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辞去

白鸦辞去 > 第二章

第二章

    长安大将军府有一猢孙,姓李,名世炎,生性顽劣,仅仅三岁就惹得全府的下人怨声载道。下人见着他远远过来,必定哀嚎一声绕路逃跑,跟遇着什么牛鬼蛇神似的。

    偏偏那猢孙精灵得很,小小年纪便学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这一日,小祖宗耍赖,睡到日上三竿,醒后,奶娘忙里慌张替他穿衣梳洗,脚步带风地领他去请安。

    将军夫人正与皇后娘娘于府中凉亭赏花品茗。

    她俩都是邻国公主,属同父异母的姐妹,一个嫁了当今圣上,一个则下嫁本国武夫。因得这层关系,武夫平步青云,路路高升,官至护国大将军,正一品,掌半块虎符。

    这名武夫便是李世炎的父亲。

    本朝两个最有权势的女人难得聚在一起,自是抓紧机会嘘寒问暖,情真意切,你侬我侬,难舍难分。

    将军夫人魏颜远远瞧见自己的儿子跌跌撞撞跑来,“扑通”就扑到花丛里。

    皇后笑道:“多日不见,侄儿步子跨得越来越稳。”

    李世炎走近了,行大礼拜过皇后娘娘,再拜母亲。

    然后,他抬头,大眼晶晶亮,从背后掏出一朵花。看看皇后,又看看那花,皱眉叹道:“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哈哈哈哈!”皇后笑得花枝乱颤,发间步摇飘来荡去,“神童也!这小子长大后不知要叫多少姑娘伤心欲绝呐!”

    魏颜抬手佯怒:“猢孙!从哪儿学来的贫言妄语!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李世炎一把拉下她的手,在腰间小包里掏了掏:“这颗糖给您赔罪,母亲生气,孩儿吃糖都觉着不甜了。”

    魏颜哪还有气,连忙将孩子抱到怀里,又摸又抚。

    炫完孩子,魏颜给他一颗竹球让他自己玩去。

    奶娘听命带他离开,走到半途,李世炎又在腰间小包里掏:“奶娘,您日夜照顾我甚是辛苦,我也给你一颗糖,手来。”

    奶娘颤颤微微伸手,李世炎将手放叠在她手上。

    小手挪开,一条黑色毛毛虫在她掌心,软软长长的,节节分明的,在蠕动。

    奶娘吓得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一愣神的功夫,猢孙哪还有人影,她更是急得五内俱焚。

    李世炎一路踢着球,撞翻无数盆栽,踢青数人小腿。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苦声连连。

    见前方假山之间有一空隙,临门一脚,却也没中,那球被反弹到水里。

    他单脚蹦过去捡,那球却越飘越远。

    一抬首,便见对岸一只雄鹰正叼着一片荷叶铲水,它身旁的青草地上躺着个物件,又白又红的,细看之下,似是一只白毛小鸟。

    雄鹰铲了水,一甩头,将水洒在鸟身上,飞走。不肖片刻,它又折返,尖尖的嘴一个劲儿地往小鸟身上啄。

    将门之后,最见不得以大欺小之事,以小欺大倒无妨。

    李世炎搬了块石头,用力砸过去,力气太小,没砸中雄鹰。石头落下水中,“扑通”一声,激起水花一片。雄鹰受到惊吓,展翅高飞,一去不回。

    李世炎小跑过去,便见地上躺了一具“鸟尸”,含了条毛虫,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外面。那鸟尸浑身血肉淋淋,双目处两个血窟窿,毛被去了大半,全身上下大片大片骨肉残缺。

    任哪家孩子见到此等惨状必定尖叫跑开,可李家世子不是凡人,是猢孙。

    他捏住毛虫一扯,扔到一边,然后将“鸟尸”拎回屋。

    奶娘跟丢了将军府小祖宗,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寻不到人,她便想着回小祖宗的屋子看看。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一面跨入门槛,果不其然,一个小小的身体正趴在几案前捣鼓着什么。

    一颗悬吊的心刚刚安放下来,她走近一看,又是一番魂飞魄散。

    几案上躺着一具“尸体”,不仅血肉模糊,还浑身插满了银针。

    李世炎见来人,甜甜一笑:“奶娘,前日我见街上一郎中替人看病,他拿针往人脑袋上一扎,那人就活了过来。”话毕,一针戳进小鸟的头里。

    一天几次惊吓,奶娘终于熬不住,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李世炎嘿嘿一笑,再扎几针,还振振有词道:“小鸟小鸟,你可千万活过来,不要辜负我李神医的一片苦心哇。喝!哈!急急如律令!”

    一包银针扎完,他煞有介事地伸出两指朝鸟颈处一摸,什么也没摸到。

    “咦?毛怎么变长了?”

