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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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它是一只乌鸦,羽纯白尾带赤,双目泛幽幽红光。

    自打出生以来,它便被认定是一只异类,主要因为着外形的与众不同。

    它也不食腐肉,最爱晨间露水、田鼠、鱼以及与它同属一类的……鸟,都要活的。可惜,它并没有捕食猎物的能力,一直以来,只得以苞米草木糊口,最初难以下咽,后来也就习惯了。

    也许归咎于它的特殊,出生以后被遭到父母遗弃,独独被留在巢里自生自灭。

    无父无母又与众不同,自然受人欺负,生活不易。

    多年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已不记得,也不恨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早已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一日,它刚好满十六,通常乌鸦一族的平均寿命在十二三岁左右。

    长寿的秘诀或许是心态好抗压强,被同族歧视,被同类欺负,通通不能将它打倒。

    最喜欢的,是独自游走田间,攀枝偷食,逍遥自在。

    人类驱赶它,它就逃;稻草人恐吓它,它就啄烂他的眼。久而久之,不失为一种乐趣。

    吃太多便飞不高逃不快,但今日特殊,它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饱食一顿。飞过片片玉米地,挑一块没有威胁的区域大块朵颐。

    啄开翠绿的包叶,嫩黄的苞米粒便露出来,再啄下去,芳香四溢,满口留香。

    正吃得飘飘然,头顶的苞米叶叶沉甸甸地下坠一截,遮住部分光线。

    抬头一看,发现一只通体赤红的鸟儿正居高临下盯着它,嘴里叼着个闪着幽幽金光的丸子。

    同类之中无事生非之辈不少,想着应是来抢食的。它一向不爱与他鸟争执,正欲离开,那红鸟居然开口了:“小乌鸦莫走!”

    抽筋似地扭过脖子,眨眨圆眼,见那红鸟并未张喙却发出声来,十分诡异。

    “你是谁?”它道。

    “我乃你命中机缘,特来度你成妖。”

    它转头,展翅便飞。

    “哎,小乌鸦,怎地不相信我?”红鸟追上来,与它并列,御风飞行。

    好说歹说,它铁了心不愿理这拿它打趣的红鸟。

    忽然,小翅膀上下扑腾却未前进分毫,像被外力定住。那红鸟居然化作一名红衣少女,悬立于半空。

    红衣少女蹲下身来,点点它的脑袋,道:“小犟脾气。”

    故意炫耀似的,她转起圈圈,不过须叟便变幻了好几种形态,后又恢复到红衣少女的模样,兰花指掩于唇间,笑靥如花:“如何?现在可信了?”

    “我信,我信。”它激动地跳起脚来,想了想,又道,“我听闻若想成妖,必受五雷轰顶之刑,成功机率千里只一,过不去,便是死。”

    “嘻嘻,你怕死?”

    “当然不怕。”它脱口而出。想到自己无亲无故无友无伴,孑然天地,终日浑噩。吃饱了拉,拉完再吃,周而复始,结束这种无聊的日子又有什么可怕?

    “来,张嘴。”红衣少女道。

    它依言照做。

    红衣少女将方才衔着的金色丸子递到它嘴边,那丸子径自化作一缕烟溜进她嗓子眼里。

    一股热气自喉管蔓延至腹部,它只觉得从头到爪都胀起来,不过很快,这热气便消逝。

    半晌,红衣少女道:“嘻嘻,成功了。”

    喙还是喙,爪还是爪,羽还是羽,它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不明就里。

    “刚才忘了告诉你,”她轻松道,“你的小小鸟身若压不住这仙丸的灵气,将立刻五脏暴裂而亡。”

    “……”

    既然成功,它也不好追究,反正自己也不怕死。心想若真能冒死变个活法,倒也值当。

    只是,吞了那所谓的仙丸,身体却无任何变化。

    红衣少女看穿她的心思,交待道:“这仙丸需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消化完毕,到那时你自然懂得如何运气调息。法力大小取决于你修炼深浅,最初,你只会觉身体轻盈、五觉进化,但幻化人形还需百日以后。对了,这仙丸法力强大,无需受五雷轰顶之刑哟。”

    它开心地、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你现在即刻去收集未来四十九天的吃食,”她忽然正色道,“找个安全的洞穴躲好,幻妖之时最怕外界干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来,可听明白了?”

