几级运动员。

    每每和余乐讲起这段往事，他总是会说让我当运动员浪费了好的脑子，让我读书学习又浪费了好的运动条件。

    我搜寻了下记忆，要么是公司的空调太冷上周忘记带件衣服去披一下，要么是昨天出去跑完步身上还有汗回来吹了几分钟空调，酿成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发烧。在小区里跑步，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扇着蒲扇，看着一遍一遍路过他们的我，大概觉得我疯了，八月的晚上，干坐着都是一身汗，只有我还嫌汗滴得不够快。

    最累最热的时候，我才能稍微逃脱出内心的沉闷。听着音乐，最难过的时候可以边跑边哭，分不清楚是泪还是汗，心里有一种长久没有邂逅的淋漓。

    我庆幸现在是躺在只有我的房间里，我无需再照顾第三个人的情绪，只用思考下一步移动到哪里，今天有什么必须的出门的理由。一发烧就头疼，身体的各处肌肉都在酸胀，翻个身需要动用脑力想好了再一鼓作气，身体的疼痛终于超过了内心的煎熬，我挤了一丝苦笑鼓励自己。

    烧必须退下来——因为今天约了去见少言！偏偏在那么重要的时候生病。

    “你怎么都不给我主动发消息？”半夜余乐发来的消息躺在手机里，我边看这条信息，边爬起来狂喝水。水能把热量带走，还能加快体液的循环，简直比爱情疗效更好。

    我打开手机，放了一首音乐给自己听，加州旅馆，不知为何，连听这首歌都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只因为有一次和余乐一起用这首歌测试新买的耳机，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大骂神经病。

    网上说失恋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格，我连生活起居都改变了，整天抱着手机盼着一个人又怕着一个人，已经病入膏肓了，改变的岂止是人格。

    “你又要考试又要适应新的工作，不好意思打扰你。”

    “怎么会打扰，和你说话很有意思啊。”

    的确我们曾经无话不谈，可以抱着手机不眠不休，可是如今，我已经不会再把我的情绪托付给你了。曾经我在内心修建了一个堡垒，只把你和我放在里面，幻想着最世俗的不分离，如今我建的堡垒里面可以有全世界，就是不想再有你。

    我吃了退烧药和抗生素，准备出门，不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像勇士，路过没有你的天下，所向披靡。

    大学的时候有次发烧，余乐每一个小时要给我打个电话问我怎么样了，现在想来这就是一个孩子关心另外一个孩子的方式，笨拙而炽烈，于是我不再想去追究是否动心过这种傻问题了，两个人在一起两年，如果不是喜欢过还有什么理由在一起痴缠。年轻而任意妄为的灵魂，谁乐意浪费时间。

    “而且无论是考试还是工作，只要是你的信息，我都会回复。”余乐补了一条微信。真是个傻子，我哪里是怕你不回我，我分明是担心你要花额外的时间来应酬我。你有考试，工作以及新喜欢的女孩儿，一个前女友还要去占用你的时间，我怕你的人生不够用。

    “恩。”现在发现“恩”这种态度暧昧不清的词可好用了。

    “你最近好吗？”余乐似乎穷追不舍，我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不好，有的时候陷入迷思有的时候又豁然开朗。

    “好。挺喜欢新的工作的。”说一句谎言，就要配一句真话，这样比较容易放过自己。

    相对于和余乐这种神经紧张的交谈，我更喜欢和曼曼聊天，她跟我谈她的新工作和新同事，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以及她言语中特有的幽默，总是让我发自内心的感兴趣。曼曼的体贴是普通人感受不到的，她家境优越，但是父母离异，早熟而冷静，对事情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对人比较难建立信任。

    大部分不相熟的人对曼曼的感觉都是她冷漠而难以接近，气质偏向于孤傲。可是当和曼曼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之后，我才感觉到她内心的温暖。她不轻易对人好，可是一旦她认定的朋友，一定竭尽全力。在这场可悲的三角恋里面，曼曼始终保护着我，尝试着把对我的伤害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在这一点上，她做的比余乐好。

    她从来不在我面前主动提起余乐，也绝不不轻易点评余乐的为人处世。当我搬出了寝室之后，曼曼几乎每天都在主动联系我，陪我聊我的新工作，关心我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安全，告诉我她在学校里又吃了我们一起分享的菜，表达对我的想念。既然曼曼能做到此，我更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介意和伤痛，否则她保护我自尊心的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我有的时候觉得，和我谈恋爱的是余乐，可是曼曼才是最懂我的那个人。

    在他们离开上海的那天晚上，我告诉曼曼我和余乐分手了，而且我暗示她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不要想我会不好，因为我一定会好起来。