    他恍惚记得,刚拎回小鸟的时候,它的毛可没这么长。

    他聚精汇神地看了半晌,却见到不仅小鸟脱落的羽毛在慢慢长出新的,就连撕裂的伤口也在渐渐愈合。

    他猛然抬头,双眼射出精光:“我果然是神医哇!”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刮得窗户嗒嗒作响,刮得尘粒进了李世炎的眼。

    顿时两行清泪流下,他连忙揉眼睛,揉啊揉,越揉越疼,咋地都睁不开。

    好不容易睁开眼了,几案上的小鸟却不翼而飞。李世炎将整个屋子翻倒过来,也没有找到。

    思考半晌,他得出结论:“奶娘奶娘!我把小鸟医好啦!它飞走啦!”

    *************************

    妖界,流云洞。

    青流十分喜爱人界的摆设器具,便将自己的落脚处布置得与凡人家宅并无二致。

    红木雕花卧榻、琉璃宝石屏风、玳瑁细镂镜台、金丝流苏暖帐……好看的、名贵的、稀有的,统统被他搜罗来,置于这别有天地的石洞之中。

    他斜倚在卧榻上,长长的银丝倾泻而下,面若骄阳,目如流星。他犹爱美,爱美的事物,自然也给自己幻化了一副极美的皮囊。

    脚边金丝楠木小几上摆放着一堆灵枝灵草,半空中,悬浮着一个巢穴雏形。

    青流左手支着头,右手手指跳舞似地指来点去。随之变化的是小几上的枝条,其中几条飞起来互相缠绕,自寻规律嵌入巢底。那情形便如丝线有了生命,自个儿穿起针织成布来。

    不一会儿,编织完成,他慢慢转动着自己的作品,细心观察每一处细节。

    乌鸦静静地躺在里面,呼吸均匀,失掉的羽毛皮肉已长出大半。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乌鸦的羽毛,叹道:“可怜的小九尾。”

    这时,两名女子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着黑衣,一个着红衣。

    黑衣的名墨卢,红衣的名怜香。原是一匹黑狼,一只红蛛。

    怜香身缚荆棘藤绳,密密麻麻地尖刺嵌进肉里。

    墨卢朝榻上之人拱手道:“主上,属下已将罪人怜香带到。”

    大手轻轻一挥,墨卢会意,恭谨地退至一旁。

    怜香蓦地跪下,抖如筛糠。

    青流将鸟巢置好,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慢慢走下铺满貂皮的台阶。他走得极慢,山洞内的气氛瞬间不对了,似暖水渐冻,寒冰彻骨。

    他用手指挑起怜香的下巴,轻道:“消息真灵通,这么快便想着要逃了。”

    怜香思绪大乱,语无伦次起来:“太上老君的一颗金丹强上属下修为百倍,属下也是一心想将主上交待的事情办好,却不想害了它!属下急功近利!属下自知有错,无颜面对主上!求主上饶命!属下定当将功补过!”

    “如何补过?”

    “属下……并不是舍不得百年修为,”怜香急道,“属下这就将三百年修为度给它!”

    “少了。”

    “那……那就四百年!”

    “唉。”

    “可是……”

    话未出口,青流轻轻抬手,放置在她下巴处。她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巴,一团红气自腹部而上。脸上的表情再惊恐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丹被吸走。

    她一共五百年修为,青流统统要了去。

    失去内丹的妖,迅速被打回原形。

    地上红蛛清醒过来,蹬着八条小腿要逃跑。

    青流微微侧首,墨卢一鞭子抽过去,将那曾以姐妹相称的红蛛打得支离破碎。

    三个月后。

    她在一片暖绒中苏醒。

    直起身体,她便看到一边五个指头的双脚,修长的小腿。

    疑惑地下床,覆盖身体的单薄丝被滑落,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眼角一抹身影晃动,她扑过去,便在铜镜中看到自己如今的样貌。

    鹅蛋脸,柳叶眉。

    眼波流转,一双瞳仁仿若秋水。

    粉唇微抿,嘴角上翘,道尽无限风情。

    她脖子如鸟似的左偏右倒,怔怔盯着镜中的人,那画面十足诡异。

    青流恰巧走进来,她回头,偏着脑袋看他。他朝前急走两步,她抽筋地偏头,他才回神,放慢步子,道:“你醒了。”

    “你是谁?”她想了想,皱眉道,“我是谁?”

    青流取下木施上的披风替她披上:“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是一只乌鸦,但不是现在的模样。”

    “这是我替你变的一副皮囊,自是远不如你原来美艳,但我很喜欢。”

    “我……原来……?”

    “若你不喜欢,可自己变成别的样子。”

    “变成别的样子……”她恍然大悟,“你是说,我有法力了?”

    青流点头:“你如今是一只拥有五百年道行的小妖了。”

    她狂喜:“我居然没死?!你救了我?!”

    青流笑答:“是。”

    “哈哈哈哈!”她一把将青流抱住,披风又滑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必当牛作马还报!”

    猝不及防地,她差点将他撞到地上,他一怔,慢慢地收紧怀抱。

    她却迅速蹦开,看着镜中的自己,兀自道:“眼睛再小点儿,嘴巴再大点儿,鼻子再尖点儿,肩再宽点儿……”

    改装成功,她回头:“快看快看,变漂亮了吗?”

    他眼角一抽,道:“改日我带一本美人像图册给你,你再变……”

    “以后你就叫白灵吧。”

    他对她说。

    (