    吩咐完,红衣少女转眼便不见了,只留余音久久回荡:“切记切记,千万躲好。”

    片刻不敢耽误,它连忙去找安身之处,被蝙蝠追、巨熊吓,千艰万难地还是寻着一处无归属的洞穴。又急忙去一点点采集食物,来来回回飞了几十趟,不觉疲倦。

    不知何谓修行,它便吃饱睡睡饱吃,心想这样也能消化了吧。

    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度日如年,渐渐地食物亦开始发酸发臭。谨记红衣少女的嘱咐不能出去,它只得强压着上涌的酸水儿,硬着头皮进食,毕竟在成事之前可不能先饿死。

    又一日清晨,微弱光线渗进来,使幽暗的洞穴明亮了一丁点儿。

    它掀开眼,一如往常在岩壁上琢一条线,数了数,才十一条。

    叹一口气,百无聊赖,又趴回去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忽闻“嘶嘶”响动。

    梦里,它正抱着一根新鲜的苞米棒子啄食,微风轻抚。

    应是风声吧,它想。

    “嘶嘶,鸠占蛇巢,好大的胆子!”

    它被吼声惊醒。

    泥地上盘卷着一根青色巨蟒,正把十几具血肉模糊地战利品抛至身旁,幽幽吐着红杏。它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巨蟒,想来其寿命不短并且身经百战。

    它强装镇定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我在这里的呆了十几日也不见……”

    蛇兀自道:“滚出我的地盘!”

    若真是蛇的地盘何以许久不归,不过是想强占它的巢穴罢了。

    快速地估量敌我实力,蛇无翅膀,自然飞不过它。可这洞穴又矮又挤,若真斗起来,几无胜算。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丢了性命事小,误了修行事大。

    正欲飞离,那巨蟒居然蹿上来,甩尾缠住它,将它压在石壁上。

    鼻孔一收一缩,蛇杏在它的羽毛上扫了又扫:“嘶嘶,真香啊。”

    “我的肉又干又涩,一点儿都不好吃!”

    蛇兀自道:“嘶嘶,一定很好吃呢。”

    终于察觉不对劲。

    它可以听懂蛇语,蛇却不能听懂它的。一般同族类的动物自有一套交流的方法,是不可能为外族所听懂的。难道这就是,五觉进化?

    如今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蛇将它死死钳住,无法动弹,已是生死攸关之际。

    它急得不行,费力挣扎,却毫无作用,毕竟实力悬殊实在太大,它整个身体只有蛇头那么大。

    蛇张开血盆大口袭来,它认命地闭上眼睛。

    蛇将它吞下,准备直接运入肚中,却见金光四溢,口中如刺崩裂。蛇低吼一下,将它吐出,满口鲜血淋漓,毒牙全部断掉。

    觉身上一松,它睁眼,便看到蛇逃窜开去的身影。

    经此一役,几日以后身体未觉任何不适,想来并未受到影响。

    原以为不过是修行中的小插曲,没想到,后来却演变成灭顶之灾。

    日子一天天过,眼瞅着功成大半,五觉已进化到不只能听懂异类语言的程度,还能听到百里以外的声音并大致判断其距离。翅膀上下飞翔的频率变得极慢,却可飞很远,身体日渐轻盈。

    那日它远远便听到动静。

    “嘶嘶,您看,就在那儿了。”

    “若是真的,狡猾如你,怎地不自己吃了?”

    “嘶嘶,您瞅我的牙。”

    “哈哈,不自量力,自食其果。”

    “您怎么说都行,抓住它,只求您兑现诺言。”

    它虽一向与世无争,可那蛇的声音实在太熟,它不得不小心提防。

    藏在洞口暗暗观察,不一会儿,两人一蛇朝此处而来,还真像是来寻它的,用爪子想也知道不会是好事上门。

    迅速打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他们未走近,它机灵地爪底抹油,溜之。

    不想半途却被拦下来,像上次一样,又被定住。

    眼前一少一老。

    少的仙风道骨,尖脸细眼,着五彩羽衣,戴七色珠冠。老的它识得,是鸟类中最德高望众的姥姥。二人身边的则是之前想吃了它的那条巨蟒。

    姥姥对那少的道:“孔雀仙子你看,是不是它。”

    孔雀仙子将无法动弹的它置于掌心,另一只手运气,在它腹部游走,但见金光忽明忽暗。

    “没错,是它了。”

    姥姥手执木仗,忽地用力戳地,喝道:“白毛乌鸦,谁给你的胆,竟敢盗取仙丹!”

    它道:“我没盗!”

    “那你肚中的为何物,要划开你的肚肠才肯承认?!”

    它理直气壮道:“没盗就是没盗,你别冤枉我!”