    曼曼的回复很简单，她说她知道，因为我在她的心上，她只希望我给自己足够的耐心慢慢走出来，不可以强迫自己立马好起来。

    看了这条消息，又哭了。偏偏余乐喜欢了那么好的你，我想珍惜而且必然会珍惜一辈子的你。

    带着这些思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顾少言家的弄堂口。一看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四十分钟，想必他这样的人是不喜欢早到或者晚到的，我就在小区里转转。从来没有真的走进过上海市中心的这些老弄堂，据说虽然看起来旧其实都是天价豪宅。

    每栋房子都不超过三楼，能闻的历史的味道，老旧却干净整洁，很多户人家还在门口布置了精致的盆栽。深处闹市，其实走进深处，却到处都是清幽。在这样的房子里写书，既能出世又不方便入世。巡着门牌号走到了发现他家一楼是一家名字叫“老钟咖啡”的咖啡店，正好能让我喝一杯咖啡歇一下，退烧药开始起效，或者是刚刚出的一身汗，身体的酸痛在减少。

    店铺很小，咖啡机却很大，曾经听过一种说法是，看咖啡地道不地道，看咖啡机的大小就能知道这家店行不行。看来老板是在咖啡制作的路上有追求的人。

    “姑娘先找地方坐，我等下来给你介绍咖啡。”店主在吧台前向一个纸杯蛋糕的蛋糕胚上裱花。

    “恩，不急。”

    店主确实不急，他裱完了花再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放到蛋糕橱里展示好，还拍了几张照片，才拿着菜单向我走来。

    “这个点店里人少，又是工作日又是早上，所以先去做蛋糕了，抱歉耽误了你时间。”店主讲话也是不紧不慢的，大概要做好食品的人都要有好的耐心。

    “没事，你们蛋糕也都是自己做的啊？”

    “对，店里的所有的小食，蛋糕，咖啡，我们都纯手工做，买的也是最好的材料，来这里的都是老顾客，看姑娘是新面孔。”

    “刚好有事情路过这里，到的早，打算来喝杯咖啡。”

    “平时喝什么比较多？”

    “美式。”我喝咖啡从来不放糖和奶，一是怕胖，二是也享受咖啡的那股苦味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推荐你一款口感浓郁的，后味有果香和花香的手冲，比较适合经常喝咖啡的人，又算是进阶的体验一下特别的咖啡豆的香气。”

    “老板，你说咖啡真的能喝的出果香和花香吗，我也喝过手冲，可是感觉要品出这些细致的味道还是很难。”

    “恩，等会儿要教你品的方法的，冲好了，要在固定的温度下喝，喝的时候一定不要急着咽下去，要在口腔靠后的位置存一存，品一品。”

    “难得你有好的耐心教我。”

    “也难得今天有空，耽误了你时间，等会儿我免费给你尝一个我新烘出来的豆子，你可以两款对比下有什么差别，两个一起喝就更容易有对比。对了我，叫我老钟，欢迎常来。你来吧台边的位置，我给你演示温度和手法。”老钟一说到咖啡就两眼放光，看得出是真喜欢咖啡的人。

    “豆子你们都是自己烘吗？”

    “对，自己烘比较能把握想要的程度和感觉。这说起来像玄学，其实也是一次次失败累积的。”

    “呀！”我吓了一跳，突然有一只猫从我脚边穿过，我都还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已经从逃往阁楼的方向了。

    “没事，房东的猫。”老钟反而见怪不怪了。

    “房东也住这里？”

    “对，深居简出，写东西的人，不喜欢别人多谈他。”

    “好巧，我就是来找他的。”

    “他的访客里，生人可不多。”老钟笑了笑，不打算继续往下聊的样子，每一个和顾少言接触的人，都不谈论他，这大概是和他相处的一条无形的规矩吧。

    “你这豆子会卖吗？”我又扯回咖啡上，今天不能还没有看到顾少言人就坏了他的规矩。

    “这款啊，不卖，因为价格太高，你们回家去冲，没有专业的设备，也冲不出一样的口感，不推荐。”老钟是生意人但是也是真爱咖啡的人，所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品了他的咖啡，才知道咖啡和咖啡之间的区别能有如此之大，被宠坏的味觉，以后要拿去挑剔平凡的味道了。连发烧的迟钝感都被减少，喉咙的疼痛都被温柔相待了呢。

    “老钟，咖啡好喝，闻着香，刚入口的口感是醇厚的，苦味不重，用你的方法在口腔后面停留，舌根感受，我能感觉到一点果香，花香好像不明显。”

    “慢慢来，以后再来的话给你多试几种，我就喜欢交有耐心的朋友。”老钟在吧台后面欣赏我享受他咖啡的表情。

    约定的时间将近，是我登门去拜访顾少言这位大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