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早上十点的时候接到我妈电话，我以为又是给她参考买东西的电话，结果我妈才叫了我一声姑娘，自己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不太适应我妈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家的沟通模式就是我妈不停数落我和我爸，而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无声地对抗或者忍无可忍时地爆发和对战。却没有人愿意表达真实的情绪，爸爸尽可能地减少和妈妈待在一个屋檐下的时间，他通过不停的外出打工去逃避亲密生活的对象。以前的我可以用安静的学习换取一个独立的空间。事实上，我是一个看电影感动都不愿意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人。

    我难以想象我妈会在电话里对我泣不成声，就像长大以后的我是绝对不会跟她提悲伤的事情一样。

    “妈，你怎么了，别吓我。”

    “慧云，别吓着孩子，我来跟念儿说。”我听到旁边我爸爸的声音，突然觉得很紧张。

    “念儿，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间我感冒了，然后一直没有好，就有点肺炎。感冒好了以后，有次体检发现肺部有磨玻璃结节，体检医生嘛，总是谨慎的态度，于是公事公办说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因为磨玻璃结节会有癌变的可能性。你妈在家哭了好多天，然后非带着我来省城检查，今天检查报告出来了，就真的没有什么大事。”我爸很平静地说了全部的经过，而我的心情却像过山车，一会儿紧，一会儿又松了下来，最后头脑一片空白。

    “爸，以后病了千万别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半晌，我挤出几个字。

    “我不让你妈妈跟你说，没有多大的事，本来也是没有定性的小事，她一瞎想再告诉你，就是多一个人紧张，你好好工作，别跟着她瞎操心。”爸爸的语气很平静，他在我心目中是个永远担得起风浪的男人。

    “爸……”我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停不住。我想到了很多事，包括那个未谋面的哥哥的死，这个家真的再经不起另外一场癌症了。

    从小到大，爸爸都非常宠我，即使是在严厉的妈妈的淫威之下。我闯的那些祸，他总是帮着我隐瞒或者蒙混过关。如果不是那一次，我不会知道这样一个沉默温和的爸爸，内心深处也有哀伤和对逝去儿子的怀念。有一次爸爸喝醉，被出租车送回家，我用他皮夹子里的钱付钱，结果一张小小的照片从皮夹子的里层掉出来，那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穿着小海军服，意气风发地站在照相馆里一个有军舰背景的画面里。

    他在钱夹的最里层，有一个角落，是给那个逝去的儿子的，他却必须隐瞒这被他尽可能压缩到最小的情感。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原来爸爸，也是那个失去孩子的家庭里的一份子，他没有允许自己去像妻子那样挥洒悲伤。因为他承受失子之痛的同时，还必须安慰情绪崩溃的另一半，还必须去想办法修复这个带着创伤的家庭。

    我感受到了全部的父亲的爱，比百分之一百还要再多一百，我确定这一点，我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更温柔，更多的时间陪伴我，更耐心倾听我的事情，但只有我知道他比别人的爸爸更哀伤。在父亲的爱里面，没有“如果你哥哥在会是什么光景”的攀比，没有对女儿成功或者耀眼夺目的过分希冀，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健康平凡快乐的姑娘。

    “我把电话给你妈了，多说几句又觉得想咳嗽。”我爸这是为了避免听到我哭的尴尬，我们都太懂了，如何避免让彼此承载情绪的重量。

    “念儿呀，听到爸爸可能得病，我真的没有了主意，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我妈这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其实有时候羡慕我妈，全部的情绪都对外发泄，自己反而不用承担什么，而我爸爸那样隐忍的性格，真让人担心他会憋出病来。

    “恩，以后在家少唠叨爸爸了，我听说性格忍耐的人最容易得病了，几十年了，你说他的都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小事情。”我这算趁热打铁，也算是乘胜追击。

    “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你爸爸健健康康的，我没有什么别的好求的了。念儿，你今年过年也不要回家过年了，我前两天就在想，如果你爸爸身体检查出来没有问题，我要和他去旅游，他忙了那么几十年，也该好好享受了，我要他带着我到处去走走。钱攒着来看病还不如趁还走得动到处去看看。”我妈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让我措手不及。

    “好啊，那就这么定了，出去玩也不要太累，多玩一段时间都好，不要找那种行程太赶的旅游团。”

    “知道了，我们没有去过北京，要去爬长城，去感受下北方能有多冷，明年你爸爸有空我还要他带我出国去走走。”我妈的语气就像明天就赶不及要出发了一样。我时时忘记她是一个女人，她心里也有明月和白雪。

    她虽然没心没肺，在家总是唠叨，事情总是推给爸爸干，但是也是一个长年过着精打细算生活的女人，从来没有让自己享过什么福。去回看我妈的一辈子，也一阵阵心里发酸，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儿子夭折，为了维系一个完整家庭又高龄生下了我。

    “我明天去给你们汇点钱，这几个月攒了点钱，本来打算过年的时候给你们发红包的，这样就能直接支持你们去旅游了。”我以前心里会埋怨我妈不支持我做现在的这份工作，因为她很难理解我找了个和专业不相关又赚得不多的工作。可是此时此刻想到他们养育我一场，我都没有在任何方面给过他们回报，多少恨自己赚的不多。

    “我们怎么会要你的钱，傻孩子，你留着自己花，你现在年轻要多给自己买点好看的衣服。”经过了这一场乌龙，我妈就像“一夜长大”了一般，以前她只会教育我要好好攒钱，省钱，以应对不时之需。

    “我会给自己留点的，明天给你们汇过去。”想到爸爸差一点就真的被诊断出恶疾，我心里都发虚，深深地感受到，对父母好要趁早，有的事情，晚了说不定就会有遗憾，命运时时在作弄人。

    我妈又哭又笑地说了一阵以后，我们终于挂断电话，我觉得第一次和她距离如此贴近，第一次我们在一个阵营里去关怀这个家庭里每个人的感触。这一场虚惊，是好事，让人觉得平静的生活都是甜的。

    回到座位上，我边整理情绪边看顾少言的的新的更新。雨夜，心理医生本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进入平行世界机遇，这样才能关掉那些影响真实世界平衡的通道。结果被前来敲门的女警察扰乱了整个计划，心理医生才知道，女孩儿在几天前被人杀害，而心理医生被视为犯罪嫌疑人，需要接受警察的调查。

    心理医生需要留在真实的世界协助警察找到真凶，而另外一方面，他发现亡灵世界往来真实世界的通道已经被关掉。心理医生对女孩儿的死感到惋惜和难过，在协助寻找真凶的过程中整理着自己内心的情感。

    “如果没有经历痛，是无法理解不痛的安宁。”心理医生在日记里面写下一行最新的话。

    自从打开了顾少言内心深处的痛，我更加理解了这种平和的难能。就像我的父母，如果不经历这场虚构的“灾难”，他们很难意识到当下的美好，更难做出改变去珍惜对方。对于我来说，如果不是经历了失恋的痛楚，很难享受此刻单身和孤独的乐趣，这具空空如也，不负载悲伤、疼痛、愤怒和仇恨的身体，是我现在最珍惜的财富。

    此刻最能表达我心情的是贝多芬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开始的那几音符里表达的自持和优雅太浪漫了。让中间过程里的那些起伏跌宕都显得微不足道，仿佛那些激烈的部分，只为了凸显了那些温情而存在。我反着听音乐，我听那些最安静和轻柔的部分，我也反着去看待情感，去珍惜那些最平和安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