    乌鸦属鸟类异端,它又属乌鸦族异端,无论是鸟还是乌鸦都不待见于它。很久以前,它饱受同类欺凌,哪一次不是这姥姥落井下石,偏袒他鸟。在姥姥面前,它决计不服软,昂首挺胸,硬气十足。

    姥姥正欲发难,孔雀仙子抬手道:“它说的九成是真的,小小鸟身怎破得了我的阵法,盗取仙丹的另有其人。”

    姥姥道:“白毛乌鸦,你给我老实供出你的同伙!”

    它不发声,笔挺地迎接责难,再则,自己也确实不知那红衣女子的身份,说了又有何用。

    孔雀仙子好言道:“好鸟儿,你说说,仙丹是谁给你的?”

    它向来吃软不吃硬,便对仙子如实述说:“仙丹是一位红衣女子交予我的,其他我一概不知,请相信我。”

    孔雀仙子点点头,苦恼道:“这天底下穿红衣的那么多,如何去寻……”

    姥姥道:“孔雀仙子,你怎地轻易信它一派胡言。依我看,划开它的肚子把仙丹取出来!”

    “仙丹已被它消化大半,取出来也再无用处。”

    “那也不能白白便宜了贼!”

    “我不是贼,不是!”它坚持道。

    孔雀仙子道:“唉,修仙之道,当心境平和,素心向善,残害同类这种遭天打雷劈之事可万万不能做。”

    一面真切地恨它,一面又要维持风度,姥姥正声道:“孔雀仙子提点的是,方才我气急攻心慌不择言,罪过罪过。”

    “谢孔雀大仙不杀之恩,日后我必日行一善,报答您的恩德。”它忙机智道,还有意甩了姥姥一个白眼,仿佛在说,瞧瞧真仙子的气度,不是你这老妖怪学的来的。

    “嘿嘿,”孔雀仙子笑着点头,“有悟性。”

    “仙丹未落入恶人之手我就放心了。这小乌鸦灵气逼人,偶得仙丹,说不定亦是命中注定。”她转身安抚道,“姥姥您放心,太上老君下一批仙丹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可出炉,到时候我再讨一颗赔给你便是。”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时光飞逝,天上七七四十九日便当人间半个世纪。

    姥姥心中愤愤,却不好再发作,只得随孔雀仙子扬长而去。

    隔岸观火的巨蟒赶紧追上去讨要赏赐,却被姥姥一杖打上西天:“孔雀仙子,这恶毒东西吃掉不少你我同类,今日算报仇,算不得杀生。”

    有惊无险,它天真地以为否极泰来,时来运转,终于迎来前途光明的鸟/生。

    而事实又一次证明,它确实天真。

    第二日,几只同类上门挑衅。

    为首者是一只幼鹰,尾随其后是三只年纪稍长的老鹰,那三只老鹰对幼鹰恭恭敬敬,想来它地位不低。后来才知,这幼鹰便是姥姥极其宠爱的亲孙女,一心盼着化妖,又不想冒险。姥姥便想尽办法弄了一颗仙丹。可如今,仙丹进了乌鸦腹中,便是夺去幼鹰一生只一次的机会,如何不恨。

    所以,三只雄鹰一上来,不由分说便将它捉住,摔在石头上,又用藤蔓将它捆住。

    幼鹰立在它对面,道:“哼,原来是你这个异种偷了我的东西。”

    同样的问题,已答腻了,便闭了眼睛,敛口不言。

    第一只鹰道:“鹰妹,如何处置它,但凭差遣。”

    幼鹰轻道:“先啄瞎它的眼吧。”

    那只鹰十分听话地照做,它都来不及闪躲,钻心疼痛就让它惊叫连连。

    怎么办?没法办。

    当下情形,动弹不得,它心知今日恐怕难逃一死。

    幼鹰笑道:“哈哈哈,这不就开口了吗?你,把它的毛给我拔了!”

    第二鹰跳过去,一喙衔住大撮羽毛,撕拉下来,牵走大块皮肉。任它痛得嘎嘎哀鸣,那鹰只像平时啄食一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不——!不要——!求你求你——!”

    鸣声凄厉,划破长空。

    幼鹰又笑:“哟,不是骨头硬气么,还是求饶了啊哈哈哈!”

    第三只鹰道:“鹰妹,这乌鸦吞了仙丹,你再吞了它也一样,何苦折磨于它?”

    “蠢!那条蛇的事你没听说?你去,把它的嘴啄烂,叫声太难听!”

    第三只鹰想了想,道:“何必如此麻烦,我有一计,直接将它弄死,死相还难看。”

    “如何做?”

    “在它爪上拴一大石,再让我带它到万米高空,我一松爪,它就落到地面,包它肠穿肚破,化成一滩肉泥!”

    “哈哈哈,好,就这么办!那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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